一九七零年冬天的一个早上,风寒相逼,雾蒙蒙的天空飘酒着雨雪,竹稍、树颠被扫压得摇摇摆摆、弯腰驼背、低声哀泣。
在一条泥石泞凝的山路上,松庭老汉光着脑袋,肩上扛一根黑不溜秋的柏木棒棒,吃力地往西河镇奔走。这根木材有六七寸直径,三米多长,木材的长短和表皮的颜色表明它大约曾是一根支撑房屋的柱头。
尽管天气很冷,但松庭老汉似乎并不觉得,多少能保点温的一件油渣袄随便搭在棒棒上,随他的走动左摇右摆,上身只穿一件破烂的汗衫,敞开的胸口还隐约冒热气,两只给脚趾戳穿了洞的布鞋连同一个装有瓶子的布笼口袋用包头的白帕(不,说不清是啥颜色)紧勒在后腰上,苍黄的赤脚被稀泥和石子锥阻得不成步调,打满补丁的裤脚挽在腿肚子上,略象田径运动员的两柄环沙包。
老汉刚一进场口就开始吆喝:“嗨,让开让开,棒棒戳到背。“这西河镇是五十里内外的唯一独镇,当然也是当地政治文化中心。早些年规定的每月赶九场,其实天天都在赶,近年来为搞革命化,改为每月赶三场,平时都关门闭户,连买根火柴都买不上,只有逢场才开门。所以每逢赶场,还是非常的挤。老汉声音都喊哑了,好不容易挤到木材市上,一看,除了几个卖烧火柴的外,就只有一根青在那儿。心想,嗨!敢情今天还卖独市哩。
他把柱头斜靠在黄桷树下,刚把油渣袄披上,就有一个围项巾的青年走过来问:“谁的?”“我的”。老汉边擦汗边笑着回答:“你要买?批个价嘛”。心想今天当真生意好。
“会批价的,扛起走吧,扛到公社去。”
老汉一听叫扛到公社去,脸上笑容顿时消失了,把头一摇,表示不去。
青年拍拍张松庭的肩膀,“嘿嘿,你老头子才笑人哟,反正你是拿来卖的嘛,卖给谁不是一样?那儿在收购木材,怕不给你钱怎的?走吧。”
“价都没说好,你给多少钱嘛?”老头不满地说。
“该值多少就给多少,公买公卖嘛,未必公社还会亏你不成。”
“我这是没办法,才从房上取下来的柱头。我卖了要办三件事:买鸡蛋完任务,打煤油盐巴,还给女儿抓药……”
“卖的钱足够足够,你不必担心,还有余剩呢。”说罢,小伙子倒还主动帮老头把柱头扶上肩。
老汉想,也好,反正我要办的事又多,这样免得在市上老等而耽误了时间。张松庭跟着小伙子来到公社侧边的一块空地上,才见已有二三十人正围着一个戴眼镜的人转。地上横竖摆满了杉树、桉树、柏树、槐子、楠木板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木材,一大晃堆。既然这么多人的木材都卖给这儿,老头的心也稍稍感到踏实了一点。
那个眼镜是公社坐办公室的孙少明,三十多岁,脸瘦长而铁青。他将木材逐件审视,问明卖方是谁,就在本本上记些什么,然后过秤,又在本本上记下斤两。好半天称完后,才听他说:“到办公室窗口取钱。”说完自己直径走进办公室,把门一关。
张松庭在离窗口稍远一点的地方蹲着,心里鬼火冒,眼看快半晌午了,一件事都没办成,自己是最后来的,当然只能等其他人取完后,才能轮到自己。早知是这样,还不如就在市上卖。
忽然,前面的几个人与窗里的孙少明争吵起来。
“我那么大根柏树,才四元八,我宁愿扛回去当柴烧,也不卖!”
“整老百姓整得合适点,还没有市上一半的价钱多,你们多少还是凭点天地良心?”
“我不卖,太亏人了,市上的树疙篼都卖四分,我的麻柳树端端正正的,多远都没有一个节疤,才三分,当柴花子,树疙篼都不如,我不卖!”……
张松庭听到这里,心头凉了半截,正想起身去把自己那根柏木柱头扛走,但还没走出一步,只听“乒”的一声,孙少明紧绷着青水脸跨出了办公室,双手一背,气硬地说:“什么太亏人了?以国家规定的价格按质论的价嘛!就是不准你们走自由市场,不许你们卖高价,那是方向路线问题,是资本主义道路!必须堵死……”
“我不卖”“我就不卖”“我要扛回去”……总有好几个人一迭连声地这样说。
孙少明顿时大发雷霆:“谁要再捣蛋,就没收!公社有权没收!还有点王法没有?想扛回去?没门!有拿来的就没有拿回去的!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要让你们受点教育,想不通的,态度不好的统统没收!”
张松庭这会儿根本不可能设想把柱头扛起走了,他凭阅历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特别是这些年,在这儿扯筋只有倒霉,活耽搁时间不说,弄不好连很廉价的钱也拿不到手。所以他尽量忍着心中的怒火,目的是希望早点领到钱,早点去办事。
“你们怎么不吼了,啊?谁要扛回去的,请吧!怎么,没人啦?刚才那股劲钻到哪儿去了呢?我还以为真有那么几个英雄豪杰哩,都撒尿啦?哼!”孙少明俨然摆出一副战胜者的姿态,对他的俘虏们挖苦地说。
“唉唉,我说领导,只怪我们这些老山林林头的人平时受教育少,不懂政策,冒犯了领导,万望领导稍息怒火,宽宏大量,原谅我们无知,我们都是有急事的人,打油、打盐、看病拿药的事还多,路程又远,还要忙着回去搞农田基本建设,就劳烦领导把钱发给我们,也免得老是耽搁您。领导在百忙中挤出时间开导我们,我们深受教育,也表示感谢,二回再不这样做了。”不知说这话的是谁,竟那么会转弯,居然把一场本来已经弄得很僵的局面渐渐给扭活了。
孙少明板着脸傲视人们良久,终于施了恩:“也好。”他指着先头几个发过怨气的人说:“但是,你们几个不要忙,先到那边去想想,好好认识自己的错误,要从资本主义的思想根源上去联系,为什么想多卖钱?谁先认识好谁先领钱走。”随即进屋打开钱箱:“李华五,松树一根,重一百二十三斤,等外级,每斤三分,合人民币三元六角九;陈学贵,桉树一根,一百三十八斤,等外二级,每斤二分五,合人民币三元四角五;”……“张松庭,旧柏木柱头一根,重一百零三斤,三等,每斤五分,合人民币五元一角五。”
张松庭在拿钱的时候,眼泪差点就没掉下来。要知道,他早已一贫如洗,家里连鸡毛都没有一片,可是这几个月的蛋任务又特别重,加上女儿患了肺结核,一病不起。起初一遇上花钱的事,老头东腔西借,贷了一屁股的帐。这些年,谁又有好富裕呢,况且借了人家的钱没还,也不好意思再去借啰。老汉在愁眉苦脸中挣扎了一段时间,心里逐渐开了一点窍,每逢完鸡蛋任务、捡药、打油、打盐,他都在那两间排立房上打主意。后来听说这儿很快就要象大寨那样修居民点了,老头心里还暗暗高兴,管他的,反正都要住居民点了,就撤点木材卖了解决一下当务之急也没关系。眼看凡是能撤得下来的木材都卖完了,房屋的好些傍柱、木头方块和群板已被木棍、竹杆、和玉米杆、菜子杆所代替,几个月过去了,上面还是光打雷不下雨,居民点仍是空话一句。如今,只剩下两根中柱,但一来鸡蛋任务又下来了,二来女儿的病越发沉重,看来,不下决心是不行了。于是,老头找来一根抬石头用的抬杠,狠心地换下了一根中柱,抬杠又不够长,他又找了一块红石条立起来垫上。心想:这根中柱卖了,买蛋完成了任务,还满可以给女儿捡上一个疗程的药,谁知运气就有这么走不得。若是在市场上卖,少说也要卖十几二十元。唉,真是祸不单行啊!
他揉了揉潮湿的眼睛,一面走,一面将钱放进衣袋里,就到公社大门傍去上厕所。这时,一个大约与他年岁相等的老头儿穿一件黑色长皮大衣,头戴海虎绒风帽,叼着一根烟杆朝公社走来。同时,只见公社的第一书记魏向前向老头迎了上去。“舅舅,你来了?这么早呀。”
“哎哎,不早啰。”老头应着:“向前你忙吧!唉,自红不在家,家里请了那么多人挑砖、筑地基、还有拖拉机师傅。把我这个老头子都动员起来啰。前天自红回来说,今天赶场,叫我来看看买木材的事如何。”老头慢条斯理地叭哒着长烟杆说。
张松庭在厕所里,听见墙外空坝头魏向前对老头说:
“是的,左付书记刚下乡不久,又是工作队长,事情就更多了,当然抽不出时间,走,舅舅,到屋里聊聊。”魏向前礼貌地说。
“不啦,我只看看木材买够没有,我还要去打酒、割肉、买菜,事情还多着呢。”
“你老人家放心,左书记前天一给我打电话,我及时就给办公室讲了,要他们今天收购一场,你看,就是那堆。舅舅,这可是个好门道,比国家牌价都还便宜。最多超不出五十元一方。”
张松庭从厕所出来,瞧见穿黑皮大衣的老头裂嘴笑眯眯地望着那堆木材:“嗬,买那么大一堆,多亏你们帮忙啰。当初自红提说把房子车一转,我还以为他说着玩的,不是么,料没有,砖没有,地基没有,钱也没有,我简直不防他倒象是变戏法似的,几天之内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加上你们一帮忙,万事都变得顺顺当当的。”老头有声有色地一面说,一面把手伸直,拨去烟斗上已燃尽的烟灰。
“要修就修得象样一点,高廊宽敞一些,书记嘛,就要象个书记住的样子,有啥困难,自红忙不过来,你尽管找我就是了。”
“当然当然。九间全用青砖,我原想后金墙用泥砖节约一点,自红说,魏书记都全用青砖,我们也全用。钱的事叫我少顾问,他自有办法。向前,说句老实话,当初你介绍他来认这门亲的时候,我还真有点不情愿哩,不是看在你的面上,哪个瞧得起他哟,不防这娃儿在你的栽培下还--”
“嘿嘿,哪里哪里,是左书记本身有造化嘛。是的,运动一结束,他就要调到县委去当组织部长了”。
张松庭听到这里,心绪愤愤不平,很想去把这个骗局戳穿。掉头换尾的想,又感到自己是个农民老头没有文化,人家哪嘴皮子多厉害,随便几句就把你唬着了。何况现在的政策是揣在当官的包包头,多种多样,需要什么就拿什么出来,为我所用,你有什么办法呢?张松庭咬了咬牙,象下了什么决心,他一口气跑到卫生院,找医生给女儿开了一个星期的雷米卦、链霉素、维b6,药房一算价,该四元六角四。老头在准备交钱的时候,摸着衣袋犹豫起来。不交蛋?不交就吃不成盐巴,点不成煤油。一天两天可以克服,人总不能长期不沾盐,女儿又病着,总不能晚上不用灯。想到这,老头子焦急得愁眉不展,怎样才能既能给女儿治病,又能得到煤油盐巴呢?嘿,你看我有多傻,先把蛋买来交了,不是多少还能取几个钱吗?给女儿捡两三天的药,再留几角钱打煤油盐巴,这不都有了!老头不知怎的,刚才的烦恼一下子就消了一半。他将处方揣在衣袋里,毅然朝前一次他来过的那个鸡蛋市场走去。
这个鸡蛋市离正街有一华里路,紧靠路边。没有尽头的西河水日夜不停地“哗哗”奔流。松庭老汉在蛋市上晃了几眼,除了稀少的几个卖小鸡仔的外,没有一个卖蛋的。他正心焦,却老远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提来一个篼篼刚摆上市。老头急忙过去,想看一下是不是鸡蛋。是的,是鸡蛋,大约有二十来个。但还未等老头走拢,一只象鹰爪一样的手已一把抓着了篼篼。“谁的蛋,跟我走市管会去。”其声音粗暴凶狠。
那女人一听,吓得惊跳了起来,一把抓着篼篼,声音凄怜地说:“我是卖来给母亲捡药的呀,你不能,你不能给我没收啊,你行行好嘛,同志,你行行好嘛……我的妈是肺心病,个多月没下床啦,我卖蛋是给她捡药的呀,呜呜……同志,你做点好事嘛,我求求你,做点好事呀……呜呜……”
张松庭上前一看,原来是头次在市场与自己打过交道的市管会的李志武。那天张松庭刚买好蛋走到街上,就被李志武抓着,要他到市管会去。老汉说:“不,我到收购站去完任务。”李志武不信,与老汉一起到收购站,老汉从收购站的人对他的招呼中得知此人叫李志武。你看他今天又作逆来了。
这时,只见李志武气势汹汹地说:“做好事?我打击资本主义是不是好事,打击投机倒把是不是好事?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你说啊!”
“我……我心头一慌,又把话说错了,你,你原谅我嘛,同志,你原谅我呀,呜呜……我……我给你磕头嘛……”说罢妇女果真跪了下去。
“无聊,你喊先人老子也不行。起来,跟我到市管会去。”
女人更慌了神,又一把抓着篼篼哭着:“你饶我呀,我求你饶我这一回呀……呜呜……”见也不凑效,悲极生怒地继续哭喊道:“你还有没有良心呀,你家里就没有父母呀!你还有没有……”她正一面跪着走,一面哭着说。
“良心!”李志武野蛮地飞起一脚,正踢在女人的小腹上。
“呀!”女人一声惨叫,仰面倒了下去。同时,鸡蛋篼篼被她紧抓着的手带了过来,在空中翻了个跟斗,鸡蛋尽倒出来摔碎在地上,蛋清溅了她一身一脸。
在短暂的静寂中,“哗哗”的西河水咆哮得更凶了,并拍打着岸边激起一潮浪花。
李志武看见无数双眼睛向他射来愤恨的目光,浑身顿时起“毛根子”,外强中干地说了声:“自作自受。”扭转屁股就想溜……
“站着!不准走!”松庭老汉目睹了这一切,他忍无可忍,大吼一声,一步上前抓着李志武的衣领,历声问道:“你凭什么要打人?!”
“为啥要打人,叫他整清楚!”“简直就是横行霸道,共[chan*]党的干部还兴这样!”“枉自吃人民的大米,纯粹是个畜牲!”“平白无故乱打人,捶那龟儿子的肉!”……
人们纷纷愤愤不平地怒吼起来,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
“哎哎,是你?你,你赶场来啦……”李志武神志恍惚地对张松庭搭讪着。
张松庭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管我赶不赶场,你只回答为啥兴踢人,你要整清楚!”
李志武见围上来的人有的操起扁担跃跃欲试,有的咬牙切齿、摩拳擦掌,吓得他虚汗猛出,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没有出过手,是,是她自、自己倒、倒了的,是她……”
“胡说!明明是你用脚踢倒她的!你不说清楚,今天叫你走不到路!我肯信,我们这些老百姓就任意你们随便欺侮,我们的手就是吃素的!”一个青年说着,把拳头在李志武的鼻子底下晃了晃,“把蛋赔起,再赔礼道歉,另拿两块钱先作医药费!如果你敢说半个不字,哼!老子这拳头可就不认人!”
“我、我我……”他拼命地筛着糠,“你们……你们……我、我就算失了手吧,又、又没把、把她踢伤,你们、你们放、放开好说,好不好呀,你们这、这是干、干啥呀……我……我我……”
张松庭打断他说:“不要我我我的了,就按刚才说的条件,你干不干?不干的话,就别怪大家对你不客气了。”“他不干就打死他狗日的!”小伙子又大吼一声。
“我、我同意、我同意。”李志武象鸡啄米一样不住点头,“可我身上没带钱呀,让我回去取来,我保证取……”
“啥子?你想溜?哼,别耍花枪了,没有钱?把呢子大衣脱下来抵。”说着,小伙子真的就要脱李志武呢子衣服。
李志武慌忙哀求道:“别、别脱、别脱、我有、有点钱。”说罢颤颤筋筋地从包里摸出了三元五角钱。“就是这,看,再没有了。”他把包包抖给大家看。
“不行,当他的衣服!”又一个群众吼道。
“我向你们赔罪嘛,请你们原谅我,我也是执行任务的人。我向大家保证:今后再不打人了。放、放开我吧,我去向嫂子赔礼道歉。”
张松庭见他有一点诚意,也就将他放了。但人们仍然把他围在圆圈里面,他无可奈何,只得去把女人扶起来,将钱塞在她手里,低声小气的说:“嫂子,刚才是我对不起你,把你踢倒了。我是牛马变的,我该死,嫂子你、你就饶了我吧。”说着还假惺惺地用手拭拭眼睛:“你拿着,这是我赔你的蛋钱。起来看看踢伤了哪里没有。”
在场的人都看得忍不住好笑。那女人见李志武低三下四地给自己道歉,又赔了钱,气也就消了许多,虽然挨了他一脚,倒也没伤着筋骨。农民就有这样善良,只听她说:“你对我有这样的态度,我就原谅你了,晓得打人不对,下次就不能再这样对待人。要是我还有一丝办法的话,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的。我们这些农民懂的道理不多,但不象你们,做事凭个良心。我们农民有蛋吃不来?拿来卖?那是没有办法了嘛。”
女人一边说,李志武一边不住地点头,“是、是,我一定、我一定,不会、不会。是是。”样子活象儿子在听慈母训教。
“他要是再敢行凶打人,叫他跑得过今天也跑不过明天!”
“不、不敢、不敢了。大家教育了我一顿,我从今后再不打人了,不信你们往后看。”李志武狼狈地说着,站了起来,怯生生地请示大家:“我、我可不可以走了?”
人们听他说出这句话,别提有多高兴了。一般情况总是,小人物在大人物面前低三下四,这回轮到干部、工作人员在农民面前赔罪道歉请示可不可以走了。当然值得高兴一下。
李志武走后,人们怕他人面兽心、飞来横祸,于是都面带胜利的笑容,同时又带着几分不安地三三两两各办各的事去了。那位女人,用衣服擦掉脸上的蛋清,谢过大家,提着空篼篼也走了。雨雪也不知什么时候停着了,只有西河水仍然“哗哗”地怒吼着,怒吼着……
松庭老汉面对河心望着一泻而来的河水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那河水汹涌澎湃,直扑松庭脚下的镇龙岩,溅起很高的浪花,再折回河心,不时地出现几个漩窝,形成洄水沱。在洄水沱内,上面的水较静,但却被下面的水冲开了上面的水平面,形成俗话所说的“泛水”。听说,就是很会游泳的人,也畏惧这种“泛水”。因为它表面平静,下面水流却很急,而且是对流、背流、穿叉流、乱流,力量无比。老汉眼睛停在洄水沱的“泛水”上,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突然,他想起要办的事,这才急急的离开了已经空空荡荡的市场。
他在正街来回走了两趟,好容易看见一个提鸡蛋的老婆婆,一问,人家并不是卖的,而是刚从下场口的麦地边买的。张松庭听到蛋市又已转移在那儿,已经冷落的心又潮热起来,东推西挤直径朝下场口奔去。
在离正街有半华里多的祝家湾麦地大路旁,才是真正的贸易市场。花生、白糖、花椒、大麻、鸡、鸭、鹅及各种蛋类、粮食等等,虽说不很多,但总也称得上市场了。各家卖主和其物品自然而然沿大路两边排成一条“火石巷子”。各种喧闹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同西河“哗哗”流水声共鸣。
在这里,松庭老汉很快找到了“对象”,以每十个鸡蛋一元八角的价格买了二十五个。
老汉到收购站将蛋过了秤,才二斤三两。他在发款处取钱的时候,发款的人翻了翻户口簿说:“你家二口人,该交三斤,还差七两。”“往月每人才一斤,这个月咋又增加了?我就只有这么多蛋,还差七两下月一起补上吧。”张松庭说。
“如果你不想要供应证的话,当然也可以。”发款的人冷淡地说。
“你就只给我二斤三两蛋的供应证嘛,我实在没有蛋来交。”老汉又恳求地说。
“不行!”
“那你叫我咋办呢?我又不会生蛋!”张松庭有些不满地说。
“你就不晓得去买!”发款人口气更粗暴。
“那是资本主义,转手买卖,市管会不允许嘛。”
“我就管不到那么多啰,我们这里只管收蛋。”
“我没有钱。”老汉想了想又说。”
“好、好,这样吧,你把这二斤三两的钱领去买,要都要不完。”说罢算盘一拨就数了一元五角六给张松庭。
松庭老汉没拿着供应证,无可奈何,只好又朝祝家湾跑。他再次到那里时,人已很稀少了,所谓资本主义的货物也聊聊无几。其时大约已有午后一点过钟。张松庭以快速的眼光扫了市场几遍,幸运,卖鸡蛋的幸好还有一家。蛋是新鲜、大块,就是价钱太高了。“少了两角就不卖。”卖主这样说。大概也是由于这种原因,才使老汉的回马枪没有落空。
老汉根本没有与卖主讲价,就以一元四角钱买了七个蛋,使卖主都感到吃惊。她盯着张松庭远去的背影,作了种种猜测:这个老头子实在蹊跷,要说他不讲价是由于很有钱吧,那一身穿着就根本不相符,而且只买七个;走人户送人的?七个鸡蛋,无论如何也不好出手噻;啊,对了,肯定是买来请端公跳神的,据说跳端公只用七个鸡蛋,不多不少,一定是了。唉,老头子,都解放二十多年了,还敢干这种事,你的封建脑袋咋那么顽固啊。
张松庭再次来到收购站交了鸡蛋,七两五,还超额五钱。他拿着单据又到发款处,发款人已经换了,是一个满脸串耳胡,三角脸形,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正和一个刚进去的四十来岁的女人点头哈腰地问好,亲切地谈话。
老汉在窗外叫了一声“取钱”。屋里的人继续交谈着,根本没理张松庭的。于是,老汉又只好耐着性子让他们快点把话说完。
那女的说:“徐主任,我那天给你说的事情你放在心上没有?”
三角脸一边殷勤地泡着茶,一边回答:“你看,许大姐,书记太太的命令我还有不服从的!那边不是。”串耳胡指了指屋那边。“你只要二十斤嘛,我那里二百斤还有多呢,你要得完吗!”
“哎呀,这可烦你帮忙啰,多少钱一斤呢?”女人问。
“人不同了,是你买就按坏蛋、烂蛋处理,三角钱一斤。”三角脸得意地说。
“啊,这么便宜呀。”女人一听三角钱就可以称一斤鸡蛋,顿时高兴得笑腻了。“哎哟,老实话,左书记托我给他办件事,这可又要为难你了。”
“许大姐,你需要什么,只管说吧,凡是我能办到的,咋说起为难不为难的话来了。”
“是这样的。”女人说:“左志红付书记的老婆下个月要生孩子了,请你给他也准备二三十斤鸡蛋,这可又要给你增添麻烦啰!”
“这个……没问题,说话算话,就现在拿都可以。”三角脸权衡了厉害后很干脆地说。“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权力范围内,为领导们帮帮忙,我是非常乐意的。”为了抵消前面犹豫过的“这个……”三角脸表白了一大堆讨好的话。随后又道:“只要魏书记能理解我的心情就够了,我想许大姐该不会在魏书记面前挑削我徐某的过错吧?”
“哪里哪里,我可是常在老魏的耳边唠叨你的好处哩。”
“啊,只要许大姐能……嘿、嘿,能给我美言两句,我徐某就心满意足了。不知该怎样感谢你才好。”三角脸一面说,一面讨好地拿烟递茶。
“其实,老魏常说你工作有能力,把你提升后的这几个月,工作做得很出色,还特别知道和体贴当领导干部的难处。那天我来公社,在他的办公桌上翻到他向县上的报告,要让你……”
“让我怎么样?”三角脸急切地问。
“这、这可是个秘密,说给你听,不许向第二个人讲,就是你的老婆也不能告诉她,不然,过早地传出去了,老魏要熊我的。”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向县上打报告,要提升你为公社革委付主任!”
“真的呀,你说着玩的吧?”三角脸心里不禁一阵高兴。
“取钱!”张松庭在外边听得快要爆炸了,从窗口上挣起喉咙大叫一声,应得满屋都在吼。老头自己也感到惊奇,平时说话做事从不发火的他,这半日来突然就变得有些两样了。
“吼啥子吼!吃了雷心胆是不是?神经病!”随接着口气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许大姐,喝、喝茶嘛,刚泡的,味道不好,二级花。”声音马上又生硬起来“张松庭,七两五?你个大喉咙咋才交七两五钱蛋,咹?闹山的麻雀!”
“你把本本翻来看看嘛,我起先就交二斤三两了。你们说得悦耳的来正经事都忘了。”老汉没好气地说。
“关你啥相干,我们想说啥就说啥,你管得着!两个蛋也要做成几回来交,这不是平白无故添麻烦!拿起走、拿起走。”三角脸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把供应证、七个鸡蛋的钱和一张什么纸条胡乱裹着扔给了老头,就把头一掉。“许大姐,魏书记的酒怕要吃光了吧,昨天又来了五十瓶庐州老窖,你好久给他带几瓶回去,也算表示我一点心意。老实话,我家里还有几十斤香肠,你走时也带些回去让他尝尝我装的味儿好不好。”
忽然,从窗口上伸进一只拿发票的手。三角脸往窗外一看,脸上立即露厌烦的表情。“怎么,你又来取什么钱?就是零敲碎打……咦!又是一个七两五……怎么……”其实他自己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又不是书记,也封不起你什么官,你咋也对我上起供来啦?我可没有什么本事提拨你哩。说你听到悦耳的就把正经事忘了,你不接受,为啥又把发票裹在钱里一起退给我了呢?看想升官想起病来哟!”张松庭刻薄的挖苦了串耳胡几句,感到烦闷的胸廓顿时解了一点恨,以鄙视的目光直直盯着三角脸,把徐主任弄得十分难堪,竟蛮横地说了声:“扯淡。”呯的一声,把窗户一关,以此摆脱那副狼狈相。
老汉走出了收购站,才感到肚子在咕咕咕直向他提意见。都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了,是该吃点东西了。吃点什么呢?他盘算一阵口袋里的钱,就眉头紧锁——包包头只剩下一元一角六分钱,还要捡药,打煤油盐巴,这怎么能顾得上吃饭啊。老头权衡一下轻重缓急,决定给女儿抓七八角钱的药,打三角几分钱的油盐,暂且过几天,等想上办法再来抓药、打油盐。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啰。他收紧了裤带,一咬嘴唇,转身向医院走去。
他刚一跨进诊断室,医生就问:“你怎么又来了?上午就叫你送来住院,你说不要紧,怎么样,这下整恼火了吧?要不,是你病了?”
“不,不是,都不是。”
老头不好意思的掏出上午那张处方单说:“我、我的钱实在不够,请医生给我改改吧。”
“你这人,上午就叫你赶快把药捡回去,你是怎么搞的。咋个改法嘛?”医生不高兴的说。
“我只有七八角钱了,求求你将就这点钱开点药来吃着再说。”
“什么?开七八角钱的药吃着再说?再?再到什么时候?严重的咯血性肺结核,听你说来都只有一口气在悠了,还三十看一回病,十五吃一回药的,你究竟是要钱还是要女儿?不改!”
医生把张松庭训了一通,弄得老头脸红筋胀,他忙惭愧地解释说:“医生,我不是舍不得花钱的哟,我就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家里没多的人,就只有我父女俩,你说的全对,完全是为了我好。我也是为了女儿的病,实在没别的办法,今天才把房子上的柱头都锯下来卖,心想卖上二十来块钱,给女儿抓上一个把月的药,好好的治疗一下,谁知……”
“怎么,钱给小偷摸去了?”
“不,不是小偷,是大贼,比贼还凶的很!”……
于是,他把自己今天遇到的倒霉事全部讲给了医生听。末了他说:“我拆房子廉价卖给当官的修房子,我买两元钱一十的蛋,交上去,当官的三角钱就买一斤,而且是二十斤三十斤的称,我们老百姓哪里还有一条生路啊!不是我的女儿拖到我,我不拼上这条老命跟他们干才怪,人活起还有啥意思嘛,简直荒唐,什么世道!医生,我们老百姓的命好苦啊……”老汉越说越气愤,最后简直激动的说不出来了,多久才缓过气来。“唉,医生,我感谢你把药单改一改,等几天我一定想尽一切办法把女儿送来好好的医治。”
医生的耐性也好,苍老的脸上没有表情的听着张松庭的叙述,手里不停的摆弄着听诊器,听到老汉已受到几番打击,耳闻目睹了那么多污七八糟的事后,还先完了交鸡蛋的任务,才来给女儿捡药时,不由得摘下老光眼镜,两眼不住地打量着老头,沉默着,思索着。良久,仍然板着脸说:“我已经说了不改,听到没有?”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到白大褂里面去摸着什么,“以你的要求改了,就是对病人不负责任,就是医生的失职!不改!拿去捡药,你的女儿必须认真的治疗才救得过来。”说罢,他随手掏出一张五元的人民币扔到老头面前,“拿着,去吧,去捡药,不改。”他看了看手表:“我都快要下班吃晚饭了,还愣着我干啥,快去,快去,不然一会儿就下班了。”
“医生,这、这、这怎么行,怎么行啊……我咋能白要你的钱?我不能要……”老头激动的语无伦次,他很想用一句能准确的表露内心感情的话来感谢医生这种高尚的助人为乐精神,可是总想不出来。他真后悔活了几十年,竟不知道一句感谢别人的语言。
“啊?你也不要我这个摘帽右派的钱……”医生有些沮丧地说。
老汉慌忙说到:“不,不是,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晓得你是什么派,我只晓得你比孙少明、三角脸他们不知要好多少倍,你是个大好人,我是说……”
医生脸上一阵微笑,打断老头的话:“好好好,既然你不嫌弃我,就别啰嗦了,快去捡药,我也要下班了。”医生见老头老是纠缠,就故意站起来往外走。
“医生,你不要走,我再只问一句,你,你贵姓?”老头拖着医生问。
医生走出诊断室,轻轻拿开老头的手说:“你也不必知道我姓甚名谁,五元钱只能救一时之急,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说罢,脸上毫无表情地把门一关,径自走了。
张松庭捡了药后,很快来到供销社打油盐。还好,那里正在关门,他成为了供销社的最后一位顾客。
老汉走出街口,天也渐渐昏暗下来。不大一会儿,小雨和瑞雪已从上空并驾齐驱而来,透骨的北风比早上刮得更猛了,简直吹的“呼呼”直响。虽然老头早已将鞋、袄、帕全副武装,并且还在路边捡了一节草绳拴在腰杆上,还是冷的直“嘘嘘”双手紧紧抄抱着油渣袄,脸上冻得起“鸡皮子”,肚子又在“叽哩哇啦”地大发牢骚。真倒霉,我怎么忘了多少买点东西填填肚子呢,那个医生给我的五元钱还剩几角呢,我怎么就忘了呢?还有十七八里路,似这样有气无力的走,走拢屋不深夜了。老实,出来一整天了,女儿的病现在怎么样了呢,今天又不知道咯了多少血啊,罗大婶过来热饭给她吃没有。那位医生真是个好人,别看他也是青水脸,心倒是很善良,舍得出钱帮助别人却不肯留个姓名。等女儿的病好后,一定要去好好地感谢他,可惜象他这样的人现在太少了;而象左志红、魏向前、孙少明、三角脸,还有那个李志武,象这样的人目前又太多了。这些人为啥那样胆大,木材、鸡蛋都敢以国家收购的名义而营私,装肥了他们的腰包?妈的,当真天高皇帝远,趁浑水搭虾笆,老子算是看穿了,这些人比从前的土匪还凶恶,还阴险。吃天朝日子总有吃满的时候,不遭天打都要遭雷劈。
“呼呼呼呼”一阵强劲寒风象刀子一般割来,使老汉滑了一跤,幸好油瓶还没被摔碎,不过,本来就已湿润的衣服又涂上了一些稀泥。老头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走路上了。
天早已黑尽,还有七、八里路程。老汉又冷又饿实在走得筋疲力尽了,好容易才走到一根大黄桷树下。反正路不远了,雨雪又大,干脆坐一会儿再走。他在被人们坐光了的树根上坐下来,上身靠在树干上,空中的树杈恰恰遮着了雨雪,而且又背着风,顿时觉得稍微暖和了一些。由于极度的困倦,他坐下不多时,上、下眼皮就打开了架。朦胧中,女儿出现在老汉的身边,结核病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早已痊愈了,她的身体也恢复到原来健美的模样,父女俩正高高兴兴地为修建房屋而辛劳着,请了好几个匠人,女儿煮饭,老汉在给房上递瓦。女儿叫:“爹,饭好了,吃了再去递嘛。”老汉笑呵呵地回答:“闺女,你先吃吧,我还不忙,把瓦递完再吃。”眼看新修的房子都快盖好了,忽然,一迭瓦从房上正朝着老汉头顶直端端的掉下来……
“啊!”老汉一惊,一睁眼醒了。他恋着梦中的情境,又回忆了一遍,自己都觉得好笑。心想,如果真有那样好的事,我就是被瓦打死都值得。他抬了抬脚,腿被冻得不象自己身上的了,老汉用手摸揉一阵,才艰难地站起来,在漆黑的夜里默默前行。
张松庭离开黄桷村没走多远,隐约听得前面有人在说话,同时亮着一只手电。他又走近一段距离,只听一个说道:“早就没气了,不信你看,手足都僵硬了,抬拢也是枉自。”
“可怜啊,你没给病害死,却给房子垮来打死了。”又一个说。
老汉听到这声音好象有些耳熟,心里一团疑惑,赶急朝前紧走几步……
“怪她老子嘛,不把房子拆得东倒西歪的,房子咋个垮得了嘛。又那样合适,一根走水棒棒又正正的落在她头上,那样高的落下来,身体本来就瘦弱多病,咋不被打死嘛,这张松庭也是,赶场赶到现在还不见人影,房子垮来把他女儿都打死了,他现在恐怕连头道信还不晓得呢!”
张松庭脑袋“嗡”的一声,心凉透了,手里提的布笼口袋“乒”的落了地,他神志恍惚,东偏西倒的向前乱穿几步,极度凄楚地呼唤了一声女儿的乳名,眼前一黑,“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漆黑的夜,北风仍在呼啸,雨雪依然下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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