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会馆岁月汉中树洞

发表于-2009年09月10日 上午11:33评论-2条

会馆岁月

早些年,汉中是陕南最重要的物资集散地,往来的外地客商很多,汉中城里有好几座他们栖身的会馆,还有几条以会馆命名的小巷,如“河南会馆巷”、“山西会馆巷”等等。如今,这些会馆连同它们衍生的小巷都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早已旧迹难寻。笔者有缘在河南会馆住过几年,见证过会馆最后的岁月,姑且以拙笔记录下这一珍贵的历史瞬间。

河南会馆位于莲花池以东,东建设巷东侧,始建于清道光年间,占地约五亩,是一座三进院的会馆。会馆集住宿、娱乐、祭祀及商务活动于一身,是昔日河南同乡聚会宴游的重要场所。

大约有七年时间,我住在河南会馆。我住进去的时候,会馆就已然很老旧了。土墙剥蚀,尘泥渗漉,风烛残年的样子,早不似先前的繁华阔绰。据说民国以后会馆就门可罗雀了,抗战避乱,一批流落汉中的知识分子不甘寂寞,在空荡荡的会馆里办起了汉兴平民中学,那是我正谋食的汉中市第二中学的前身。

会馆北边原是一座大殿,如今只剩下四边勒了青石的台基。有家属在上面种蔬菜,新鲜翠绿给暮气沉重的会馆带来些许生机。会馆南端是戏楼,四柱三间的规模,是会馆仅存的最高大宏伟的建筑。楼下是通道,楼上是戏楼。戏楼仍在,戏台已坍。四角的飞檐高高翘起,荒草和瓦松当风抖动,屋脊上的怪兽做出各种夸张的姿势。戏楼两边的厢房还在,左右对称的木板楼,还有雕花的木格窗。我来之前楼上住满了教职工,可我住进去时早已人去楼空,成了一座危房,破败不可居。下一层则做了老师们的厨房,大约有十几间。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水池子,每到做饭时间,戏楼下面烟熏火燎,兹啦啦响成一片。

我住在大殿和戏楼中间的一排平房里,那是早些年的教导处,据说还吊死过一个女人。房间不足十五平米,却有三尺厚的土墙,冬暖夏凉,倒也惬意,遗憾的是不隔音。顶棚是纸糊的,五分钱一张的白纸,上面有斑斑点点的雨渍。左邻右舍的声音老是越过顶棚顽强地钻进对方的耳朵,不想听都不行。有电视剧的声音,有小孩子的哭闹,有两口子吵架包括他们在一起亲热的声音。

成群结伙的老鼠在顶篷上追逐嬉闹,有时打群架,发出“吱吱吱”刺耳的尖叫。东鼠西蹿,竟夜不息。有时从房梁坠落顶棚, “咚”的一声钝响,时刻担心它们会漏到被子上。我那逾庖而宴的厨房也是一间土墙房子。为了摆脱老鼠的纠缠,我在厨房里支起板床,有时就睡那。有一次,半夜里被脚底传来的剧痛惊醒——老鼠在啃我脚趾。邻居说,被老鼠咬了要走霉运。果然,那几年很背运。

院子里有一只白猫,白天懒洋洋躺在空地上,一到晚上就被满院子的老鼠吓得不见踪影。而爱情却让它变得异常勇敢,每到春来,于青砖灰瓦的屋脊上焦灼地呼唤,“喵喵喵”,撕心裂肺一般。

戏楼上的一间空屋里养着一群鸽子,主人是另一个院子的男人。每天早上,男人准时来给鸽子喂食,吃饱了的鸽子们“咕咕咕”叫着在院子里优雅地散步,稍有动静就扑楞着翅膀惊飞。

喜欢住会馆的日子,喜欢它的宁静闲适。光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没有困守高楼的焦灼,却有脚踏实地的放松。

时间仿佛凝固了,会馆里的人事虽不断变换,可苍凉古朴是永远不变的一道风景。譬如那快要隐到戏楼身后的落日,翘起的飞檐融进它影子中的那一刻,小院的每一个房间总会被它涂抹上醉人的金色;譬如那风雨中坚强挺立的老槐树,你忧郁的时候它们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也站在那儿,总给人送来阴凉的慰藉;譬如那掠过屋顶的坚硬的风,从遥远的昨天吹来,从同样遥远的异地吹来,一吹就是千万年;譬如那骑了三轮车卖调料的老人,每天中午准时出现在院子里,几十年来总唱着一成不变的歌谣——卖酱油醋!

院里有一石桌,是老砖垫起的一方青石,那是小院人交际的场所。吃饭时,各家端了饭菜摆上面,一顿饭可尝遍几家味。饭后,女人们洗锅,男人们吃烟谝闲打双扣,从中午打到黄昏,再从黄昏打到半夜。

我在厨房前的空地上辟出一块地。挖出浮土下的一层地砖,再刨松黑土,青砖压沿,一个小花园就这样诞生了。我种很多花,有蓬勃成一簇的粉红的月季,有羞涩地开着小白花的含笑,有把脑袋转来转去的向日葵。最有意思的是绿叶黄花的丝瓜,我给它们搭好架,让它们攀爬到高高的戏楼上去,碧绿的丝瓜叶牵连成一把巨伞,遮住了灼热的夕阳,形成夏日里一片难得的绿荫。

丝瓜架下是我自做的一张石头饭桌,费了好大劲才把一块青石板放在雕花的柱石上——这样的石板石柱,会馆里到处都是。开饭时,石桌上摆上三两样小菜,修长碧绿的丝瓜垂下来,似嘴馋了,经常触着人的头脸。

最有风度的是那三棵古老的中国槐。没人能准确说出它们的年龄,应该是和古老的会馆一般年纪吧。古槐高大威武,苍凉遒劲,像饱经风霜的老人。三个老人在空中亲热地拉手扯起一顶绿帐篷,覆盖了整个院子。树干粗大到两人展臂也不能将它们合围。每到春天,老槐树总会萌发闪亮的嫩绿,油亮亮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在春风中舞蹈。初夏时节,槐花飘香,那是小院中最迷人的季节。

住平房最大的不便是没有厕所,家家户户都用小塑料桶接了小便,第二天一大早再由女人们提到厕所里倒掉。每天清晨,总能看见一个伛偻老者蹒跚到院子里。老人在古槐下练一种不知名的功夫,反复地用手掌拍打老槐树,就像很亲热地扇老朋友的耳光,“啪啪啪”很斯文的声音在清晨寂静的空气中回响。

院子里除了三棵古槐,还有两棵年纪轻轻却长得很高大的白杨。五月一到,白杨树就像小孩吹肥皂泡一样,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外吐着轻柔的白色花絮。恼人的杨絮像雪花似的满院飘,落在人的头发上衣服上,拍都拍不掉。地上积了白花花的一层,整个院子就像个弹棉花的大作坊。

至今还记得,飘飞的杨絮里站了几个孩子,全都是留下来补作业或是背书的。有我留的,也有其他老师留的,一个个像程门立雪的杨时,头上肩上堆了浪漫的雪花。至今还记得那个背不过书的小男孩,一紧张就口吃。除却学习,他蛮可爱的。我喜欢摩挲他如丝绸般光滑的脸颊和下巴,像抚摸一条滑溜溜的鲶鱼。

院子里有一帮小孩,许是受了父母的影响,经常玩一种上课的游戏。老槐树上挂小黑板,上面写了歪歪扭扭几个字。个子最高的那个女孩总是老师,她背了手站在前面说,一二三,看谁坐得端。下面七八个马上就安静下来,背了小手端坐,其中就有我儿子。那女孩的父亲看见了就会说,没出息!但凡老师总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女将来也当老师,这职业太清苦,太劳累!

刚到一个新的学校,我急于想拿出点什么来证明给别人看。白天殷勤地上课带班,晚上回到家里,还要伏在刚刚拭去菜汁的小茶几上备课、批改作业,梦里还给学生讲题。有几次,我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不甚清楚的梦话。妻子问我怎么了,我说,做题,快做题! 

那年,我们学校考得很烂,只因为没有弄到题。漏题事件上了中央电视台,从此以后全省统一命题。大会小会上被人点了名的批评总是一件很妈妈的事,可又能怎么样呢?人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到家里老发脾气。

杨花每年都开,我的生命之花却迟迟不开。可一想,杨花是只开花不结果的。以结果论,白杨算不得一种成功的植物。其他美丽如海棠樱花,飘香如玫瑰桂花的,不都这样吗?并非所有的花开都会有结果,并非所有的耕耘都会有收获。

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我像蜗牛一样把自己的身体和想法收缩进狭小的壳子里。整个暑假,闭门不出,在古屋里抄写古诗打发寂寞的时光,也打磨我一颗粗糙的躁动的心。我开始自编一本手抄的《中国历代诗歌精选》,从“断竹续竹”那一首开始抄起。我用飘逸的隶书字体抄了三大本,还编了目录,排了页码,写了序言。我抄写得很耐心,很规范,一篇《离骚》我就抄了整整三天。只可惜,抄到五代的时候,暑假忽然结束了,以后再没有决心抄下去。

我想从古籍中汲取力量,也麻痹自己的神经。伏案徐书,全然不顾纱门外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我抄写过那么多的古诗,却始终没有用哪怕一个字来记录我当时的失落和迷惘、自卑和无助、痛苦和悲伤!

春天的一个中午,院子里来了一个摄影家,他要给河南会馆拍遗像。摄影家的到来,预告了河南会馆必然灰飞烟灭的命运。三脚架支了起来,镜头首先对准了戏台下的一方石刻,那是姜太公钓鱼的浮雕。摄影家指着上面栩栩如生的人物说,这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古老的戏台上演过多少人间悲喜剧,现在已没人能说得清,而戏楼连同它上面曾经鲜活的人物,如今也要无可挽回地退出历史舞台。戏楼很无辜地要被拆除了,只因为它阻挡了在建的莲湖路。戏楼如果有生命,它一定会发生这样的疑问,叫花子蹲尿坑还有个先来后到哩,到底是我先在这还是你先在这?!有些道理是拿不到台面上说的,先进取代落后不需要理由。

戏楼的命运转到了一个包工头手里,学校不给他工钱,却答应让他把拆下来的木料砖瓦全部拿去。来了一伙民工,他们把简单的行李扔在木板楼上,就开始动手拆房子,包工头一再说“小心点,小心点”。他们把两根长长的钢管斜搭在屋檐上,一片片青瓦就很听话地滑进了下面铺了草的箩筐里。一时间,满院子烟尘抖乱,以往鸽子悠闲散步的空地上,如今横七竖八的是戏楼的骨骼。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和包工头一样,都希望夹墙里斗拱间能掘出个什么宝贝。可除了一堆粗壮黑黄散发着霉味的木料和一堆粗笨的砖瓦外,并无渴望中的财宝。

包工头大呼“上当”,干活的人一天天减少。拆到最后,厚厚的土墙中刨出块石匾,刻了“药王洞”三个苍劲的颜字,落款是清道光十三年,这让人对会馆的历史猜想了半天。那块匾被汽车拉到了博物馆。

好端端四合院被无端削去一边,伤痕累累的会馆暴露在世人面前。收破烂的一天来好几趟,看木料的民工烧椽子做饭,焚琴煮鹤一般。我收拾了几片很好看的瓦当,可惜搬家时弄丢了。不久,两边的厢房也被拆得片瓦不留,十几间厨房荡然无存。

厨房被毁后,我和妻子趁了夜色去捡砖头木棒,自己动手竟然也盖起了一座小厨房,那恐怕是我今生唯一的建筑了。小厨房只有不到四个平方,却也建得精巧别致,它紧挨在我房间的窗户外,也安了小窗,搭了灶台。

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猛听见外面“喀嚓”一声巨响,第二天起来一看,是那棵最南面的老槐树被风刮断。失去了戏楼的依傍和遮挡,老槐树独自承当了所有袭来的风雨,最后,它不堪重负地倒下了。修街面房的时候,它的另外两个同伴也被相继伐倒,庞大的身躯被解成木板贱卖。

再后来,学校修了家属楼,我和我的邻居们都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会馆拆了,小院败了,莲路上奔腾不息的车轮一遍遍碾过小院曾经满目创痍的身躯,我们的生活也越过小院奔向幸福的远方。若干年后,我们是否还会想起那些曾经在会馆的屋檐下栖身的岁月?

常常在想,城市建设和古迹保护是不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如果会馆不拆,如果古槐不死,那在如今高楼林立,千篇一律的钢筋水泥的森林里该是怎样的一个人文奇迹啊!城市的历史感、沧桑感全都有了。可以怀旧,可以瞻仰,可以欣喜,可以凭吊我们或悲或喜的过去。恍惚间,泪流满面,复苏的是家园的记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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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静月清荷点评:

有人说,一万个瞬间构成了过去,一万个过去构成了永恒,而永恒只存在于我们对往事的回忆。
记忆中的會馆,應該是青砖瓦房,不需设计师的精心设计,木头窗,木头门,木头梁,清晨的阳光从窗户、从门缝中透过去,像碎了一地的散花,勾起遐思无限。
會馆从不锁门,外面的路人很容易就看清房内的角角落落,没有丝毫的遮掩,显得格外亲切随和,又像个大家庭,温馨而令人羡慕驻足。
喜欢住会馆的日子,喜欢它的宁静闲适。光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没有困守高楼的焦灼,却有脚踏实地的放松。那些在会馆的日子里,每一天都伴随着邻居们赞许的目光及会心的微笑,日子在期盼中拉长,又在期盼中變短。
从此,木窗、阳光,还有那许许多多熟悉而陌生的脸,随着滴滴哒哒的时间锁进了我的記憶中。

静月清荷点评:

抒情是散文的灵魂,关键是作者自己要真诚和纯粹,有杂念的抒情和没有感动的抒情都是对散文的伤害,而你却是用心灵去触摸世界,甚至淌着泪水去拥抱你热爱的人和物,所以看似简单的有感而发和直抒胸臆在这里就充满了力量和温度!
朴素,静美,怎一个好字了得!

文章评论共[2]个
静月清荷-评论

品讀再三,不覺沉醉其間!at:2009年09月10日 中午12:32

罗军琳-评论

这篇好哉,味道醇厚at:2009年09月10日 中午1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