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夜晚的轻微雨下,城中气温徒然下降,冷冷的霓虹雨自顾自撞击地面时,我正默默坐在喋喋不休的电视机前恍惚神游。其时百叶窗正在雨中“嚓嚓”作响,被我擦的干干净净的玻璃窗朦胧一片,窗外楼下的小小便利店前,蓝色的灯箱光线边,面容模糊一团的年青男女正激烈而无声的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边争吵,我隐约看见姑娘的长发在雨影中激烈甩动。记得艾略特说“四月是残酷的季节”,果然不假。残酷的连陌生人的表情也无不沉入海底。我抬头看去窗外连绵无尽的雨夜,默默无言人来人往的城市浮世绘中,只有上帝怜悯的注视大地……
夜半时分,莫名其妙左思右想无法入睡后,我还是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冷冷春雨中我黯然思索,女友默默离我而去后,这种情景已一再出现于我的生活。我一人在冷冰冰的雨夜喝冷冰冰的矿泉水,听诺拉琼斯反复唱起“无需知道原因”。在我知道可以高标准的要求自己,但绝不能高标准的要求社会时,女友早已离我而去。而我唯有在夜半时分穿过半个城市前往曾与女友常常出没的酒吧,形影孤单。
寒彻入骨的夜雨中,那叫“美丽中世纪”的jazz酒吧外,却有如痴如醉新芽的宛如烟云的几株樱桃。四个月,仅仅四个月,酒吧外墙上那巨大的电影海报,巨大的、抿唇微笑的黑白丽芙泰勒便已消失无觅,那在《指环王》中以绝伦的精灵公主出现的丽芙泰勒便已沉入深深海沟。记得有人说,只有她才能安抚面对世界末日的恐惧人心……倒是“美丽新世纪”中,取而代之的托斯卡尼正沉思不止,就是那个让神父修女接吻、让班尼顿老板一丝不挂做慈善广告的托斯卡尼。相熟的酒吧老板默然无言站在吧台里逐个擦拭本就明净澈亮的玻璃酒杯,身后推门进来的,却是同样形单影只、涂着深红色眼影的年青女子。我转回目光和其他不多的客人凝视她,不远处的吧台尽头,却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注视着无声电视的年轻人。
“作家。”酒吧老板悄然告诉我道:“说自己是作家来的。”——是年轻到会令人误解为逃学少年的作家。
我默然拭去眉眼上的雨水,酒吧老板默然播放令人产生温暖好感的“雨天雨天雨天·他们的精选集”。我隐隐想起自己十年前的恋爱生活,学生时代,曾经喜欢的是洛史都华和枪炮与玫瑰,那时迈克尔杰克逊正如日中天,却不料今天他已经身败名裂。想来温柔全然无法克服对岁月的恐惧,因此才有夜深时分全城寻找比恐怖更不易克服东西的经历,例如酒精、例如托斯卡尼。
酒吧老板也静静在我面前落下红白相间的鸡尾酒。
“红白玫瑰。”他说:“我的新发明。”
夜更深。我慢慢将杯中新酒咽下,重新讨过第二杯时,陪同红白玫瑰齐齐登场的,还有刚刚进入室内,全身滴着雨珠的陌生女郎。我看她淡米色的军式防雨风衣,秀气的黑色高跟皮鞋,温柔的修长双腿和灰色丝袜。酒吧老板微微一笑上前招呼,然后无声打开“嘉士伯”倒入她面前的空杯,陌生女郎也用可以让红白玫瑰瞬间结冰的目光凝视了我一秒钟,随即便转回目光……
长时间默默凝视墙面镜子里自己因为缺乏日晒而有些苍白的脸时,托斯卡尼默默凝视周围一切。倒是时间“滴答”流逝,我转而喝去第二杯鸡尾,那红白玫瑰,却是用柠檬伏特加、朗姆与石榴汁调制而成,加上薄荷叶与盐霜,清冽而又口感浓厚。我用手指哒哒敲击桌面,请老板为我送上第三杯,身边的陌生姑娘轻轻长叹,垂下一直凝视大型石英钟的双眸,转眼雾上双睫。
我凝心静气,作家少年冷峻无比,只有司空见惯的老板温和一笑,静静递上面巾,除此之外酒吧里已无他人。两点四十分,凌晨两点四十分,我让层次分明的酒掖缓缓滑下喉咙,陌生女郎让长发上透明的雨水缓缓滑下她层次分明的脸庞。
“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了。”陌生女郎用柔迷温软的嗓音喃喃自语:“即使如此,还是要等待吗?等待雨天?等待他出现?”
“在这里?”片刻犹豫后老板好脾气的低声问。
陌生女郎抬起雨影轻缓的双眸。
“画画的他。”陌生女郎喃喃说道:“画水彩画的他,我的爱人。”
我默默看了看身边。
“分别了?”老板微微一顿,点头道。
陌生女郎再度眉睫雨迹叠动。
老板轻微叹气,手指灵巧的将他手中四枚擦净的酒杯快速挂上酒架。
“分别未尝不是好事。”他低声劝慰道:“老实说来,这类事情我见过不少,但象你这般伤心的不多……在这时辰独自伤心的不多。不无好意的劝告,分别未尝不是好事。会重新寻找你需要的那部分的,也会有新鲜感。在这个世界上新鲜感是最重要的。最顶尖的保鲜专家也抵不过刚出炉的新鲜感。因此把过去融化掉就行,抛弃也行。”他转而沉吟:“咽下肚去也算是美妙,我这里有专治伤心失意的家伙。”
陌生女郎默然看去墙上的托斯卡尼。
“不是分别。”她黯然甩动长发,随着她摔动长发而落下的冰凉雨珠瞬间细微布满吧台桌面和我的手背。
“是光天化日下的视而不见。”她喃喃说。
我与酒吧老板默然对视。
“是画家,我的那个他,是可以画出世界上最美丽水彩画的画家,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真的爱他。可是,却由于拗不过他单位领导,于是代表单位参加了什么冬泳比赛。”
“于是遇上了美妙无比的luo体女冬泳运动员是吧?”一直默然无声的少年作家忽然让我们大吃一惊的冷冷开口。
短暂静默后,陌生女郎用手指拨了拨发梢上的雨珠。
“于是视神经萎缩……”陌生女郎喃喃说……
“从此以后世界在我的面前一天天暗淡,在他的眼睛里,在我的心里……直到有一天他音信皆无的一走了之,让我在所有可以抓住的时间里拼命寻找……”
“他常来这里?”长长的迟疑后老板轻轻问。
陌生女郎迟疑片刻,“吧嗒”一声将什么东西丢上桌面。我转而看去——却是“美丽中世纪”小巧精致的卡式广告火柴。
“害怕这一切的发生,真的害怕。害怕他真的不再出现,害怕他真的出现……”
“可即使他今夜出现,你又如何让他看清你呢?如果他也执意不肯看清什么。”老板摇头叹气道:“或者他的消失正是为了你迟早要重新面对的新鲜感。”
我转过头去凝视身边的她。
“无需直言告白。”陌生女郎喃喃答道:“无需多费言语,只要他最后0.1的视力看清就可。”
我皱起眉头,片刻沉寂后,在城市上空的隐隐春雷声中,陌生女郎用我永难忘记的的细柔动作褪去她的高跟鞋,然后静静从身体上褪去一枚丝袜。我与作家少年屏心静气,陌生女郎裸露出来的皮肤光洁的近乎透明——在她的踝处,我看见一只套着救生圈的海豚。
“永远也洗不掉的。”陌生女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的低语道:“纹上去的,纹在皮肤上的,他曾经常常用水彩在我的皮肤上涂绘过的,现在任谁也无法抹去。”
“那条鱼,”她默然补充说:“源自于他水彩画里的未来世界。”
老板黯然叹气,在我的面前落下第三杯红白玫瑰,杯边抹上的盐霜意外的让我喉咙发紧。
“红白玫瑰?”我喃喃问。
“是啊。红白玫瑰。”老板低微叹气点头道:“1455年开始的王室之战。兰开斯特家族的红玫瑰族徽和约克家族白玫瑰族徽让人心肠寸断了整整三十年,是索要权力,包括爱情的战争。”
“我记得第一次挂出酒牌时。”老板微微感慨说:“正是一样的大雨滂沱,整晚只来了三个客人,全是女性。第一个一声不响的喝完,然后悄无声息的走了;第二个女人喝完,摇头说这哪里是鸡尾酒,也走了;只有最后到来,淋得一身是雨的年轻姑娘一连喝了两杯,说,谢谢。”
静的全世界唯有雨声的凌晨里,老板手指灵巧的亮出最后一枝红白玫瑰,端端正正放在我身边的女郎面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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