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来家国》纪实散文】
——历史不得不承认,中国曾经的和正在进行着的民工潮,如拍岸惊涛,那么恢宏和悲壮,她已经成为震撼我们心灵的悲怆交响曲。在我们的共和国走向世界强国的前夜,那些为民族发展和挺进作出无知奉献的亿万农民工,中国农民工,是祖国今天的痛,也是历史的痛!——题记
(上篇)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使沿海的改革试点城市,企业猛增,数以千万计的农民工从全国各地尤其是落后的西部地区,如潮水一般涌向广东、海南、上海和江浙一带,靠出卖简单的超负荷的劳动谋生。由于民族传统中对于旧历春节合家团圆情节的顽固追求,所以,每年春节前后,随着大规模民工往返,春运,不仅是交通部门多年的烦恼,更是出行在外的千万游子的悲悯之旅——
1994年春节,窘迫的我,加入了南下的民工潮。
从老家南下,最便捷的路就是到湖南湘西的吉首站乘火车。
正月初四,看好了日子,从家里到吉首有大半天就够了。下午6点,到了火车站。还没下车,就见火车站广场黑压压的人群,全是南下打工的农民。大大小小的牛仔包和彩条塑料袋,或席地而睡,或互相依靠而眠,或谈论火车,或吃着从家里带出来的过年小吃,整个的广场,笼罩在一片吵杂、混乱和无精打采的沮丧之中。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排队进入了售票大厅。才跨一步,一股热浪便袭过来,热浪里有浓浓的汗臭,满大厅的人,还有小贩的吆喝。站着排队的,坐着等候的,斜躺着的,大多数人都表情木讷,若版画,凝重而庄严。
晚上9点的时候,我们终于进到了站台。心情自然激动,心想,上了火车就成功了。第一辆列车开过来了,还没等车停稳,大家就跑着跟着车门追,这个时候,站台工作人员包括保安民警,都起不了作用。孰料,这趟车,根本就不开门。不仅不开门,连车窗都没有一个开着的。再看车里,已经是人贴着人,没有空隙了。“呜——”随着列车慢慢启动,看着夜色中渐渐远去的火车,失望和落寞,涌上心来。
吉首是支线上的一个小站。直达广州的车今天是没有了。横了心,只要是南下的车,见车就上。到第三趟车过来的时候,终于看到打开的车窗。车未停稳,早有身手快捷的人,爬了上去。我和同行朋友,也不示弱,他推着我越窗而进,接过行李,再拉他上来。靠窗的乘客,见到人们都这样,对于我们的不文明,非但没有谴责,从好几个人的眼神中,我甚至欣慰的发现了一丝怜悯。
车上早已经没有座位,(这是意料中的),我俩找了个靠厕所的地方站着,相视一笑,算是庆贺爬车成功。找人一打听,才知道这班车的终点站是郑州。管它呢,郑州是最大的中转站,到了那儿再说。
站了大约两个小时,实在受不了了,便随地坐了下来。——这一坐,咋就感觉那么舒坦,似乎整个心都轻松了下来。于是乎,在火车吭吭哐哐的声音中,释意地入睡。那一夜,只是时不时上厕所的人,一开门一关门的瞬间,熏人的臭气,把我扰醒,而车轮与铁轨节奏的啃啮,如儿时母亲的摇篮曲,只一会儿功夫,便又入梦乡。
第二天上午,火车进入郑州站。我们没有出站,知道一旦出站,再想进来就困难了。
郑州到广州的车就多了,几乎是半小时就有一趟。毕竟是大站,警力充足,没有爬车窗的。到第二班广州车过来的时候,我们冲了过去。车门打开,没有一个下车的。列车过道上都是一个挤一个的农民工。站台上的人,如一把锋利的尖刀,从列车车门口硬插进去,说时迟那时快,我也把自己变成了“刀刃”。
列车从郑州站开动时,我回头一看,同行的朋友也上来了,而站台上,还有更多的未曾挤上来的男女老少,无奈地看着南下的列车,在自己视线中消失。
门道口的人,如插笋子一样。空气里不只是汗臭,更像是缺氧一样的感觉呼吸吃力。“有人晕倒了!”随着喊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年纪50岁左右的农民,抽搐着,面色铁青,口里冒着白色泡沫。——所谓晕倒,其实是倒不下的,拥挤的人把他压迫在中间,人墙支撑着这个可怜的农民。
见到这情景,我抓住贴在自己胸前的农民工的肩头,一收腹,猛一跃,爬上了人们的头顶。我朝着列车乘务室的方向,在人头上若游泳一般往前狂爬,口里高声叫喊着“快救人,有人晕倒了!”而同时,我的背上,头上和肩上,被压迫的人们的拳头和汽水瓶子甚至啤酒瓶子,雨点般砸向我。我拼命喊救人,同时蛮不讲理地往前爬。在离乘务员室两米开外的地方,实在不行,我着地站了起来。幸好,这个车厢有一个高个子乘警。在他的努力下,把那个昏厥的人,照我刚才的方法,从大伙头顶上传递过来,平躺在乘务室。这里通风条件好,不一会就苏醒过来了。
从列车门口到车厢里面的门口,这一段是人最多且空气最差的一段。车厢里头有窗户,但任何人只要一挪步,周围的人都会一片抗议。我用脚尖开路,一公分一公分地偷偷迈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挤到了车厢较中间的地方。可以直着腰,站在那里,已经是幸福无比了。朋友从车门口,挤到我的身边,已经是次日凌晨两点钟的事了。他到达那刻,感觉就像红军长征会师那样,两人都感觉欣慰。他摇摇头,“你若是还在里面,可能也晕倒了!”我诡谲地苦笑。他接着说“内裤都被汗水湿透了,真不是人坐的!”——我没有力气回答他,看着他一脸狼狈和沮丧,阵阵心疼。
下半夜,在我快坚持不住的时候,一个人用脚踹了我的小腿一下,“到我这儿来躺一会吧!”我顺着声音看下去,这个人是躺在凳子底下的。他挪出身子让我。我的膝盖此时麻木到不听使唤,只能借助手把它弯曲了,慢慢钻进了凳子底下。自然,这儿是天堂,竟管时不时还传来上面坐着的人打屁的声音。躺下看时,所有坐凳下面都睡满了人。
——许多年过去了,我早已经记不起给我让睡的农民工的模样了,只知道他老家是河南的。——写到这儿,我衷心的祝福他如我们的祖国一样,已经强大而发达。
(下篇)
我俩在广州只呆了两天,因为朋友的工作不好找。
第三天,我们决定去海南。
在大巴里摇摇晃晃一整天,凌晨四点左右,我们的车到了海南岛对面的海安镇。大巴在离海安镇还有三公里的地方停了下来,因为前往海南的打工农民太多,所有车辆不让进入。
从下车那个地方开始,昏暗的路灯下,整个海安半岛,黑压压,一片一片的全是等着过海的农民工。凌晨四点,他们躺在地上的形状各式各样。——其时,能入睡就是享受,享受生命。这些横七竖八的农民工,遍布半岛的每一个角落,就像秋风扫落叶,密密麻麻,没有空隙。比起出发那天在吉首火车站广场看到的景象,这才叫宏大壮阔。人的海洋,身着深色服装的农民工的海洋。——悲切中,海风刮过,苍凉,虚无之极的苍凉,打击得我眼泪花花。
我们采用各种手段,从人丛中挤到了售票大厅,而且在第一时间卖到了过海的船票(挤票的本领,我是学生时代就练就的功夫,不全道德,不好示人)。
当我们排着队,走上甲板那刻,我想,前面该是新的一天吧。才坐定,船就启动了。船舱里虽然吵杂,但船行时,有海风拂面,清爽宜人。“看,太阳!”——有人高叫一声。众人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跑过去,感慨和感叹声,不绝于耳。大家都惊异于这广袤的大海上,红太阳的温柔和鲜艳,这样的弘大广阔,在家乡是断然没有的。我仍坐在原处,冷眼看船舱里一抹暖暖的粉红,听人们嘈杂的评说。——多年前,《海上的日出》曾经是遥远的憧憬,而今天,当海上美丽的红日冉冉升起在眼前的时候,我却没有半点观赏她感受她的兴致。曾经朝气蓬勃的心,随着这一路南下的见闻和感受,已经麻木到对外界哪怕最美好的刺激都无动于衷了。
——太阳,此刻的太阳,在她光照人间的时候,我甚至敌视地感觉到她的不公平。我冷漠地坐在原地,任海船轻轻颤抖。耳畔的嘈杂和喜悦之声,似乎离自己非常邈远,天外一般。
上岸时候,还要经过一番查验,方可放行。我亲眼所见,不少农民工由于证件不齐,被拦了下来,被阻在了大海与孤岛的沙滩之间,就像二战时诺曼底沙滩那样难以逾越。他们千辛万苦,从遥远的他乡,赶到海口,就为了看一回还不能完全欣赏明白的日出,还不待踏上海南的土地,就被灰溜溜地赶了回去。有试图蒙混过关的,被地方保安看到,拖出来,就是一顿好打。施打的边打边骂,而被打的,仍然苦苦哀求,说不尽的好话。
心有不平,多看了一会儿。一个带着老婆的农民被保安拉出来,还没等保安抬手打人,农民先跪了下来,含泪诉说自己的身世,然后忙不迭地翻开随身口袋和衣服荷包,告诉他们现在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了,只有打工挣钱了才能回去云云、、、、、、
——这样的场景,不忍多看。一转身那刻,男人跪着哭诉的形象便永远地定格在我的头脑里,那样残忍地储存着,直到今天。
在海口一天,发现这里远不如广州好找工作,当天便决定返回广州。
当海船再次离港,我站在船舷上,第一次留意了蔚蓝的大海:在夕阳的照耀下,海口离我们越来越远,那地平线上巍峨的楼群,那广阔无边的弥漫过来的蔚蓝,以及夕辉浓浓的重重的红色,真让我感觉陌生,甚至陌生得让我感觉恐怖。猛回头,海安已经遥遥在望。想想今天早上的挤票,上船后的日出,跪在沙滩上的农民,一天匆忙地奔波,终于有了个愿望之外的结局,没有回首的喜悦,满心凄凉。这广袤无垠的海呵,在我烦忧之极的心火上,更添了一瓢燃油。
1994年,那个春节,我和我的农民老乡们,一路南下。我亲身感受了春运期间,如潮水一般涌动的民工。他们是那么无助无知,像一张树叶飘进河里,任由波浪摔打,颠沛流离,自己全无主宰的权利,——一片听天由命的落叶!然而,他们又是那样的强大,强大到让人感到压抑和震慑。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对我的农民工兄弟有了与先前不一样的认识,我从心底尊重他们,不仅因为他们每年不辞劳苦地南北奔波,更因为在他们茫然无序的奔波中,使中国步入了世界强国的行列;因为在他们无助无知的奔波中,我国被发达国家戏称为“世界工厂”,共和国于是有了庞大的号称世界第一的贸易顺差,中国也因此一跃而成为当今最强大的国家美国的第一大债权国。
然而,南下的春运还在继续,农民工的南下悲情还在。所不同的是,共和国总理终于可以亲自到广州火车站为农民工排忧解难,甚至为农民工鞠躬致歉。在祖国六十年华诞来临的时候,我们在举国欢庆之余,是否想起过30年来,为国家作出牺牲最多而贡献最大的群体,他们的名字将永远载入共和国发展的历史:中国农民工!
上世纪末页,南下的悲情,我不会忘记。
农民工的悲壮,历史更不会忘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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