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来家国》纪实散文】
1977年春,公社缺一个代课老师,我从下乡知青中被荣幸地选中,被派到苏家大队村小任教。
苏家村小坐落在崇山峻岭中间,因为四面环山,走不到跟前,是不会知道这儿有一所小学的。沿着山里的羊肠小道,翻过一座大山,走了约20里路,先过一道梁桥,——据说是前清时期就建造的,桥上有房子,供过往的行人歇息和避雨。过了桥,再拐个弯,一处山清水秀的小村落便出现在眼前。在高大的树木和大片的竹林掩隐之下,有几幢农舍,其中那个高大的吊脚楼四合院,就是苏家村小。远远望去,那东西两跨的吊脚楼,就像两尊威严的狮子,凝重而不阴森。
四合院其实是过去地主的房产,靠南的一面宽敞明亮,属于学校,东西两面是吊脚楼的部分,因为采光好,也归学校,北面和四合院内的东面是农民的房子,吊脚楼下面便是农民的猪圈和牛圈。操场自然就是四合院中间的那块坝子,大约五、六十平方米,而且是与农民共用的。这样的教学环境,上课时,课堂上往往会传来农家妇女锅碗瓢盆的悦耳之声。
加上新来的我,学校一共四个老师,一个公办教师,两个民办教师和一个代课教师。四个老师,教五个班级。因为我年轻,就教了个复式班。——所谓复式班,就是一个教两里两个班级同时上课,一块黑板用粉笔把中间一分为二。我以前的博客《那所一块黑板教两个班级的学校》,就是写的苏家村小。——我教的两个年级是小学一年级和三年级。
两个月教学下来,自己已经完全融入了这样的教学氛围之中,我爱上了我们这所土家吊脚楼学校。
苏家大队(那时不叫村)的民风极其纯朴,现在回忆,农民的纯朴,就像山涧里流出的泉水,明亮甘甜。
那时候,只要下雨,我们几个老师都要送学生回家,因为远的学校,大人们都要走一个小时,其间还要多次涉水过河。尤其冬天,学生们到家的时候,天都全黑了。护送学生的日子,我们每到一个生产队,家长和村里好客的农民,都争先恐后地请我们,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如招待贵客一样。那个年月,因为贫穷,我常常于心不忍,不忍心接受这样的招待。每次,坐在土家火铺上,吃饭时,家长把腊肉拈给我,——我的学生是不被允许上桌吃饭的,他们往往是端着碗一边吃。我便下火铺寻了学生,把肉回拈给他们。而这样的反复推劝和谦让,最后一定是家长点头了,学生才肯接受。
第二天,我们还在睡梦中,家长已经起床,为我们做好了早餐。早餐后,农民们上山忙活,我带着孩子们下山往学校。由于我们的坚持,苏家村小当年的就学率是全公社最高的,96%。
现在想来,即便是文革后期,国家对于义务教育,对于全民教育同样抓得很紧。我们周末去公社完小开会,第一件事就是汇报入学率和失学率。——试想,没有30年前的基础教育作基础,在一个文盲充斥的国家,哪来今天的现代化和工业文明。
最难忘那次送二队的学生。还在路上,史勇就要求我今天无论如何要到他家住。——因为我们都知道他家困难,所以一次也不曾去过。在史勇的再三要求下,我答应了。
史勇是我三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他还有个哥哥在五年级,成绩也是最好。兄弟俩在学校回回考试成绩都在前三名。母亲因病去世得早,而祖父也是一直咳咳吐吐,一年四季医药不断,一家人的生活全靠父亲一个人承担。如果不是因为成绩好,再加上我们几个老师作工作,而且还免了弟兄俩的学费和书费(书费是我用工资替他缴的),否则,两个孩子早已经辍学。
我在火铺上坐定,父亲一脸欢欣,寒暄不几句,他说失陪了,有事出去会儿就回来。我以为他忙,也没在意。过一会儿,他从后门回来时,我透过窗户,看见汉子手里明明是端着一碗白米。我恍然大悟,他是去给我借米去了。我后悔不该满足孩子的自尊,来他们家做客,而此时又不好声张。
晚饭时候,饭端了上来,自然是香喷喷白花花的米饭,两道时蔬小菜。父亲一个劲地向我道歉,说家里腊肉早吃光了,因为去年根本就没有养猪。我的两个学生都端着碗在外面吃。我感觉不到我碗里白米饭的香美,在深深地自我歉疚中,把饭吃了一半。土家族的规矩,不等客人碗里吃完,就得添饭。学生家长正要给我添饭,我一个箭步穿到厨房,准备自己添些杂粮饭。——土家鼎罐饭,往往是米饭在下面,杂粮饭在上面,刚才我的米饭,主人是从底下剜起来的,更多的是玉米土豆之类的杂粮在上面。没等主人追过来,我已经揭开了鼎罐盖,一股奇异的清香,我舀了一勺,“要不得,怎么能让老师吃竹米呢!”主人执意要抢下我的碗,当然,最后是我赢了。
转过厨房,才看见,我的两个学生,吃的都是竹米饭。——竹米,就是山里的一种竹子,临死前结出来了果子,可以充饥,味涩。多吃,会中毒。就是那年,苏家二队的另一户人家,因为吃竹米,全家中毒而亡。
我艰难地把竹米饭咽了下去,倒不是因为它的苦涩,而是因为我看着我的学生,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把米饭让给老师而自己躲在屋外吃竹米。我为我学生的不幸,难过之极。
——二十多年后,听说,我的学生,那个叫史勇(化名)的,已经是老家那个县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了。我感到一丝慰藉,因为那餐难忘的竹米饭。
苏家村小,虽然我在那儿呆了不到两年,但留给我的记忆却是永远的。那么深刻,因为它见证了我们国家在文革后期,极其困难时期的乡村教育和义务教育,我也为自己曾经的教师生涯而自豪和骄傲。几十年过去了,细想此生作过的所有工作,唯教育是最有意义的。有时候,我常想,与当教师相比较,包括我后来的什么科长、厂长、书记和经理等等,都不过行尸走肉而已。因为教育工作,她高度的利他性,决定了她的高尚,无与伦比。
大妹前不久来看我,邀我老了以后回家乡做点什么,我不假思索就告诉她:“去苏家村办学校!”
——那个处在大山深处的苏家村小,那青翠掩隐中的土家吊脚楼,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和古朴的土家民风,难道仅仅是我渴望回归的某种念想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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