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秋天,脚步迟缓,已经九月了,阳光依旧炽热。裸露于夏装外的肌肤却已经感受到了秋的凉意。正在怀疑季节的归属,立于窗边,却发现黄叶随着秋风,蝶一样飞舞。秋天,真的来了。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与汉中树洞合奏
◎◎◎
固执的认为在这钢筋水泥浇铸的现代都市,是看不到秋天的,秋天是属于村野的。常常想起小时候在农村度过的那些日子。那时的生活艰辛单调却又不乏情趣,更重要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一份浓浓的人情味。
最热闹的时候要数吃饭的时候了。端上饭碗,三五成群蹲在一处,讲述各自的见闻,不时的夹杂几声爽朗的笑声,其乐融融也。农村人厚道、纯朴、实心眼待人,有个啥事需要出门,只要给邻居打个招呼,尽管放心走。虽然不似城里孩子那样有各种各样好玩的玩具,可小伙伴们在一起,打弹球、滚铁环、老鹰捉小鸡……同样充满了无尽的乐趣。
那田埂上流淌的水,是庄稼人无尽的希望。
男耕女织,是爱在世外桃源。
阡陌交错,是美在田间地头。
农村人不只是粗枝大叶,也有纤云弄巧的手和鸿鹄大志。记忆里,邻家大姐姐在金黄色的稻田里,挥舞着镰刀的样子,留在了我五岁的记忆里,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邻家大姐姐有一对美丽的大眼睛,配着一副自然生成的长睫毛,鲜艳小巧的嘴唇很让人喜爱,但不那么性感;丰满凸起的胸部显得很有气质,但不那么臃肿;洁白细嫩的皮肤和滑润的手臂,使人觉得恰到好处……她的美构成了对任何男人的吸引力,包括五岁的我,我时常摸着姐姐的长辫子,羡慕不已。
邻家姐姐在我额头上轻轻亲一下,巧笑倩兮,忽而附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丫头,把这个纸条带给王老师好么?记着,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点头,蹦蹦跳跳的往学校跑,那个王老师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清瘦清瘦的,人长得很好看,五岁的我很乐意当姐姐的小信使,而且每回从王老师那里回来,我总会得到一份意外的礼物,有时是一本小人书,有时是几粒糖果。
去学校,王老师正在给学生上课,我隔着宽大的玻璃窗听他读着一篇课文——“快来吧,亲爱的爷爷,”凡卡接着写道,“我求您看在基督的面上,带我离开这儿。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孤儿吧。这儿的人都打我。我饿得要命,又孤零零的,难受得没法说。我老是哭。有一天,老板拿楦头打我的脑袋,我昏倒了,好容易才醒过来。我的生活没有指望了,连狗都不如!……我问候阿辽娜,问候独眼的艾果尔,问候马车夫。别让旁人拿我的小风琴。您的孙子伊凡·茹科夫。“亲爱的爷爷,来吧!”
我站在外面听着,居然流了眼泪,王老师下课看到我泪汪汪的样子,摸摸我的小辫问,小丫头怎么哭了?我眼泪唰的一下子溢出眼角,半响我才问,凡卡怎么样了,他爷爷接他回去了么?
王老师笑,爷爷那么爱凡卡,收到这封信时,一定会将凡卡接走的。我将姐姐的纸条照例交给他,他照例送我一本小人书。不过,这次走时,他交给我一个折叠好的纸条,说:“丫头,将这个给姐姐,记着,一定要给姐姐!”我点头。
沉甸甸的谷穗、玉米、高粱丰硕了秋天。那一片片金黄的底色摇曳秋声,无边的秋风嬗变成了收获的粮食。秋天的风韵,真的是难以形容和言说呵,深入泥土和草根!秋风嬗变出来的粮食,就是大地上生长着的喜悦。
邻家姐姐穿着艳艳的红衣服,站立在九月的棉田里,满目含情地放飞爱情的秋风……我不知道这满眼的棉花,为何会白得如此的纯粹?只记得姐姐接过我手中的纸条,羞羞涩涩地将它藏进棉兜。
这一妩媚的场景,一下子就绒绒地痒着了我的目光。
原来,这秋天的棉田,也是需要女孩家来点缀的。
更远的远处,恬静的村庄如同一位俊美的村姑。
◎◎◎
婉转的秋天,菊静静地开放。
风,低吟浅唱。一朵菊不说话,二朵菊不说话,三朵四朵菊都不说话,她是不是要把更多的话,留给秋风去说?
对于菊花,我不想给予她太多的赞美,我只想以另一种方式,来体味她的清香。
那一片野菊花,曾无数次在我梦里出现过。细小的花朵,成片地开放,给萧瑟的深秋,带来了勃勃生机。一点也不张扬的纯香,清雅淡然,只有走近了,才能闻到。它们静默在山岗,即使无人欣赏,也照样欢畅。流连于这一片花的海洋,心如这小花一样静谧和安详。还有那浓浓的绿叶,在阳光下,把野菊花烘托得更为鲜艳,很想捧一束回家,却又不忍折断了那细柔的腰肢。离开了大地,它们会很快失去了生机,还是让它们在自己的天地里自由自在地开放。
有谁见过这般豪放壮烈的片片小黄花?那样泼泼辣辣地开。一簇一簇,一滩一滩,灿烂辉煌!有谁闻过这么沉郁的幽幽花香?让人一辈子也无法忘怀。花朵很小,密密匝匝,重重叠叠,却能织造出梦幻般神奇的彩霞。分明是太阳灼目滚烫的注视,让造物主随意倾倒泼洒在这里,叫人心灵久久震颤。几番秋风,秋雨,秋霜,杳然寂灭在汉中小江南的水乡路上,唯留下水牛与山羊的哞咩,在枯草败叶间低回……纵然是松柏也已减色,纵然是墨竹也早已落魄,惟独野菊花,却以她的野性,兀自妩媚流芳在这水乡的原野上。
我出生在深秋时节,对秋的喜爱与生俱来。
父亲说,妈妈生我时,他不在家。为了挣队里的工分,他自愿去了离家百里的大爷山拾粪。当妈妈托人告诉他,说女儿出生了,父亲就从百里外的地方往家赶。彼时,天已大亮,走过一片丛林,他惊喜的看到无边无际的绿色草蔓,两旁长满秀丽的野菊花。紫白色的花瓣,淡金色的花芯在秋阳下簇拥着,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一路洋洋洒洒直到天边,微风里满是醉人的馨香。
父亲感叹它的生命力,居然可以这样在寂寥的角落,在萧瑟的秋风里独自绽放,不需要任何的修饰,无须更多赞美的言语,自自然然,它们一定是自我陶醉于生的璀璨,享受短暂的却又唯一的生命。
素喜文学的父亲说,那时,他才明白,人生境界里,原来也可以这样,淡泊的,无所祈求的走完。所以,我的名字里就有个菊字。
菊,真是我的乡愁,在一个遥远的时代与遥远的爱情里蕴含的乡愁。
不知道是看多了画中的菊,还是在遥远的日子里曾多次在野旷无人的田野外采菊,总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菊花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友人,并且,在初识的一次就是一见倾心,不忍离去,就这过了若干年。
东坡独爱清风明月,周敦颐有《爱莲说》。对他们而言,自己青睐的事物,喜欢的一个东西,不单只是字面上的解释,重要的是深层意义及它与他们能够相遇相通的一股默契。“菊花”对我而言,正是如此。
◎◎◎
夜深了,秋凉如水,恍惚间回到了家乡。
我穿着红衣红裤,头上扎着一对蝴蝶结,我的身后是大片的棉田。我扬着粉红的笑脸在棉田里奔跑,从田间地头走过的邻居婶婶说,这是谁家丫头,模样儿长得真俊,长大后不知道哪家哥儿有福气讨去做老婆。婶婶说了这样的话,我躲在爷爷身后抿着嘴偷偷笑。爷爷爱抚地摸着我的小辫,乐呵呵的笑,这是我老李头的孙女儿……
爷爷的笑声一如三十年前,我抱住爷爷的腿,急道,爷爷原来你没有死,你一直在呀,可是,你为何不来看丫头,丫头乖乖的……
霆摇醒我,我的脸上还挂着泪,他轻轻的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怎么你想爷爷了,你一直在叫他。
我有点哽咽,将头深深地埋在他怀里。
我说,我想爷爷,我想家了……
十七年前,一封加急电报将我从学校叫回了家,爷爷病危,在病床上总是呼唤着我的名字。那时的老师最善解人意,二话没说就准了我的假。我是买了一张站台票上的火车,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在火车上整整站了一天一夜。回到家,爷爷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不过他看到我还是让人把他扶起来半坐在床了,摸着我的头笑了。听在爷爷身边的两位姑姑说,好多天了,还从来没有看见爷爷笑过一回。“孙女回来了,这下我就没有什么遗憾的了。”爷爷说话的声音很低,当我正准备把耳朵贴过去时,爷爷突然用手推开了我:“让你姑姑来听,我这病是传染的。”可能是爷爷的神志不是很清,可能是爷爷太爱自己的这个孙女。其实他是患的肺心病,根本就不传染。当时我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就象秋天的雨水,滚滚而下……
也许是我回来了,也许是治疗有了效果,总之爷爷的病仿佛有了转机。可能是父亲和姑姑们让爷爷的病折腾的实在太累了,我回来的那天晚上爷爷给我说了许多话,我搬把椅子坐在爷爷床前,爷爷一直抓着我的手,他的手干瘪枯瘦,一点力气也没有,我的泪禁不住再次流下来,爷爷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吃力的说,丫头,爷爷真想看到你毕业,看到你结婚,可是,爷爷怕是看不到了……
也许是我在火车上站的太久,也许是我睡在了爷爷的身边终于有了一颗坦然的心。反正爷爷后边还说什么,我是再也没有听到,等到早上起来,爷爷脸上还挂着笑,我叫,“爷爷,你怎么那么多话呀!让我都弄不清是你在说话,还是我在做梦,我看你这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过两天我就回学校去。”我是一边梳理着不听话的短发一边说,可爷爷没有回话,我回头看爷爷,只见他脸色蜡黄,当我把脸贴到他鼻孔处时才发现爷爷已经走了,他是笑着走的。
爷爷就这样走了,他还给我说了些什么,我却没有听到,也许爷爷也不在乎我是否听到了没有,因为在他沧桑的心里总算是在孙女的面前完成了生命的一次轮回。
爷爷,你离开是秋天,以后的十七年里,每到秋天我便忍不住想你,我经常梦见自己在田野里奔跑,梦到自己还是跟爷爷在一起的那个样子,我从小溪边的草坪跑过一个小坡,前面一大块田地,我沿着在梦里跑了千百遍的小路,穿过田间,在田坎上跑到分隔用的堤上……
堤上有长长的菜地,菜地里的菜永远都是那么的鲜绿,那么的生机勃勃,那是爷爷的菜地。那时我会想,爷爷种的菜就是要比别人的好,我看到菜地旁边刚锄过的草,知道那是爷爷刚来过,我向前跑去,依旧只看到已锄过草的菜地,我下了一个小坡穿过一段田间小路,横过马路,房子还是我小时候住的样子,爷爷在那里忙碌着……
我叫爷爷,可是你每次都不理我,我从床上坐起来,脸上还淌着眼泪,心还在痛。
爷爷,你走了十七年了,在这个安静的略带着伤感的秋夜,我又一次的想起了你,你想我了吗?爷爷,你一个人在那里住了那么久了,你孤单吗?
-全文完-
▷ 进入静月清荷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