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惊梦三千年(五)——荠麦青青——走近古都(六)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云:邺城“其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饰表以砖。百步一楼,凡诸宫殿门台隅雉,皆加观榭,层甍反宇,飞檐拂云,图以丹青,色以轻素。当其全盛之时,去邺六七十里,远望苕亭,巍若仙居。”这是曹魏建北邺城近300年后、后赵石虎重建北邺城近200年之后,郦道元对古邺城生动形象的描述。可见昔日“邺中繁庶,宫殿壮丽”当在五胡十六国时期为黄河流域最繁华的都城。
其实这还远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古邺城。534年,北魏分裂为东魏与西魏后,东魏丞相、柱国大将军、太师高欢以洛阳久经丧乱、宫室残破为由,挟天子而迁都于邺。535年-539年先后征调畿内近18万役民,以旧邺城(北城)窄小故,在旧城之南营建东西6里,南北8里18步之邺城新皇宫。并不惜拆迁洛阳宫殿材木,运抵邺城营修宫室并筑周围长25里之城墙。同时“以漳水近域,起长堤以防泛滥,又凿渠引漳水东流城郭……”(《北史》),这就是南邺城。除此之外所增修的太极殿、昭阳殿、仙都苑等许多奢华建筑以及邺城周围之灵泉寺、万佛沟、北齐石窟、响堂山石窟、洪谷寺佛教石窟寺,其“规模密于曹魏,奢侈甚于石赵”(《历代宅京记》),使南北邺城成为黄河流域一颗耀眼的明珠。
南北邺城拥抱着古老的漳河水汩汩而东,忍辱负重地呵护着是对是错的六朝帝王之更替,这才是真正意义的古都邺城。然而她的荣耀与灾难并存,在多次修建与两次决定性的毁灭之间,留下的仅是古都邺城的苍凉与疼痛。邺城第一次被焚毁是在永嘉元年(307年)汲桑、石勒之攻入邺城,“遂烧邺,火旬日不灭,杀士民万余人,大掠而去。”这次毁城,正如胡三省注《通鉴》云:“袁绍据邺,始营宫室,魏武帝又增而广之,至是悉为灰烬矣。” 第二次被焚毁则是在580年北周外戚杨坚攻下邺城,下令焚毁南北邺城宫室及周围民邑,并且强行把相州、魏郡、邺县三地居民全部迁徙到邺城以南40里的安阳古城。千年名都,就这样在焚毁与迁徙中,化为一片废墟,与两千多年前殷墟之命运殊道同归。痛哉,悲也!
因争池掠地而生,为兼并杀伐而亡,是谓邺城也。这是古都安阳在殷墟之后的又一废墟,就像一位苦行逆旅的老人,挣扎在最后消亡的阴影里,长埋于地底下不见天日,痛楚地倾听着漳河流淌的岁月。一座古都,两处废墟,这不是历史的巧合。人们也许要问,如此繁华富庶之都城,本可以支撑起中原北国一片蓝天,奈何不能繁华永世,王朝万年?难道珍贵与怀念一定要在毁灭与摧残之后,再去用痛楚的笔墨描绘历史的凄凉?就如当年西楚霸王烧阿房宫一样,战争的胜利非得要以毁灭物质文明为代价而去彰显强者为王的风采和王者霸气之威严乎?邺城为墟,从此王城不再,紫气西迁,其谁之罪耶?
我常想,即或隋文帝杨坚纵火焚城强行徙民是邺城成为废墟的客观原因,那么使之成为废墟的根本原因和主观原因又是什么呢?自曹魏始至北齐高纬,邺城六朝为都。“前三国”(魏、蜀、吴)鼎立之时,曹操居邺城而霸中原,最后司马氏得以三家归晋而完成了中国短暂统一之大业,结束了东汉后期军阀割据的分裂局面。可是535年北魏分裂后又一次形成了“后三国”(东魏、西魏、南梁)鼎立的政治局面,而迁都邺城的东魏元善见王朝(丞相高欢实际掌控朝政),当时的经济军事实力、人口数量均居后三国之首,为何就不能像曹魏一样力挫群雄,如司马氏一统中国呢?非但如此,当年高欢欲霸天下志在必得,却为何由强变弱,率先身死国灭,为天下笑者,何耶?
错误的民族政策和腐败的政治统治是东魏(550年高欢子高洋废东魏建北齐王朝)高氏王朝由强变弱的根本原因。白寿彝《中国通史》云:“高欢在同西魏的几次大战中连续告败,具体原因因战争而异,各不相同,但都是次要的原因。政治上的逐渐腐败,官吏贪污成风,东魏境内阶级矛盾、民族矛盾不断激化,才是造成这一结果的根本原因。”而这一切都是高欢(鲜卑化的汉人)放纵权贵的恶果。因为高欢所控制的东魏政权,实质上是北魏鲜卑将领和中原汉族地主大族相结合的产物。他一方面为了获得鲜卑贵族的支持,竭力推行鲜卑化的统治政策;另一方面为了得到汉族豪强地主的拥护,又听任他们贪污聚敛,为非作歹。正如他自己嘲笑向他进谏治贪的行台郎中杜弼所说的:“我的军人们却是真刀真枪,百死一生,功劳这么大,贪污点算什么!”《资治通鉴》之“……诸勋人身犯锋镝,百死一生,虽或贪鄙,所取者大,岂可同之常人也……”即云此事,致使吏治日糜,官风腐败至极也。
在对待民族政策问题上,高氏家族三代人虽然采用了四种不同方式,但无一解决民族矛盾问题,相反更加激化了民族矛盾,在后三国时期最终把一个本来最为强盛的“东魏-北齐”王朝葬送在非文明的暴戾荒淫之中。
两面讨好八面玲珑,是东魏高欢惯用的民族政策。依靠六镇鲜卑贵族起家尤其是以怀朔镇鲜卑贵族起家的高欢集团,认定自己的政权,应该就是鲜卑人的政权,这个政权应该最大限度地保证鲜卑贵族的利益,他压根儿忘记了自己原本就是一个汉人,可他已经是一个完全鲜卑化了的汉人。因此尽管他也争取汉族门阀世族参与政权,作为政权的第二种支持力量,并企图以此调和当时相当尖锐、紧张的鲜卑与汉人的矛盾。在其誓欲消灭西魏的过程中,常下令军中“不得欺汉儿”。他一方面告诫鲜卑人:“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汝何为凌之?”另一方面,他为安抚被饱受鲜卑贵族欺负的汉人,换另一副腔调说:“鲜卑是汝作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何为疾之?”(《资治通鉴》卷一五七)。高欢这样两面讨好,并没有为他促进民族关系的融洽以解决当时颇为尖锐的民族矛盾,反而致使鲜卑贵族狂妄地欺凌汉人如草芥:“……贵(鲜卑人)与敖曹(汉人)坐,外白治河役夫(差人报告治理黄河的汉人)多溺死,贵曰:‘一钱汉(汉人的生命只值一文钱),随之死!’”鲜卑勋贵刘贵如此溅视汉人,高欢却听之任之,还有何人敢为汉人说话?当他自己身感力不从心时,只好唱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北国草原民歌,含恨死去,无奈之中只好把替代东魏政权缓和民族矛盾的愿望寄托在长子高澄身上。
高澄继承父位后,想学前三国之曹丕网罗汉族门阀地主势力来完成其父取代鲜卑贵族统治的愿望,结果英年早逝而流产。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不合理的少数民族政策已经成为了严重制约历史文明向前发展的社会桎梏。高澄虽然在东魏的历史舞台上只是昙花一现,也是一个极为荒淫的君主,但在中原已经遭受北方五胡统治300多年后他敢于背祖制大胆依靠汉族地主阶级的政治势力来为高氏家族取代东魏政权作准备,其思想意识是十分前卫的。高澄任东魏丞相期间,果敢地废除了鲜卑贵族世袭用人制度,开始在汉人中选拔贤能,注重官吏的真才实学。“凡才名之士虽未荐擢,皆引致门下,与之游宴、议论、赋诗,士大夫以是称之。”(《资治通鉴》卷一五八)。高澄深知这样做一定会引起鲜卑权贵的不满,但他决意坚持下去。有一次,他故意在满室鲜卑勋贵的眼皮底下,给汉人崔暹让位作揖,以示敬重,借以抬高汉人世族的政治地位。他把崔暹和崔季舒视为心腹,委以重任。这在当时的邺城,自五胡十六国以来汉人之不如禽兽的年代,需要何等的胆量!虽然“夜淫旦食”汉女的兽性已被废止,但由于孝文帝的汉化政策改革当时没有波及到边陲六镇,故以边陲六镇起家的高氏王朝,汉人仍然是没有地位的。高澄想用一种极端的手段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汉族门阀地主势力的重新组阁,来替代几百年来的鲜卑贵族的腐朽统治,也实在是蜀道之难了。正当其策划代魏之事时,竟被家奴(被东魏俘虏的西魏将领)所杀。虽然他短暂的一生,没有完成自己以汉族统治取代鲜卑统治的愿望,至少也在腐臭发腥的池塘里击起了一丝一缕早春的涟漪。
公元550年,高欢次子高洋废东魏称帝建立北齐政权后,鲜卑贵族与汉世族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发。与其父其兄均不相同,用汉人而提防汉人,最终还是歧视汉人,这是高洋的民族政策。高洋时,虽然像杨愔(高欢之婿)、郑子默、燕子献等一批汉族官吏得到重用,但却时刻提防他们,使其无法施展治国之才华。高洋亦认为自己的政权是鲜卑人的政权,应该加倍维护其利益。因此为人直率忠心耿耿替鲜卑人效命的汉人杜弼,就因在高洋面前鄙视鲜卑人的腐化愚顽,高洋父亲不敢杀之人,他一眨眼就把杜弼杀了。有如此之君,民族矛盾焉能化解?
北齐皇太子高殷,继承父亲高洋皇位,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如何理顺复杂的鲜卑贵族与汉族地主阶级的民族关系,随被废之,何哉?原来高殷继位,意味着具有汉家血统的子孙统治北齐(高殷的母亲胡氏是汉族人),这是北齐鲜卑勋贵们所不能容忍的。于是高洋弟弟高演、高湛联合朝廷鲜卑权贵,发动宫廷政变,杀杨愔,废高殷,拥高演为帝。这看似争夺皇位的斗争,其实是汉民族与鲜卑贵族权利之较量,这也是高洋在传位于子时未曾想到的。这一点,高欢的鲜卑族妻子娄氏一语道明:“岂可使我母子,受汉老妪(指高殷母亲)斟酌!”(《北齐书·杨愔传》)。因此在北齐统治晚期,汉世族在朝中地位更加低下,致使鲜卑贵族韩凤常常当面骂汉人“狗奴,大不可奈,唯须杀却”(《北齐书·韩凤传》),而汉人不敢面视。记得当年(493年)北魏孝文帝本欲从平城迁都至邺城而统中原,就因为洛阳是儒道礼教之“中夏正音”所在地,而邺城则以繁荣富庶闻世,二者之间,孝文帝放弃了荣华富庶之地而择其礼教之邦而定都焉。于治国安邦间,孝文帝通过限制自身落后的鲜卑粗俗之文化,来达到与汉族融合之目的。在一切遵从汉民族文化的艰难岁月里,毅然推行了一系列改革鲜卑旧俗之措施,使得汉族的先进文化及先进的政治制度完全融入了北魏的统治中,因而,鲜卑民族与汉民族融合之日,即是中国北方繁荣昌盛之时。其时北魏社会经济迅速发展,新都洛阳逐渐繁荣兴旺。“是以海内之货,咸萃其庭。”(《洛阳伽蓝记》),“魏累世强威,东夷西域,贡献不绝。又立互市以致南货。至是府库盈溢。”(《资治通鉴》)。这就是鲜卑少数民族与汉民族融合后的繁荣盛世之景象。同理,孝文帝死后,鲜卑守旧贵族势力废弃民族融和政策之日,亦即北魏政权走向衰落分裂之时。北齐代东魏,已经用事实证实了鲜卑贵族腐朽政治之落后与错误,而在中国以儒道治国的汉民族文化熏陶几千年的国度里,为何鲜卑贵族高演之流竟然忘记了当年祖宗冒死南迁洛阳之祖训呢?
东魏、北齐鲜卑贵族与汉世族地主阶级的矛盾,以及统治者一直奉行的民族歧视政策,必然使东魏、北齐政治统治蒙上抹之不去的阴影,自然就不可能像西魏、北周(557年宇文觉簒西魏,改国号为周,史称北周)那样争取各民族先进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杰出的政治人物对自己统治的支持,最终因为没有正确处理好民族矛盾,使原来国力最为强大的东魏政权逐步积贫积弱,即使当时有“维持匡救,实有赖焉”的汉族栋梁之才,也哪怕是“主(皇帝)昏于上,政清于下(汉族官僚)”,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被由弱而强的北周政权所消灭。也许这就是后来大清帝国康乾盛世立国之殷鉴。马克思在谈到民族问题指出:“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第70页)。北魏孝文帝实行汉化民族政策,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自然也推动了历史的向前发展。反之野蛮的征服者如果不能有效地吸收被征服者高于自己民族之上的先进政治文化,虽胜必亡。北齐之速亡,民族歧视政策就是导致其灭亡的根本原因,其惨无人道之荒淫残暴则是亡国的主观原因。
如果说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后赵石家父子之残忍令人毛发悚然,那么200多年后的高家父子则青出于蓝。不说高洋篡国后把东魏元姓皇族全部屠杀,甚至把元姓婴儿一个一个地抛到空中,用铁矛承接,一一刺穿,其残忍暴戾罄竹难书。这里只说几则有关高洋(北齐第一位帝王)和高纬(北齐最后一位帝王)的生平故事,就可以知道北齐“纵酒肆欲,事极猖狂,昏邪残暴,近世未有……穷理残虐,尽性荒淫”(《北齐史》)而亡国之原由了。
“供御囚”是高氏家族的第一幅杰作。据《资治通鉴》和《二十四史》载,高洋在金銮殿上设有一口锅和一把锯,每逢喝醉了酒,必以杀人而取乐。自其建立北齐政权后,他便纸醉金迷般地过着昏昏噩噩的生活,整日喝酒,每喝必醉,醉必杀人。宫女宦官和亲信每天都惨死在他无缘无故的荒谬暴戾之下。直到身边再也无人可杀,最后就把已判死刑的囚犯,送到皇宫以供高洋杀人之需。可是酒如大海饮之不尽,而其被杀者却资源枯竭供不应求,死囚亦不够用时,就只好以在押待审的被告充数,任其滥杀,史称之为“供御囚”。
“即兴发挥”是高洋的本能和天赋。某日临朝,洋忽然想起幼年时宰相高隆之曾经对他不太礼貌,就立即下令杀之。恍忽间觉得还不过瘾,随即叫人把高隆之二十多个儿子唤到马前,马鞭轻轻一挥,卫士群刀齐下,二十四颗人头同时落地,高洋这才傻乎乎地笑得合不拢嘴。有一天宰相李暹病故,高洋亲去祭吊,无意中问李暹妻子:“想夫否?”李妻答曰:“结发夫妻,焉能不想?”高洋说:“如是,何不同往?”抽出配刀,顺手将李妻头砍下,扔到棺材下。薛贵嫔乃妓女出身,高洋非常宠爱,却又私淫其妹。有一天,其妹倒在高洋怀里敬酒,想给其父亲求一官半职,高洋大怒,竟把她倒挂起来,用锯慢慢地锯着,边锯边想起其姐薛贵嫔曾经作妓女时一定与许多少男人睡过觉,顿时感到这心里不是滋味,立召薛贵嫔杀之,并将其血淋淋的人头藏到怀里,邀大臣喝酒至尽兴时,又慢慢地把那颗人头掏出来抛到桌子上,以此恐吓大臣而自取其乐,其得意之笑声惊天动地。之后,高洋又把薛贵嫔的腿骨取下来制作成一个琵琶,跟随在出殡队伍的后面,蓬头垢面,一边哭号,一边弹唱:“美人兮娇娃,佳人兮难求……”
“铁笼高歌”是高洋兽性发作时最为得意的情感抒发,我们用“禽兽不如”还不足以形容其残忍和灭绝人性之极。他一会儿对亲生母亲发脾气说要把母亲嫁给鲜卑家奴为妻,一会儿用箭射中岳母的面颊吼叫道:“我喝醉了连亲娘都不认,你算什么东西?”又把满脸鲜血的岳母抽打一百鞭。其实这还是他最有人性的时候,他要是急了,就是亲兄弟也别想好死。平日里他的两个弟弟高浚和高涣经常规劝他要珍爱民生,高洋就把他们囚禁到地窖里的一个铁笼中,然后再亲自去看望他们,站在笼前放声高歌,并令其二弟以笑脸相和,二人既惧又悲,如何笑得出来?于绝望之中,歌声颤抖,地窖悲鸣。高洋听了,潸然泪下,怒火生心,拿起铁矛,猛刺二人。侍卫举矛齐刺,两个弟弟用手抓住铁矛挣扎,号哭震天,顷刻间被刺成一团肉泥。最后连同铁笼,一齐烧毁。其惨状之烈,如何忍睹?
其实高洋作为北齐开国君主,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他的杀人绝活,自以为空前绝后,但在末帝高纬面前,实在相形见绌。高纬认为,玩要玩得高雅,杀要杀得舒坦,不能像高洋之杀人,皆有怒于心而杀之,其实也伤了自己的心,这样杀人不值得。他认为杀人取乐就一定要在平心静气于春风拂露明月星稀的意境中杀而乐之,这样才能产生与生俱来的切身体验之快感,也才能释放内心深处之蚀骨销魂与惬意。于是这位“无忧天子”高纬在苦心经营之后终于发明了几样绝活,均有巧夺天工之妙。
齐后主高纬有一种纵情淫乐的玩法:“犬马奉禄”、“宫婢郡君”。他终日沉缅于女人花草,甚至与马狗为伍,凡是宫里所养的狗马鹰犬,他都认真研究,仔细琢磨,依其情性相貌给它们赐以“仪同”、“郡君”等名号,故有赤彪仪同、逍遥郡君、陵霄郡君等,连斗鸡亦号开府。同时这些狗马鹰犬被其尊为上宾,如同朝廷官员一样享受廷宫奉禄,御马则藉以毡罽,狗则饲以梁肉。玩鸡狗鹰犬如此,玩人亦然。侍奉高纬之宫婢如云,凡春光明媚温柔如水之女人,无论奴婢宫女,以娱君身,都像赐封鸡狗一样被赐封为郡君,赐一裙值万匹布,赐一镜台则黄金千两,如此宫女者500多人,云欢雨爱若此,能不“无忧天子”乎?
玩女人玩鸡狗于他而言,永远满足不了他那颗年轻淫荡的心灵,青山绿水鸡狗佳丽玩腻了,就想着如何变着法子玩下里巴人。“贫儿村坊”与“青庐好合”则是高纬又一力作。纬继帝位后恣意挥霍,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国内很多百姓都成了乞丐,他倒觉得好玩,也想过把“乞丐”瘾,于是高纬叫人在华林园旁,设立一个贫儿村,自穿褴褛之服,向人行乞,以作笑乐。他见商铺买卖人来人往,就仿造民间市场,自己一会儿装卖主一会儿装买主,忙乎不停,倒俨然是一位“体恤民情”之帝王了。有一天他心血来潮突发奇想:男女作爱看腻了,观牛马交配当赏心悦目乎?于是令作“青庐”以供君臣观牛马作爱之用,每逢公马母马交配时,纬则与大臣“具牢馔而亲观之”,并为其品评喝彩而蹈之舞之。一代帝王之品德人格栩栩如生若此矣!
“御射来敌”和“人蝎同浴”则是高纬娱乐杀人的杰作。高纬认为,既要自己玩自己玩乐,也要欣赏“别人”玩乐,纵使别人欣赏自己玩乐亦为乐也,杀人亦然。自己杀人以乐为先,自己看“别人”杀人,先取一个“乐”字。纬常语大臣云:常观人作战,自己不曾操一刀以杀之,实为憾事。于是下诏仿建城池,让卫士身穿黑衣模仿羌兵攻城,他用真正的弓箭在城上射杀“来犯”的“敌人”,被其射死射伤者不计其数。看着自己亲手射杀的“敌人”一个个倒在地上,灿烂的笑容绽开在高纬的脸上。《北齐史》云:“筑西鄙诸城,黑衣为羌兵;鼓噪陵之,亲率内参临拒,或实弯弓射人。”是为高纬“御射来敌”之真实写照。
皇上如此,皇弟也不让其兄。有一次有人告发南阳王高绰姿情淫暴,见一妇人抱小孩在路上行走,便上前夺过怀中小孩,丢在地上喂他养的一群狗。其妇号哭,高绰大怒,纵狗咬妇人,狗刚吃完小孩,不咬其妇,他就把地上的血涂抹于妇人身上,众狗一扑而上,把妇人撕裂尽食。如此悲情之事,“无忧天子”高纬听后,觉得十分有趣,立马赶往定州。兄弟见面,高纬即命人去其枷锁,询问此地除了用狗咬人之外还有什么事最开心。高绰说:“把蝎子和蛆混在一起观看互相啮咬最开心。”纬派人连夜搜寻蝎子三升,放进一个大浴盆,把一个随从剥个精光然后放进浴盆,一同看那个人被蜇得号叫翻转,直到精疲力竭活活被“蜇”死在盆中,高纬大喜,埋怨高绰:“如此好玩之事,为何不及早告我?”
唐李百药云:北齐“但爱狎庸竖,委以朝权,帷薄之间,淫侈过度,灭亡之兆,其在斯乎……至后主高纬时,雕墙峻宇,甘酒嗜音,廛肆遍于宫园,禽色荒于外内,所欲必成,所求必得……卖官鬻狱,乱政淫刑,刳剒被于忠良,禄位加于犬马……”语曰“从恶若崩”,北齐之亡国,自从恶始也。纵观北齐三代五世崇基,一举而灭,“淫侈过度”、“穷极荒淫”实乃亡国之由一也。如果我们仅站在某一个侧面看历史,是否可以这样说:北齐为荒淫而战,为荒淫而生,亦为荒淫而亡。
543年东西两魏之间发生了一场几乎致高欢于死地的“邙山大战”,就是因为高欢的儿子高澄贪色引起的。高澄十四岁时就因与其父高欢之宠妾郑氏通奸,险遭高欢杀害。后来,高澄迷恋朝臣高仲密妻李氏之美丽,一见李氏就象饿狼一样扑上去强行作爱,而李氏不从,衣带尽裂。致使北豫州刺史高仲密投降西魏,东魏北豫州及洛川等大片土地落入西魏之手,西南门户大开,迫使高欢领兵十万以战西魏。为一女子之故,以勋臣外叛,老父几死,两魏士兵死伤数十万为代价,换来的仅是杀高仲密一家长幼,高澄最终纳李氏为妾侍罢了。只不知高澄得意洋洋去见李氏而问“今日如何”时,是否还记得父亲被西魏宇文泰所围,全军覆没,侥幸脱身的那种狼狈么?
北齐是一个随心所欲的王朝,更是一个淫乱的王朝,如果用一幅“群魔淫乱图”而绘之,应该恰如其分。父子同妻,兄弟同妻,兄妹相淫,君臣同乐等世之lu*n伦之不齿之事,尽情演绎在北齐岁岁年年的春花风月之中。我们不妨翻开黄页,摘录如下几笔,定叫世人拍案叫绝。
北齐神武皇帝高欢:将北魏宗室王妃照单收留在自己的怀抱。先后娶尔朱荣之女(魏庄帝之皇后)、尔朱兆之女(建明帝之皇后)、郑大车(魏广平王妃)、冯氏(任城王妃)、李氏(城阳王妃)等等。
北齐文襄皇帝高澄:先逼取元氏(薛寘之妻),后强夺高慎之妻,再纳元玉仪(孙腾之妓)、元静仪(玉仪之姊,崔括之妻),又私通郑大车(原魏广平王妃、后为其父高欢之妃),最后又娶蠕蠕公主(高欢之妻)而共生一女。
北齐文宣皇帝高洋:奸淫元氏(其兄高澄之皇后),强夺王氏(崔修之妻)。
北齐武成皇帝高湛:逼奸李氏(其兄高洋之皇后),后来又纳李氏(魏静帝之嫔妃)、王氏(高洋之嫔妃)、彭乐女及任祥女(皆高洋未册立之妃)。
如此类似群居而又非群居生活的帝王宫廷荒淫生活,把我们带到了一个不知廉耻,禽兽不如的lu*n伦世界,诸如高洋用乱箭射死元昂却又在元昂的灵堂里当着文武大臣面强j*元昂之妻李姐、在皇宫附近一李姓居民家的屋檐下蓬头垢面赤身luo体奸污李氏的女儿等,实在难以在中国的辞海中找出一个恰当的词语来描绘如此下流的帝王之“尊”了。今天有一个成语叫“玉体横陈”,是说后主高纬叫爱妃冯小怜为文武大臣luo体展示之故事,把中国远古帝王之荒淫推向了历史的巅峰,因此也把北齐王朝推向了毁灭的深渊,同时也把邺城作为古都的历史永远尘封在黄沙底下而万古不复。
《隋书》载:“齐后主有宠姬冯小怜,慧而有色,能弹琵琶,尤工歌舞。后主惑之,拜为淑妃。选彩女数千,为之羽从,一女之饰,动费千金。帝从禽于三堆,而周师大至,边吏告急,相望于道。帝欲班师,小怜意不已,更请合围。帝从之。由是迟留,而晋州遂陷……”此文乃说北齐之亡国,祸起于高纬之溺爱淑妃冯小怜也。唐朝李贺笔下之“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破得春风恨,今朝值几钱。裙垂竹叶带,鬓湿杏花烟。玉冷红丝重,齐宫妾驾鞭。”也是说冯小怜乃琵琶琴弦之高手,更是身着戎装随君驾鞭之红颜祸水,终至在“倾城最在著戎衣”的围猎中断送了北齐王朝。其实“著戎衣”只是亡国之结局,“玉体横陈”乃亡国之过程。
据说冯小怜是一个天生的尤物,玉体曲线玲珑,凹凸有致,肌肤吹弹可破,吐气如兰。在寒冷之冬季,则软如棉、暖似火;在溽暑炙人之夏天,则滋润如玉、凉若拂冰。或抱、或枕、或抚、或吻,无不婉转承欢,曲尽其妙,喜得高纬千万宠爱尽于一身,终日爱不释手,即或与大臣们议事,也要把冯小怜抱在怀里放在膝上亲在嘴上,使议事大臣们意淫于心,策对语无伦次而不着边际,朝廷大事自此废焉。更有甚者,高纬认为“独乐不如众乐”,像冯小怜这等可爱之人,一人独乐未免暴殄天物,让天下儿男尽赏其肌肤曲线之美岂不快哉?于是让冯小怜一丝不挂地躺在朝堂的案几上,或卧或立,或坐或侧,诏文武大臣以千金一览秀色,真乃两眼圆睁,欲拥不能,意淫心上,腿软而身轻也。一代纬帝看到满朝文武齐声称赞,更加得意忘形,便现场向诸大臣坦诚地即兴表演他与冯小玲作爱之全过程。美哉,绝色佳人!谢了,后主辛苦!要不今天怎么会有“玉体横陈”这么脍炙人口的美丽故事呢?况且他又不是首创,200多年前的邺城,不是有石家父子在皇宫里当着大臣面与裸身侍奉皇帝的宫女随意作爱的祖宗典范么?那么今天皇帝皇妃破格给大臣们以“真人秀”示范作爱准则,“爱及人臣”之谓也,何怪之有?我忽然感悟到孟子“独乐(欣赏音乐),与人乐(欣赏音乐),孰乐(快乐)”这句话的哲理来,如果换之以“独淫乐(快乐,后均同),以淫示人乐,其淫孰乐?”此语也能以哲理训示后人么?
唐李商隐诗云:“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因而把北齐亡国之由归咎于冯小怜,《隋书》亦然:“后与周师相遇于晋州之下,坐小怜而失机者数矣,因而国灭。齐之士庶,至今咎之。”我们今天视之,冯小怜冤乎?我并不想说红颜祸水不过是后人为那些昏淫之君寻找推御责任的一种垫背,但我始终在想,即或没有冯小怜,只要有高欢高澄高洋高纬之流在,就会有千万个马小怜、张小怜为生存计而“玉体横陈”,同样也会出现齐后主高纬正与“某小怜”狩猎天池,纵使周师至而告急者三,高纬也同样会说“只要小怜无恙,战败又有何妨!”左丞右相们也同样会斥责士兵:“皇帝正游猎为乐,边境稍有战争,乃是常事,何必急急奏闻?”即使平阳失守,小怜狩猎兴尤未尽,要求“再杀一围”又有何妨?
魏徵曰:“……齐自河清(国泰民安)之后,逮于武平之末,土木之功不息,嫔嫱之选无已,征税尽,人力殚,物产无以给其求,江海不能赡其欲。所谓火既炽矣,更负薪以足之,数既穷矣,又为恶以促之,欲求大厦不燔,延期过历,不亦难乎!由此言之,齐氏之败亡,盖亦由人,匪唯天道也。”以此论北齐灭亡之主观原因,恰如其分也。
580年,于中国而言,北周外戚杨坚灭北齐,北方重归统一;589年,隋文帝杨坚(581年取代北周称帝)铁马江南,灭陈而统一中国,这既是历史之势然,亦华夏之大幸。然而焚邺城,徙邺人,致使邺城“魏家旧城阙,寥落无人住。”(孟云卿《邺城怀古》),六朝古都毁于一旦,废墟数千年,杨坚是功是过耶?如果我们今天走在漳河岸边,追寻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六朝126年古都邺城遗迹,一种蔓草离披、荠麦青青、物毁人亡、狐兔出没、清角吹寒之感油然而生。面对“魏家园庙已成尘”(唐郭良骥《邺中行》)之沧桑变幻,难道一阵发自内心的无名感伤仅仅是对高氏王朝荒淫误国之感叹么?也许更多的则是对历史太多的分合变迁之反思与惋惜。元人纳贤在《河朔访古记》一文中,记载了他过邺镇,登三台眺望,见邺城旧址一片残丘断陇,问诸山僧野老,犹能指点故都残迹于荒烟野草与漳水浊流之中,其苍凉意悄然倍增。然其比之孟郊之描写邺城后世子孙“微月东南明,双牛耕古城。但耕古城地,不知古城名”(早发邺北经古城》)之痛如何?
彼黍离离,荠麦青青,此安阳古都之痛也。一处殷墟,一处邺墟,处处城毁人非,尘封于黄沙底下,纵使“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至少今天一座全新的开封城以其御街的直率而笑看古今,可古老的殷墟与邺墟之古城遗址之上,而今安有新城乎?古都沧桑之痛,有甚于是哉!
2009年9月12日深夜草成于养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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