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从学校回到家了。
终于把宿舍里堆积的东西搬完回家了。
终于不再以校为家而是以家为家了。
我离开家太久了!
从考上大学离开家之后,我已经有整整八年没有好好在家呆过了,大学时的学校离家不远,那时几乎每个月我都可以回一次家的;工作的学校也离家不远,几乎天天回家但都是吃顿饭就走,寒暑假我不是在补课就是别的什么地方游走——于是我感觉我真的有很久没有回家了,似乎在外流浪了八年。
在我最为遥远的记忆中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小时候曾经走丢过一次,不知怎麽搞的,我竟是陷在田野中纵横交错沟埂里举步维艰,我哇哇地大声哭号着直到筋疲力尽的抽噎,记得是有人在田间耕作的,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过来问这个迷路的孩子为什么哭得那么声嘶力竭那么凄唳,无助中我只能哭,我是那么小还不会求助,水沟就像一条湍急的小河是那么宽阔不可逾越,田埂宛如一道道崖壁是那么高不可攀,天上阴云四合以及随风飘散的冰冷的细雨,使得到处压抑着森森的恐惧,我只是哭、只是哭,我想我再也不能回到我的家了,我想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笼罩我的除了无边的绝望还是无边的绝望。后来妈妈找到了我,我正用手捂着眼睛哭得天昏地暗没有看见她,只听得妈妈呼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泪眼朦胧中抬头瞧见的是妈妈满脸是焦急之后的欣喜——她已经寻找我多时了。我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死死的抓着她不放手,妈妈边紧紧抱起我,边给我擦眼泪,边拍着我的后背,边喃喃地哄着我不哭。
再也没有比那样温暖、安全的怀抱了!再也没有比那样更能让人的心安静下来的温柔的声音了!那可以说是我对母亲的最早的记忆了,将近而立之年了,这情景从来都没有从我的脑海中淡出,那简直就像极了一只痛失了幼仔的母猫在苦苦寻找到小猫之后,立即就呢喃着去猛舔小猫的皮毛,然后躺下紧紧搂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喂奶,以让孩子忘记丢失的恐惧,那种感人的依恋是滋润我一生的最为温暖的源泉之头。
后来,渐渐的这种感觉再也没有了,妈妈变得越来越陌生、变得越来越残酷冷漠、变得越来越面目狰狞。我也变得越来越呆滞和自闭,越来越怕见到她,尤其是恐惧看到她看我的那种冰一样冷的眼神,我也越来越怕回家,我总是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以推延回家的时间。
那时,母亲打我时是从不手软的,任何她能在第一时间拿到的东西,都能成为她称手的打我的器材,不打到她没了力气、不打到我跪地哀声求饶她是不会放下手中的“刑具”的。以至于每当我意识到犯了任何一点错的时候,我总是心惊肉跳的,仿佛大祸即将临头!于是我学会了离家出走逃之夭夭,或者就是不敢回家去。我想,只要我不回家了,母亲就再也打不到我了,或许如果她真在乎我的话,我的离家或不回家肯定会让她着急的。
我常躲在菜园中的玉米窠里,那里面不会被人发现,在贴着身子的玉米叶那青青的阴郁中,我被露水浇得湿湿的黏黏糊糊的。在我这样做的时候,母亲从来都没有找过我回去,要不是父亲打着电筒终于把我从草丛中拎出来,要不就是我自己又饿又疲乏得扛不住了,自己心惊胆战地回家受罚,然后招待我的必定是及时的一顿打,和此后好多天的冷嘲热讽挖苦打击白眼霜脸。
我再也不跑了,我明白此时的我是跑不了多远的。我在等待,我焦急的等待着我长大的那一天,然后我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个伤心的地方,再也不见这个几乎是肆意伤害我的女人……
考上大学,我终于走了,走时带着儿时留在身上的几条永不会淡去的紫黑色的伤痕,我想我是再不会回来了的。
然而,大学毕业,我又回来了。和工作单位签约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受了那么多年的高等教育让我没法不回来,因为他们俩都老了,我得回来。
我回来了,但,我却是以校为家,除了每天回家吃一顿晚饭看一看他们之外,我依旧找尽各种借口尽量能不回去就不回去。我还是从心里不愿回家,我受不了生命中那种不能承受之重的亲情之爱,我恨它,所以我想极力地挣脱那似如来佛祖铺天盖地压来的五指山,可我又是注定挣脱不了的,我不得不承认我是爱它的。这是矛盾的,更是痛苦的。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左手和右手,一边牵着一个老人,我忽然很恼怒!
我很生气她在过马路的时候竟不敢抬脚过去,而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紧紧倚在我身边。
我很郁闷他第一次坐在我的摩托车上的时候,不一会儿便大声嚷嚷着头晕要下去。
这就是那个揍我时都不知道手痛的暴戾的女人么?
这就是那个走路咚咚作响闯过很多地方的男人么?
我莫名地恼火,我很想歇斯底里地对着他们大喊大叫,可我又发不出火来,我怔怔地不知所措,我又一次短暂的逃开。
青岛、烟台、蓬莱、威海、大连、北京,飞机、客车、火车、轮船、缆车、出租车。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真的旅途太劳顿,我在团队的旅行中晕车、晕机、晕船,上吐、下泻、吃不下、睡不着,在一大群熟人中深味一个人的种种滋味。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平常那么熟悉那么敬重的一群人,在新的环境中全都似是而非或者面目全非的散发着陌生的气息。我立于一旁望着他们,他们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父女,有的是母子,他们是各自的依靠和归宿,他们相亲相爱,他们之间互相嘘寒问暖、相濡以沫。
我呢?我是他们的什么人?同事?不在工作岗位,就不再是同事关系,曾经是同事,将来也会是,只是此时不是;朋友?这样的同事,是不会有友谊产生的,所以我们不是朋友,所以彼此之间是谈不上关心的;小辈?都快奔三的人了,你以为你是谁?谁还会把你当个小孩子来照顾?下属?你在此机会中很好的伺候好你的上司的正是你的责任呢。——因此,我只能是他们的同路之人,就像我曾经经过了的许许多多同乘一班车、一架飞机的那些乘客一样,大家同行一路而已。我忽然明白,如果没有血缘的话,似乎人世间谁都不是谁的谁!
我终于在去烟台路上的客车上,于茫茫海雾中第一次落下了滚滚的思乡之泪,我的思乡很明确,思的是我的至亲父母,如果不是他们在那里的话,如果不是没有那个“家”在那里的话,一块称为“乡”的土地又哪里值得人去思念呢?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哪里的水米不养人呢?他乡故乡又有多少确切的区别呢?
我终于回来了,他们坐在家门口那两棵老树下乘凉,见我回来,他们动都没动一下,似乎我的回来与否与他们无关,继续和老街坊邻居家长里短着,我激动的笑容中夹杂着一丝苦涩。
走到他们面前,我悲哀地俯视着他们额头上如昂扬的野草般钻出来的白发在风中拂动——他们老了,已经和他们身边的那些老街坊一般苍老了,紧紧的牵起两只苍老无力而温暖的手,在以后,任何一只我都不敢轻意放下。
昨天是我的生日,他们忘了二十九年前的昨天,一个婴儿的诞生让他们几欲欣喜若狂。昨天我在一个朋友的陪伴下喝酒喝到半醉才归,那时,他们已经睡下,没有声音问我吃了没,没有声音祝贺我生日快乐,也没有声音责问我怎么夜深了才回来。
昨天是我的生日,昨夜我终于回了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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