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青就读的那所大学,有一帮惹不起的学匪。在食堂打饭时,他偏偏给其中的一个男生递了一句话,你怎么插我前面了?马上,一个冷拳让他眼镜飞了,碎片划过眉毛,满脸是血。
童青狼狈地拨开敢怒不敢言的人群,满地摸索着自己的镜片,突然一个黑色的身影风一样地卷了过来,还没看清来者是何方神圣。插队的学匪就哎呀一声捂着自己的脸。
顿时,鸦雀无声,因为,挺身而出,上去给学匪一拳的--居然是个女生。
那天,食堂乱成了大锅粥,怎么结束的,童青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辛然扶他去医务室上药的时候,忽然大叫一声,我的饭盆拉在食堂了。然后火辣辣地转过脸,盯着他说,没得商量,以后你和我拼一个盆子!
于是毕业、同居、工作,童青一任辛然引领主动,她找了房子,他默允,她介绍他去熟人公司工作,他默允,她追他,他也默允。
有时候,童青有点感叹,似乎一开始,角色就错了位,让一个像男孩的女孩,和一个像女孩的男孩走到了一起:自己10岁那年,父母离异,在白眼和讥诮中提早结束少年时代;而辛然自小寄养在姥姥家,没法不独立坚强。
童青喜欢把头搁在辛然怀里,和她诉说童年的种种,然后看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他的头发,心里便笃定地安稳。她叫他心定,她是他最依赖的人。童青想,若没有辛然,每夜都会是长夜。
如果不是遇上芷若,角色也许会一直错下去。
那时候,童青在辛然朋友的公司,已经是娴熟的摄影师,而芷若是他拍摄过的,最美丽的模特,她穿着火红的低胸晚礼服出现,摆好pose的那一刻,童青明白了,什么叫艳光四射。
第二天把片子送去洗,却发现惟独是她的洗坏了,童青沮丧得不行,给芷若打电话,期期艾艾,芷若却在那端轻笑,柔柔地说,哦,没办法,劳您驾再给我重拍一次,好么?
像一颗石子丢进水面,心就那么被拨动了一下,童青惊奇地感受着这种荡漾,突然不能止住他烟云奔袭的眩惑。
有了第一次的晚归,辛然已经入睡,一条胳膊张开在他的枕上,似乎还是等着他静静地来依偎,童青震动了一下,轻轻地把她的胳膊挪开。
辛然突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拉上窗帘,淡淡地说,月圆总是很少。
童青有一些心虚,有一些内疚,更有一些酸楚,只好接口道,月虽不圆,但细细一弯,也有清辉。
凉月的清辉,像一只偷窥的眼睛,猫一样锐利地穿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照在双人床上,也洞烛在童青碾转反侧的身影上。
再见芷若时,她低语,呀,你怎么有黑眼圈了?是不是昨天回去晚了,被太太罚跪洗衣板?童青看她抿了脸侧笑,乌发挽髻,别上一枚火红榴花,就怔怔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良久,他振作,把一切都坦白陈词,芷若不笑了,愣了一下,每日里拈在手上心上,该忘记的,就看你是否想让自己忘记。童青在她飘若游丝的话语中,捕到了一丝痛楚和在乎。
芷若不再追问,转开话题,今晚我们去哪里好?听你的。
那一刻,童青想到辛然,她总是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然后他在她不容置疑的语气下默许,她从来没有问过他是否喜欢。
童青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只是习惯了她对他错位的呵护?
记不清是第几次晚归了,回到家,却发现辛然在厨房熬汤,招手叫住了要溜进内室的他,舀起一勺子汤,说料虽然很多,但明火扑地一烹,越到后头,却越发地淡。
童青怔着,一口汤哽在喉咙里,欲说还休,辛然关掉煤气,问,她是谁?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童青支吾,辛然端起那锅煲好的汤,在他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啪地砸在地上,重要的,是你已经不再爱我。明天你从这里搬出去。
童青看着满地的热汤和破碎的瓷片无言以对,在她面前,他永远是默允。
而芷若不一样,她的手臂会软软地绕上他的肩,吐气如兰,一次次激发着他前所未有的怜爱和疼惜。
童青惟有叹息,那就这样吧。
他开始去习惯芷若的香水和长裙,开始享受她时而抛过来的娇嗔,一切仿佛是水到渠成。只是有几次,他晚上被恶梦惊醒,梦里,是母亲绝裾而去的脸,父亲抡起的巴掌让他生痛。醒来,却发现是芷若黑发的头,沉沉地压着他的胳臂。
童青浑身汗湿,推推她说,我做恶梦,醒了。芷若惺忪地说,那就继续睡。
那时候,童青就会想起,无数个夜里,辛然总是会把他的头揽在怀里,一边听他诉说着童年的阴影,一边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划过他的头发。只有她知道,他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男人。
童青忽然觉得心里真的是还在痛着,额上冷汗涔涔。但他想,是自己作的决定了,就要承受这决定的后果。何况芷若美丽异常,玲珑婉转,得到她,已经不易,定要好好珍惜。
童青更辛苦工作,出差拍摄,顶着烈日风沙,常十天半月也不见芷若,只以手机互通信息。欣慰的是他给她拍的照片,终于在一次省际摄影大赛中获得二等奖。芷若也因此跳槽到一家法国人投资的公司做模特,胜任愉快,收入甚高。
又是一年花开花谢,二月初的时候,两人渐渐音信稀落,在外地拍摄的童青收到无数次关机的留言,心下不安,十四日,风尘仆仆赶回,陪芷若过情人节。
在熟悉的情人包厢,芷若姗姗来迟,童青暗暗抿着心里不满,听她兴致勃勃地大谈工作中结识的法国人,吃了一顿食不下咽的饭。走出包厢时,芷若的手机响了。
芷若用娴熟的英语说了几句,抱歉一笑,亲爱,先回家等我。
可今天是情人节,童青忍不住,你要去哪里?
应酬而已,芷若闪电般吻他一下,等我回来就是,言毕钻进计程车绝尘而去。
童青打开门的时候,看到水池子里小山一样高的盘子和七零八落的衣服,费力地整理完毕,已是深夜。斜靠在床上,燃一只烟,时钟滴答滴答地呼吸着他的焦灼。
香烟一只接一只,手指上留下了焦黄的痕迹。在无穷的煎熬中,胸口的冰山毫不留情地*挤,想起童年,他站在门口的青石路上,望眼欲穿,等着母亲回家的身影,可是再也没有等到过。
芷若不知道,童青因此而害怕等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难以言喻的痛,他只说给一个人听过--
辛然。辛然。童青低叹。他似乎又看见了那锅热汤,带着受伤的倔强在他的记忆里四散奔流。
以为用时间和另一个女子,总是可以把她忘记,只除了这个静得有些恍惚的情人节之夜。
听着电话响了三声,童青终于狠心按掉通话键,暗暗地,骂自己不是东西,在被一个女子伤害的时候,再去想那个被他伤害过的女子。
终于倦极入睡,却又跌进同样的恶梦:母亲冷酷的脸,摔开自己抓住她裙子汗湿的手,对父亲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受够了,我要离开你,离开你们,离开你们.他绝望地冲出门,外面,白亮亮的阳光把他的眼睛敲得重而痛。
原来不是阳光,而是卧室的x灯刷地亮了,童青睁开重而痛的眼皮,见到半躺在旁边的芷若,忍不住一下子抱住了她,把脸埋进她微露的酥胸前。我又做恶梦了。
良久没有回应,童青渐渐清醒过来,松手,遇上的是芷若霜雪一样的眼神,你一个大男人,有点出息好不好?
童青摔了一下头,睡意跑得无影无踪,才发现,芷若胸口,一条白金项链惊心动魄寒光彻骨。
童青明白了她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
他是谁?童青笨拙地问,芷若支吾着,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重要的是,你已经不再爱我.童青的眼泪忽然不可抑制。积蓄了许久的记忆是一个囊肿,在这一刻他只希望这把锐利的刀插上去,腐烂的血肉可以畅快的流出来。
芷若咬紧唇,脸色有那么一会的苍白,是工作中认识的,直到今晚,他正式向我求爱,我本来还没下决心,但是看到你这个样子,我觉得我必须跟他走,我要的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把我当小鸟一样呵护着,我已经厌烦了你的懦弱和不安全,何况,你那么穷.
这才是症结所在。童青冷笑一声,芷若瑟缩一下,没有回避,对,我需要财富推动我的生活,让我衣食无忧心安理得,让我每晚每晚,可以安心地在他怀里入睡。
童青像被迎面抽了一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有那么一刻,他想狠狠地给面前的女子一记耳光,但是手到中途,就没有了力气。
你也会打人?芷若居然有些失笑地看着他低垂而拧得发白的手。
是的,自己不会打人,只会挨打,而在这世界上,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在他挨打的时候,挺身而出.往事就像潮水一样纷至沓来,多年前食堂里,两人共用一个饭盆;刚毕业的时候,从紧巴巴的生活费里,硬是抽出了100元,在电脑扫描仪前留下两张傻笑的脸;不敢去干洗店,面试前把仅有的一件白衬衣,用装了滚开水的杯子一点点烫平.
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女子安排的--一个会让他在她怀里安心地入睡的女子。
童青夺门而去,芷若吃了一惊,喂,你没事吧?男人要提得起放得下。
把门连同她最后的怜悯一起重重地合上,童青走在凌晨两点半的大街上,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幽深的巷子,走过了一家又一家不再闪烁的霓虹,在天桥上抱着双肩吹冷风,在街心花园里停一会抽烟.两腿发软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辛然的楼下。
格子的窗帘,还是洗得很干净,在夜色中轻轻地飘动,似乎在诱惑地招着手,童青不自主地一步一步走上了楼梯。
近了,更近了,门缝里有如水的音乐,隐约地泻了站在门外的他一身,细听,是罗大佑苍凉的声音:梁上燕子已回来,庭前春花为你开,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然后,童青听到了一阵隐忍的呜咽,像块巨石撞在他心上,他从来没有见辛然哭过,他从不知道,一个可以给男人一记重拳,可以把一锅热汤砸个稀烂的女子,居然,也会哭得如此软弱无助。
那首歌一直在重复地放着: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
童青终于按下了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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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一个像男人的女人,和一个像女人的男人,在一家酒店举行了婚礼。
婚礼上,大家起哄着要新郎说说新娘的好处,男人笑而不答。他知道,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女子,可以每晚每晚,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让他安心地,在她的怀里入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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