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那些夏花,那些迎着夏天的烈日或暴雨肆意开放的花朵,那些几乎被汹涌的叶绿素的海洋淹没的顽强生命,那些无意中诗化了我们质朴简单的日常生活的美丽风物。
一种比米粒还小的小白花,从小麦灌浆一直开到桃李芬芳,桃李的果实中便混合了浓重的白丁香。曾经误以为那就是桃李的味道,沁人肺腑,清香远溢,初夏的空气中发酵着一种使人迷醉的柔情。丁香是熏染过浓重的文化气息的女子。“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自南唐中主始,人们赋予她以贵族式的忧郁,总关联着一种高贵凄美的哀愁,还有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落雨的清晨或黄昏,凭窗听雨,幽香伴着檐滴,湿淋淋的忧郁使人心悸。丁香有很多姐妹,凡属木樨科丁香属的植株,灌木的或乔木的,都能挥洒出和她毫无二致的气息。馥郁芬芳的女贞或冬青,绿篱旁边,行道树下,往往蜂喧蝶舞,惹行人驻足流连。
栀子也是以香味引诱蜂蝶的花朵,一样的清香,却不及丁香传播得更远。栀子和丁香是同班同学,丁香是城里诗礼人家的小姐,栀子是从田埂上走来的美女。邻家大嫂头上插了栀子花锄田去,浑身散发着乱人心性的迷香。更多的人则喜欢把这美女养在水杯里,满室盈香,比之法国香水一点也不逊。又白又肥的栀子,未开时像一把等待燃烧的火炬。栀子命贱,扦插即可成活。小时候,姐姐去同学家折了小枝插在稻田边,秋收时从田里起出栀子苗,移栽到自家院坝边,我家粗陋单调的生活中便有了最初的美感。那棵栀子仍在,每年快要开花的时候,我妈会摘了她们,用棕叶扎成一小把一小把,走十几里路送进城,直达我的客厅。
丝瓜花没有丁香栀子的浓香,却也毫不逊色地以明亮耀眼的黄色来吸引蜂蝶的眼球。尤其是蜜蜂,很贪婪地钻进花腔里,一阵胡吃海塞的,糊了满头满脸油腻腻黄灿灿的花粉,像个小丑似的,翅膀上粘满了,沉重到飞不起来。有时候,好几只蜜蜂钻进同一朵花里,“嗡嗡嗡”地吵闹,甚至打架,从这一朵追到那一朵。丝瓜却因此占到了最大的便宜,充分授粉的丝瓜花很快就神话般地生出很夸张的碧绿的丝瓜,两三天就是一根。丝瓜花很自信地开在我家院坝边,菜园里,明黄的颜色里蓄满了光明,太阳越大她开得越艳。丝瓜藤牵牵连连地爬满瓜架,绿叶黄花是整个夏季不变的风景,丝瓜蛋汤是我家餐桌上固定的菜肴。
烧饼花的名字简直有点俗不可耐了,就像我们把那些容易生病的孩子叫丑娃,叫狗剩。还有人把它叫斗笠花呢,反正都是圆圆的,贱贱的。没有特意修砌的花坛,却也一丛丛,一簇簇的。烧饼花笔直地站在我家院坝边,经常和黄瓜辣椒四季豆做邻居。烧饼花一点也不香,但花形花色都很美。每棵茎杆上都缀满了硕大浑圆的花朵,层层叠叠的,或粉红或淡紫,自下而上次第开放,像农家女孩背着斗笠下田去,又像穿和服打纸伞踏着碎步的日本少女。雨湿花瓣,风吹斗笠,不期而至的风雨为烧饼花平添了几分娇羞和妩媚。几年前,姐姐送我一小包烧饼花籽,我把她种在阳台上,却始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很乡土的花,没那福气。
如果你第一次看见刀豆花,一定会惊叹:哇噻,好漂亮的蝴蝶兰!你还以为我家的日子大发了,超过了城里的有钱人,居然奢侈到把很贵族的花种得满架都是。那是因为刀豆花和蝴蝶兰极其相似,一样淡紫的颜色,一样翩跹的蝴蝶,一样铁线似的花梗,只是规模没有蝴蝶兰大,叶片也不及蝴蝶兰肥厚。庄稼人不知道什么蝴蝶花,却知道刀豆是可以佐饭的粗粮。刀豆角通身紫色,因其状似大刀而得名。我因喜欢吃刀豆而喜欢上刀豆花的。我妈说她生我的时候是冬天了,家里穷,买不起肉,我爸挑了一担刀豆去城里卖,买回两只猪蹄给我妈吃。一担刀豆为我妈换来了哺乳我的第一口奶水,我的恩人啊!我爱吃刀豆,我爱刀豆花!
在这个什么东西都在燃烧的季节里,热烈而灿烂地开放的花朵很多很多。有清高的荷花,芬芳的茉莉,短命的昙花,羞涩的夜来香,爱吹的喇叭花,朴实的鸡冠花,上进的向日葵,还有常常被人忽略的稻花、黄豆花、辣椒花……太多了!我要这么一路写下去一定就很无聊了,不管大家认同不认同,我只喜欢上面写的这些花。只因她们不虚伪,不矫情,花开热烈而奔放,热情似那夏日灼热的阳光。
-全文完-
▷ 进入汉中树洞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