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树塬上的日子是风做的,有时带着些微雨,有时吹送着阳光,一张张照片里的笑脸在这样的风里渐渐模糊,如一枚枚红的黄的秋叶,静静地飘远了。不是呼啸而过,也不是悄无声息。猛回首,仅剩些淡淡的味道,在记忆深处浮动,绵绵不绝,犹如在柳树塬那条泥泞的路上听到的鸽哨,在深远的蓝天里划开一束晨曦,那清新的泥土气息仿佛就弥散在周围,又好像在遥远的天际。
记忆可以沿着清水城南环路朝南的一条时常泥泞的岔道上去,就进入了一个村庄,鸡鸣狗吠,有人家的院墙上伸出一枝红杏花或者是黄杏子来,还有樱桃,成熟的时候,红珍珠一般鲜艳。路的下面是打麦场,时常堆着馒头似的麦秸垛子,经常有孩子在场上玩耍,嬉笑叫喊声清晰得如同雨后初晴树阴下村舍上的青瓦,或者清晨布谷鸟的啼叫,或者画眉的十三口清音。从大道一直上去就到了塬顶,新增的农户都在这里坐落,屋舍都是红砖青瓦正面贴瓷砖的,几乎家家都是铁大门,砖围墙。院里种着月季或芍药,也有洋牡丹,墙上爬着蔷薇或葡萄藤。屋后是农田和果园,沿着很缓的坡度向远方延伸着。
果园里栽种最多的是苹果树、桃树和梨树,也有洋樱桃和杏树,不是很多。倘若春天,这些树争先恐后地开花了,蝴蝶和蜜蜂就到处鼓吹香甜,欢天喜地地飞,毫不客气地撞人的脸。紫燕也一双双在风筝间翻飞,展示着飞翔的高超技艺,毫不掩饰那份自豪,呢喃成世间最美好的朦胧诗。此刻,最好躺在落英缤纷的桃园,倾听春虫赞美苏醒,鸽哨赞美宁静,看蝶姿燕影、云卷云舒,春风和新叶约会的柔情万种。所有的草和树都在努力地伸长自己的腰身,似乎有沙沙的响动,也许成长就是生命奏响的天籁。所有的事都忽然很远了,开始有了婴儿一般单纯的心境,一切都轻微明朗了,也不重要了。生命就像山岩间的一眼清泉,被青山碧树甚至蓝天大地拥抱着,拥有最博大的爱和美,却清凉单纯,自然流畅,轻吟小调以报天地大爱,淡极却艳极!
有时,天会落些烟雨,蒙蒙的。湿润的一切都开始鲜活明艳起来,所有的尘都退去了,生命展示着最原始的风采。站在塬顶,看屋舍青青,在如烟如雾的雨里若隐若现。有人在院落或者路上匆匆地移动,花花绿绿的伞散遮去所有差别。伞下的人要忙些什么呢?他们的思绪在何方?猜测或许就是所谓诗意,我曾浮想翩翩。高大的椿树和梧桐,舒展着新叶嫩枝,站在舍旁道边,坚守着一生的姿态。或许他们才是真正的智者,见证了一切喧嚣,却保持着一世缄默。不安分的公鸡会不时地引颈高喊一声,除此再没有什么声音,整个村庄像一个呼吸均匀的眠者,鸡啼就是呓语。此刻,想起许多的人和事来,往事不再是烟或者风,竟然像电影,一幕一幕,清晰地浮现着许多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或者说,日子是水,能忆及的往事是鱼。日子在平淡中流去,鱼留着,红的黄的灰的缤纷成个人的情感世界。忘却就是鱼的死亡,有时可以减少鲨鱼的恐惧,但死亡总是可怕的。
然而,我还是忘却了很多,或者总不爱提及那些繁霜里的日子。但柳树塬的确有这样的日子。晨起,将枯的叶子从头上的天空簌簌地掉下来,燕子一夜间无影无踪了。果园里已经没有了果子,甚至叶子也所剩无几了。各种枝条伸展着,铁硬,似乎很是尖锐,要跟凛冽的寒风交战。然而总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只能静默地站着。猫头鹰缩着脖子站在枝条上,倘若白天,是一声不吭的,拿它的厉眼盯定一切,若同哨兵一样警惕。然而无济于事,似乎大自然不满意自己造就的这件如诗如画的作品,刷唰几笔秋风,就要毁掉,然后以雪色刷新稿纸或画板,沉沉睡上一冬,等精力旺盛的时候再重新来过。
但这样的销毁本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艺术,血液与死亡的震撼,但我记不住这个过程里的景色,因为我在沉思。我只记住了我对自然的感悟:生死两极,互为各自的终点和起点,因为春和冬总有一个交点,灭即是生;我们总活在自然中,道法自然,刻意改变是愚昧的;我们总得有个生命的支点,可我找不到……我理不清这些想透想不透的事时,心情就暗淡了,人也会随着冬季睡去。冬季就也许只是睡眠的季节!
站在塬顶,放目村舍,你会发现有一个被椿树围起来的院落,那就是我曾租住过的地方。那院里有座西房,我就以那间屋子为起点和终点,走遍了两个年头以及柳树塬的每一寸土地。认识了好多人,经历好些事。提起那串日子一抖,滚落满地的亲切,有必要一记,以备后忘。
2.
也许那是一段苦闷的日子。这些日子我们想的太多,想不透的也太多;做的太多,做不到的也太多。我们常常喝醉,但醒的日子越发明白,越发沉重。我们疯狂,但日子永远不会狂热,永远像水,只有我们搅动它才泛一点小浪,不出一分钟又平静地无声无息的流了,索然无味!那段日子,我们租住在柳树塬上,我们就读于清水一中。那段日子学校的宿舍挤满了人,我们只好租住。
我、南彦文、张勇以及张的弟弟张斌共住西屋,同院还有南屋的张永红和徐彦武,也是王河乡一起来的初中同学。我们自然很说的来,没多久就混得烂熟,如同铁,我们熔成了一块。柳树塬似乎是我们王河学生的聚居区,大家不约而同地跑到这里租房住,除我们还有好十几位老乡也在这儿。我们自然很说得来,大家经常聚在一起聊天吹牛,也谈心,很是热闹。
我们时常谈论,我们在一斤一斤地买来的学习资料中,我们得到了什么?难道生命最美好的阶段就在这样压抑的气氛悄然而逝?有人主张别人怎么走我们就怎么走;也有人主张飘逸洒脱率意而为,人是生而自由的,为和跟着别人足迹勉强自己……
但谁都是矛盾的,我们就紧一天慢一天,喜一天忧一天地过。有时甚至是昏昏沉沉,不知所措的。
那应该是很忙的日子,我们都面临高考的问题,可总觉无聊,就隔三岔五地找个理由聚一群人喝酒。而且总要有个理由,譬如某某过生日,或者过节,甚至每每考完试,成绩好也喝,坏也喝,好了叫庆祝坏了叫解闷。而且总有喝醉的人,呕吐或者说胡话。
一般聚会喝酒都在我和张勇住的房里进行,因为这间屋子很大,可以容纳很多的人,房东也温和,不太吵的话一般不会干涉我们。场景一般是这样:刚开始时先抽烟,每人一枝,整个房子弥漫起淡蓝的烟雾时,我们就开喝,先谦让一番,接下来就不再谦让,猛灌起来。说笑的声音很大,语言很放肆,也猜拳,闹哄哄的,兴致昂然。慢慢地就有人僵了舌根,说话咬字不真了,但话会多起来,傻傻地笑着跟每一个人说或是高兴或是哀惋的事,甚至也不说什么事,随便吐出几个莫名其妙的词来。两个眉开眼笑、滔滔不绝地说话的人突然会吹胡子瞪眼睛地打起来,一个大笑的人会突然哭起来,甚至有人会拿拳头砸墙,擦破了皮鲜血淋漓。我们谁也不会大惊小怪,醒的人就劝架,安慰,哄醉的人入睡或者喝开水。
人醉的时候说出的话荒诞却真实,错乱却经典。我们邻院住的是几位复读生,有个叫刘文刚的,平时老老实实学习,似乎很爱读书。有一回他醉了,拿着一缸子开水边喝边说:“书啊,人啊,都疯了!都疯了!我们……”真的疯了,世界太拥塞了!彦武平时爱说笑,似乎不很成熟,像个小孩,但醉的时候却很有意思。记得他说:“郁闷!我要码子……女人,老大,我要码子……”青春!这才是真实的青春!张勇平时真的很理智,也不大喝酒,主要也因为他有中耳炎不敢喝,但有一回他却疯狂地喝,而且终于醉了一回,哭了,踏踏实实地哭了,说了很多“完了!”,语言含混不清,似乎涉及我们都很熟的几个女孩,还有学业前程等等。但平时的他几乎总是很自信,沉沉默稳重,似乎什么都放得下,只有醉的时候,我们才明白他也有放不下事。
我是经常醉的,有时能直接倒在地上呼呼大睡,但我一般不说醉话。我只说了一回,而且听张勇他们说很疯狂。他们说我拿了一截钢管在炕上猛拍,大喊“报仇”二字,似乎跟谁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虽然记不清那次醉了之后我都在想什么,但我确定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和事都跟我有仇,我活在他们造成的心理压抑中。我咽下了许多话,为了所谓前程事业,我们曾向多少假恶丑的势力卑躬屈膝,可你们慢慢都习惯了,我却不行。你们已经慢慢认同了那些强势的假恶丑,睁眼不再看见,可我看得明明白白,却要眼睁睁向他们屈服!
有一个人没有醉过,至少我没见他醉过。他就是我们的老大张永红。我们醉了以后他就给我们倒水,安慰我们,陪我们说胡话,哄我们睡去。有一回我也没醉,就对他说:“真行啊,从来没见你醉过。”他笑着说:“我醉了谁醒?总得有个对比,醉才有意义。其实,醉了也许真的很好!我们可以什么都不想,我们都太累了!”我看见他的眼神极度颓废,这之前我从来没见他有过这样的眼神。或许只有醉的时候我们才最真实。
然而,我们是时常愧疚的,当我们谈起父辈,想起家乡,想起黄色的土壤,想起那些期待的眼神,我们就很愧疚了。我们都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们该干些什么。可所谓凌云壮志,所谓奋发向上,所谓锦绣前程,在一些现实面前,在另一种意义面前,苍白单薄得像垃圾堆里的一张废纸。
大多日子我们还是醒着,在柳树塬和永清堡上的清水一中之间奔走着,在铺天盖地的教科资料中挣扎着,在无边无际的无聊中说笑着,在蒸蒸日上的年月里沉沦着。
世界太拥塞了!我们也只能去挤。挤或许仅仅是生活的手段,我们也许大可不必想的太多。重要的是,一起走的时候,有你醒着,有你搀扶,我可以醉去!生活的真正意蕴或许就在这里,而不是我们刻意追问结果与意义。
我的朋友!在柳树塬的日子,有你们的日子,回想起来,真的很幸福。
3.
暮春的香风吹过的柳树塬,柳絮和桃花纷飞。大地上所有生命都散发着一种温柔而灵动的气息。我听得见花和花、叶和叶的私语;我看得见紫燕笑得得意的眼神;我猜得出青山松林的心思。一切生命都那样鲜活,竞相展现自己的美,却美得那样从容,那样宁谧却生动。我无法描述——那些杨柳,那些桃花,那些麦田,漫山遍野的淡草,落着布谷鸟的电线,在一个微雨的夜后,在一个晴天的早晨,在一朵乳白的淡雾里——会是一种怎样的美!而我只能在这朵雾里漫步,踏着柳树塬的每一寸泥路,青草、桃花和泥土的清香,如一杯清爽甘醇的美酒,一呼一吸间,早已痛饮许多,虽不能醉去,却难免飘飘然如仙。我因而联想,在这塬上走过的,留下的,记起的都是我的青春,像这里的春天一样美丽的年华。在这里萌发的,成长,开花的,也是最美的。那些是我的友情,还有我的初恋……
或许只有初恋才是最有激情的日子,我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就发生在柳树塬上。
我深爱的姑娘,要我把他描写成什么样似乎真的很难。从现在说起,我们在一起也真的有好几年了,可我真的说不出她有什么特点,譬如外貌啊性格啊什么的,主要是我找不出一些适合的词来,或许,在这里我是最贫乏的。总体的感觉是她就像一只猫,娇小的身躯,明媚而幽深的大眼睛,温柔娴静;沉默的眼神如同一本老书,读不透彻,猜不明白。
农历四月初三,是好友张勇的生日,也是北方的春正浓的日子。柳树塬的红桃花全都怒放了。张勇的心情很好,说要把所有的好朋友都叫来,大家喝酒。我自然要欢天喜地去张罗的,我感觉我一生最热衷的事莫过于叫一群人喝酒。
我们喝完酒,情绪自然很高涨,一群人浩浩荡荡到塬顶上的果园去看花。我和我喜欢的女孩坐在看管果园用的小土屋前,看着大片大片的桃林“灼灼其华”,美不胜收。众人都远去了,很静,只有群蜂在枝头陶醉,自顾自言自语。我感到胸内极其舒畅,仰起头来看云一朵一朵从东边来,向西边去了,就像一群安静移步在草原的羊一样,洁白、舒缓、飘逸。远山相连,所有麦苗绿的鲜活,似乎就在微微荡漾。我想长长地啸一声,忽然感觉肩头软绵绵,暖烘烘地,心猛地一紧,开始加速跳了,我的手微微颤抖,我伸出胳膊,拢过肩头那张桃花一样的脸来,她就躺在我怀里了,眼睛闪着光彩,我看见那清澈的山泉里分明是我的脸,就像看见了世上所有激动与美好一样,我越发感到自己醉得不轻,仰起头,长长啸了一声,忘却了一切,似乎世界只是那一双眼,眼里映着的我!她似乎说了一些什么,我也说了一些什么,但,我的确醉得不轻,什么都忘记了,只记住了那一种感觉,拥着她,闭上眼,感觉暖融融,轻飘飘地,像坐在棉花一样的云朵里,暖湿的春风包围了我,阳光笑眯眯地,似乎是阳光的手,捧起了我们的这朵云来。
我感到万物都在默默地微笑,注目着云朵里的我们,那样爱的目光,使我似乎融化,像雨一样落下,拥抱这大地,这桃花,这柳树塬,爱每一棵小草,亲吻每一朵花……这样的幸福感是多么美妙的珍宝,以前没有,后来也没有。虽然后来,她在高兴的时候,依然那样温柔,那样恬静,有时,也像一只猫一样,有着莫名其妙的可爱,但,总没有第一次拥抱的那种感觉了。
或许,那样的感觉命中注定,仅有一次。那是珍宝,上苍是不会轻易赐给人们很多的。多一次就算泛滥。
上苍赐给人们最多的是平淡。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们上学就静静地读书,人们上班的静静地工作,完了吃,看报,看电视,下棋,聊天,那么忙碌。忙着忙着,一天一天,老去了。
柳树塬上,我的初恋确立,我们开始像火一样燃烧,挥霍这年青。以柳树塬为起点和归宿。我们一起走了很长的路,那些路,有时泥泞不堪,有时尘土飞扬,有穿过山林溪流的,有穿越闹市大街的,有的鸟语花香,有的阴森黑暗……我们走过了,打打闹闹的日子,啼笑皆非的日子,悲痛欲绝的日子,平平淡淡的日子……那样多的日子,都像柳树塬上的树叶,长了总要落,落了又长。记忆从柳树塬出发,可以把那些日子像放幻灯片一样,一个片断一个片断地全陈列在眼前,让人看得心悸。
这样火热的日子,我们大胆泼辣却不乏羞涩,偶尔的亲密接触,还会使我们脸红,甚至激动不已;我们可以为些许鸡毛蒜皮的感情纠葛而泪流满面,甚至在黑夜里去果园燃一堆篝火,发呆;我们可以把誓言写在田野的积雪上,在冬日明亮的阳光下一丝丝消退;我们在红崖观的大香炉驻足,看夕阳涂抹在草木以及庙宇上的胭脂被暮霭慢慢带走,牛头河蜿蜒在山脚,都成了闪烁着红光的飘带……那些缤纷的色彩,在柳树塬的烟雨慢慢远去,但并没有因为冲刷而退去半点色彩,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清晰明丽。
日子太美了,我们都那样纯真,那样激情燃烧;又那样迷惘,那样忧郁落魄。我们那时,真的像一棵桃树,把所有花都毫不犹豫绽放,爱着春天,爱着生命,爱着我们的爱情。
花总会落去,总会落去……日子是平淡的,没有永远的春天,没有永远的花季……我们的爱,总要归于平淡,总要想起现实与责任。想起这些的时候,我们成熟了,也沉默了。我们如此无奈,因为我们总要活下去……
柳树塬的爱恋,走过了春天,属于我的春天,我的女孩的春天。我们就是这样走过的。我自己认为,我们走得很美。我们都是好样的,对得起柳树塬的美,对得起那些春天……
(全文完)
-全文完-
▷ 进入欢喜禅僧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