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山里的娃娃，没见过大世面。因为那时候很重视政治，只要家庭背景没有剥削阶级的黑点点，身体没啥毛病，就可以穿上军装去部队里光荣光荣。我就是这样走出山沟沟来到部队的。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坐过火车，最远就是坐汽车到过县城两次。那也是跟着父亲去看望城里的叔叔，来去匆匆，回家的时候，总感到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这次一连坐了几天的火车，下了火车又坐了几天的汽车，行程上万里，尽管一路奔波劳累，心里还是感到美滋滋的，因为在我们那个小山村里，我就是坐过火车的人，也是走得最远的人了。每每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便也添了说不尽的骄傲。

部队在大西北的一个边防小城。新兵训练结束，我被分配到了一个野战医院里。医院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新兵第一年到医院，都要先在炊事班锻炼一年，等下一年的新兵来了，这才可以穿上白大褂进入科室搞卫生护理，或者到汽车班学开车，要不就去总机房接听电话。医院有三个炊事班：战士炊事班，干部炊事班，病员炊事班。我被分配在了干部炊事班。说真的，一个在家也不曾接触过锅碗瓢勺的小青年，一下子被放在炊事班和锅碗瓢勺打交道，心里真的感到憋屈啊！只想着，当兵就应该是扛着枪站岗放哨，哪曾想，还有这烧火、淘菜的事务？心想，男人干这样的事情，尤其是当兵的男人干这样的事情，有点窝囊，甚至有些丢人！

不过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和我们三个男兵一起分到炊事班的还有一个女兵。听人说，她的爸爸是军区里的大首长。仔细想想，连人家首长的女儿都来到炊事班和咱们这些农村兵为伍，咱还有啥好说的？其实，即便这样想，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干起活来，也总是没精打采。班长是四川人，一个厨艺很高的志愿兵。尽管我们对做饭、炒菜都没什么热情，可是班长说，要把我们一个个都培养成厨艺高手。还说，有了这个手艺，将来你们就是离开了部队，到了社会上也会有用武之地的。为了普及锻炼厨艺，切菜和烧火要轮流做。我第一个就选择了烧火这份工作。因为烧火是不要什么技术的，不像切菜、炒菜，揉馍馍，没有点真材实料还真的做不成形呢！

女兵叫方新燕，我们都叫她小方。在女兵堆里，她也算是漂亮的女孩，身材苗条，双眼皮，最让人喜欢的是，说话的时候，她总是面带笑容，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说真的，我们几个男兵都喜欢她。只是开始还有点陌生，交流也不多，后来熟悉了，大家就常常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聊天。

“小方，听说你爸爸是咱们军区的大首长，是这样吗？”我们问她，我们感到她一点也不像是大首长的女儿。因为在她身上我们看不到点点女孩子的娇气和首长女儿的霸气。

“首长的女儿怎么了？”小方不以为然地说，“在军营里，我们都一样的，都是革命队伍中的普通一兵。”

听听，人家多会说话啊！说真的，这样的措辞，我们这些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孩子听起来就像是天书一样的深奥。有几次，我们问起小方的家庭背景，可她从来也没有正面回答，她说：“记住，我不止一次说过，我们都是一样的！我的爸爸也是普通的军人，我的妈妈也一样是！”

是的，小方确实很普通，普通得和所有的女兵没有区别。过了一段时间，就轮到我到厨房上面锻炼了，而要去下面烧火的恰恰是小方。烧火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很合适，但是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未必是合适的。烟熏火燎不说，主要是太脏，每次捅炉子的那一刻，一股带着热气的灰尘正冲着面孔袭来，很多时候呛得人咳嗽不止……轮到换班的时候，我对小方说：“还是让我继续烧火吧！你干这事情真的不合适，女孩子总喜欢干净嘛！”

“那怎么成啊？该我做的事情，我就要必须做的！”第一次感觉到，小方还真的有点固执呢！

“你……”小方这样的态度也让我感到很意外，但是我还是争取说。“别争了，俺这样做也就是不喜欢在上面干，觉得不如在下面烧火省心呗！”

“你这样可不好，该你学的就不能不学，我该学的也不能落下！”小方说。

说真的，对于一个女孩子在伙房干烧火的工作，我这心里怎么想着都是别扭，本来想替小方把这工作做了，可是面对小方这种态度，我倒觉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了，自己的一片好心，倒落下不被领情的结果，再坚持下去，少不了还会被战友们看成讨好女孩子的嫌疑……即便俺真心的喜欢小方，但是一旦从大家嘴里说出来，俺少不了要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那就真的是惨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坚持的时候，倒是老班长说话了：“既然小杨这样的坚持，那就别辜负小杨的这片好心！”

“那就真的谢谢你了！”小方说着，向我深深地鞠躬，那文雅深沉的表情，简直让我心动！

在小方离开之后，老班长诡谲地朝我笑笑，悄声地说：“小杨，你该谢谢我吧？”

我有点不解地看着班长：“谢你……？”

“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娃啊，什么心思我心里都清楚呢！嘿嘿！”老班长的话倒让我感到无可反驳了，也从内心里佩服他的慧眼。

我就这样继续留在了烧火的位子上。也许这样做让小方多少也有点感动，她做完该做的事情，总会来到伙房后面烧火的地方找我说说话。说不清为什么，每次见到小方，我心里都会生出一种激情，心跳也加快了，面对她的滔滔不绝，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了！

那时候，我们每月的津贴费是15元。这在当时已经不算少了，要是在内地，也只有10元；新疆多出了5元的地区补贴。每月的月初，我们都到医院的院务处财务室领取津贴费，15元，外加两张洗澡票。各自领了钱都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让人想到不到的是，大家本来的和谐相处，却就被这津贴费给打破了！那是个中午，战友小李跑到伙房后面找到我，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小杨，我跟你说个事情，这可是我亲眼所见，说瞎话就叫我变瞎子！人家干部的子女和我们农村来的兵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咋不一样了？”我问。

“我今天在财务室看到小方的津贴费比我们多出两毛钱。后来我留在门口看看，原来那些女战士都比我们多出两毛钱啊！”

“还有这事？”我听着心里也有点来气！就是啊，这部队难道还讲出身高低吗？即便是我们一样的工作，她们凭什么要比我们多拿两毛钱呢？

小李嘴快，很快，女战士比男战士多拿两毛钱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是我们这些农村来的战士就扎堆讨论起这件事情的不公平，说到最后，大家少不了都是一肚子的怨气！

说真的，听到这样的事情，我觉得简直有点难以忍受，好像被歧视了一样，心里一下子装满了沮丧。对于小方的好感，也在瞬间里消散殆尽！

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中，我的心忽然变得烦躁，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我走到伙房，对正在揉馍馍的小方说：“你去烧火吧，我不想烧了！”我喘着粗气，脸色涨得通红。可怕的是，我忽然对小方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敌意。

“怎么了？”小方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

“没怎么！我想看看你们这些官老爷的子女们，到底比我们的工作强多少！”

“这是怎么回事啊？”小方看着我，大家也都沉默无语，她又看看大家，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我们的爹娘不该把我们生在小山村里!”我说。

“你到底是怎么了啊？不能给个理由？”

“没有理由！”我说。

“那好吧，我这就烧火去……”小方连手上粘的面也没洗，就往伙房的后面走去。我们都看到，离去的时候，她的眼里流出了晶莹的泪花，可以感觉到，小方心里也是委屈的。

小方走了，我们几个男战士不但没有同情，反而觉得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大家发泄着心里的怨气，竟然“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老班长走来了，看我们几个人得意的样子，有点迷惑了：“你们这是干啥子呢？”

我们都不说话。

“小杨，小方呢？你不去烧火，跑到这里干嘛？”

“我不烧火了！首长出身的大小姐该官复原职了！”我说，有种玩世不恭的样子。

“当初不是你跟人家调换的工作吗？”班长说。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说说理由。”

“没有理由，因为很多事情本来就是没有理由的！”

班长叹息一声，看我这样的不服气，也显得有些无奈：“你们这些新兵蛋子啊，真的难管教，心里也不知道都装的什么鬼！”

这时候，倒是快嘴的小李又说话了：“班长，问你，我们一样的工作，那些女战士的津贴费为什么要比我们多出两毛钱呢？不就因为她们是干部的子女吗？我们心里真的不平呢！”

听小李说这话，班长不但没有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我们一头的雾水！

我们看着班长大笑，都傻眼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竟然惹得班长这样开心的大笑！

“你们这些新兵蛋子啊，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是卫生费啊！”班长说。

“卫生费？我们咋就没有卫生费呢？”

“你们要卫生费干嘛？”班长笑得有点喘不过气了。

我们不解地看着班长，都不再说什么，等待班长笑过之后，给个最终的解释。

“你们这些傻瓜啊，人家女孩子有那个……你们有吗？”

大家还是不解，女孩子到底有什么和我们无关，我们关注的是她们有什么理由可以比我们多拿两毛钱！

说了半天，看我们这些男战士还是不懂，班长看看周围，低声地说：“我说你们就是傻瓜蛋！人家女孩子会来月经，你们也会吗？那是国家给我们女战士的合理关心。就这你们也眼红啊？我说你们啊，这点小事情都看在眼里了，脸红不脸红啊？还是军人呢！”

大家一下子没话说了，也都真的脸红了。

我马上跑到伙房后面，看着小方正在往灶坑里送煤，弄得脸上一脸的煤烟，心里一下子心疼了起来。

“小方，还是让我来吧！”我走到小方跟前，就去夺她手里的煤铲。

小方并没有放松手中的煤铲，看着我笑笑，说：“没事的，我可以做好的，你也该在上面干净干净了……”

我的眼里一下子流出了泪水，只觉得真的很对不起小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