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段时间,大约两年的样子,我们在外面租房住。
那时我和她燕尔新婚,日子虽然新鲜,但过得很清苦。她在城南的一间工厂上班,为图方便就把爱巢选在离厂子不远的一条小巷里。小巷名叫“裤裆巷”,租住房在一条长长的曲里拐弯的裤腿里,是主人家刚刚修好的二层楼。墙面潮得冒水,楼梯扶手都没装,上下楼提心吊胆的。我们住楼上的一大间,隔壁是在银行工作的小两口,对面也是个教书先生,教英语的。巧的是竟然和我同名,害得她老婆叫他时,我经常帮着答应。房东叫小梅,是个精明的小女人,家里大小事全由她一人操心;男人不怎么说话,只知埋头干活,一楼门面房里做着轧面条的小生意。房东的儿子有点笨,鼻涕涎水的,上小学三年级,经常被请了家长。听说我是老师,小梅时不时的麻烦我给她儿子讲作业,对我是怀了尊敬而且感激的。
租住房里没有独立的卫生间,上厕所要下到一楼,有时候等不及了就得去很远的公厕里解决问题。也没有专门的厨房,我们就把橱柜和煤气灶放阳台上。花三块钱买个泡菜坛子,花一块钱买来一盆油绿绿的栀子,家的感觉马上就有了。她给我摘菜洗菜打下手,我系上围裙快乐地跳起“锅边舞”。我干活的时候她老爱在旁边指手划脚的,我多半不听。晚饭后,我们会到附近的街上转,她老爱买一些暂时没什么用的东西,我却轻易不肯掏腰包。发现我会计划的特点后,她很放心地把经济交到我手上。我苦心经营着刚搭起的爱巢,日子过得很节俭,最艰难的一周只花出去五块钱。拿着微薄的薪水,却要拼命攒钱,为的是尽快还清结婚时欠下的六百块钱。她没有半句怨言地跟着我,日子虽然清贫,却也不乏温馨。想起那段日子来,给我最深印象的是她挽着我的胳膊一起散步的情形。将坛路上铺了法桐的枯叶,踩在上面发出轻微的脆响,空气中弥漫着树叶燃烧的香味。
她上夜班的时候,我总要去接送,有一段土路很黑很泥泞,我怕她摔倒。有时骑自行车,有时走路。有一次接她时,我口袋里装了几颗煮花生。我没什么哄她的,就骗她说那是炒田螺。她竟然信以为真了,坐在车后一边剥着吃,一边很幸福地靠在我背上。我答应过给她买炒田螺吃的,可直到现在也没兑现。那时候,我在乡下的一所中学里教书,每天来回地奔波,很辛苦。有一次下了雨,不太大的雨,下班后我冒雨骑车往回冲,衣服和头发都淋湿了。骑到石马坡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人,手里拿着把红伞,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毫无疑问,那是我的她了。看见我后,她很兴奋地喊我的名字。她踮起脚跟为我撑起那把红伞,我心里潮湿得一塌糊涂,为她从南到北穿城而过的牵挂,为她走过的那段漫漫长路。
也有闹矛盾的时候,通常是为一些琐碎的家务,为她的不厌其烦的唠叨。最痛苦的时候,我连要和她分手的想法都有了。一个原本拿着托尔斯泰的小说手不释卷的女人,如今庸俗到只会蜷缩在家里织毛衣,堕落到只会把丈夫当自己的私产一样死死看守。我郁闷,她流泪,好几天我们一句话也不说。但每次冷战过后,我都是注定的失败者。那时候,她正怀着我的孩子,我不想让她怀着不良情绪去孕育一个怪物,因此就暂时原谅了她。她依然织毛衣,给我,还有她尚未出世的宝宝。我陪她转街,把这叫做拉她出去放牧,仿佛我拉着的是一只听话的阿猫阿狗。幺儿拐、拜将台、风景路上的景物被我们一遍遍地熟稔着。最远时,我们慢悠悠地走到了夏天的汉江河边。儿子那时很不老实地在她的肚子里伸胳膊踢腿,每当这时候,她总要用手抚摸日渐鼓凸的肚子,低下头无比爱怜地说,儿子乖,你别闹,你是妈妈的好宝宝。
她的预感是对的,叫的次数多了,果然就是个儿子。租住房满一年的时候,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她发作的那天晚上不停地呻吟,大清早送到医院去的时候羊水已经破了。我很冒险地用自行车送她去医院,连个出租车也舍不得叫。小梅知道后责备我,她说应该告诉她一声的,她可以用他们家的架子车去送。她从医院里出来后并没有来租住房,我把她和儿子弄回老家了。再次回到租住屋的时候,儿子已经四个月了。那是春意正浓的时候,阳光灿烂的早晨,她把儿子抱到拜将台去玩。回到租住屋的时候,邻居们都来逗我儿子,儿子那时会笑了,总会对叔叔阿姨们准备好无比喜悦的表情。
租住房的屋顶上是一个大平台,我一直没有上去过,她却经常抱了儿子上去晒太阳。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她照例把儿子抱到屋顶上去,那时阳台上的高压锅里正炖着一只老母鸡。她原本在阳台上看着高压锅的,过了一会把儿子抱到屋顶上去放到草兜做的摇篮里。刚放下的时候,就听见下面“砰”的一声巨响——高压锅爆了!锅盖飞向空中,又重重地摔在楼下的地上,鸡汤和菜喷得到处都是。幸亏儿子没在旁边,要不然一定会被烫坏的;幸亏那时候是上班时间,楼下楼上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才没有酿成大祸。我回家后,她惊魂未定地对我述说着,把我都吓了一跳。从此后,我家再不敢用高压锅。
小梅家的新房位置有点偏,搬过来后轧面的生意一直不景气,后来就把门面房关掉,租给以前的一家老房客去住。两口子都是铁路上的,儿子上初中了,有点捣,是我帮着给转到我们学校的。那时我已调进城里,可单位上一时还腾不出旧房,就又续了一年的房租,还是四百五。老房客叫美英,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男人似乎很软弱,总对她言听计从的。美英姐是个热心肠,高门大嗓的,爱给人帮忙,也是最爱串门的一个。每天晚饭后她总要上楼来转,先是到我们家抱抱我儿子,然后去对面找那家的媳妇聊天。隔壁的小两口自己不做饭,经常去父母家吃,很晚的时候才进门,回租住屋里只是睡个觉。
有了儿子以后,家务劳动陡然增多了。我和她又开始为一些很琐碎的事情吵架,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小梅和美英姐就一起上楼来劝我,都劝我让着她点。美英姐的丈夫也曾背过她对我说,老婆永远是对的,听老婆的话没错。当时觉得那人很窝囊,没出息,现在看来他的话不无道理。所谓婚姻,不过是两个人的战争,没有绝对的是非,也没有最后的赢家。
儿子快一岁的时候,我们搬进了单位的平房里,同样是租住房,租金却是象征性地收几十块,而且上班也方便多了,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奔波。再后来,我们住进了三居室的大房子。那段在外租房住的历史,儿子因为年幼完全没有记忆,我和她却经常说起。多少年过去了,虽然争吵过,辛酸过,现在想来却满是幸福的回忆——租来的日子也是难得的好日子!
什么时候,我们再回租住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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