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家国》纪实散文系列】

老家有一条叫细沙河的小河。

细沙河发源于湖北境内来风县的大山深处，途径故乡重庆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的兴隆区和黑水区，再经黔江县而在两河口镇注入乌江的支流阿蓬江。全长不到200公里的细沙河，在地图上细小就像放大镜下的血丝虫。

然而她从诞生到结束于阿蓬江的这仅有的200公里水路，都是在武陵山最深邃的崇山峻岭和巉崖峡谷中拼搏，可以说，是一路关隘一路征服而来。

抗战时期，蒋介石抢修的后来编号为319的国道，在两河口镇从细沙河上过，因为河两边都是巉崖，所以只有在河口采用渡船代桥。当年陪都的不少军需和军队调动，到了细沙河这里，都只能渡船而过。

解放后的细沙河，曾经一度架起过木桥，不久一场大水就毁于无形。

我记忆中的细沙河，源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带着人和手榴弹，去细沙河炸鱼。一弹扔下去，满河都是白花花的鱼，父亲请农民帮着担回来，散发给小镇上奄奄一息的穷人和灾民。儿童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吃不完的鱼，在供销社的瓦房上面，就像瓦一样稠密地晒着，太阳出来，闪闪发光，瓦房像神话里的宫殿。那个年成，细沙河里的鱼，曾经挽救过多少灾民的性命。

灾荒年过后，细沙河上终于有了石拱桥，就在两河口的河口上，渡船而过的319国道便成了往事。

文革初，巉崖上一块巨石砸下来，石拱桥被压得粉碎。不得已，在桥头打了一个足有40米的隧洞，在隧洞口重新架起了一座高桥。这样的奇迹，当时在武陵山，堪称惊天动地。桥面，离细沙河河面有约40米高。好奇的孩子，站在桥上，吐口水，也得十几秒才着水。

也就是隧洞桥通车那年，我第一次亲密接触了细沙河。那时爸爸被打成走资派，没有了手榴弹。可是他远近闻名的好水性还在。来到河边，爸爸一个猛子扎进河里，五六分钟不见人，我正在着急处，爸爸却从离他下水处100米开外的地方冒了起来，手里各拿着一条鱼，嘴里还咬了一条鱼。

文革十年，我年年都陪爸爸去细沙河抓鱼，以爸爸的级别，从来都是满载而归。直到1975年，那次外婆生日，我们向河里扔了二十个炸药瓶，也所得无几。我问爸爸，为什么鱼儿现在少了？他告诉我，用剧毒药毒鱼的人太多了。一瓶药水下去，一条河的大鱼小鱼全部死光。上游放药，到两河口还可以捡到死鱼呢！

之后的十年间，我又去过几次细沙河。直到有一次，我们空手而回。一脸的失意，离开细沙河的那刻，我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这样美丽的山水和清澈的河流，居然就不再有鱼儿了。那些满河白花花的鱼肚，那种喜悦，已经成为不再的永远！

1990年，政府建国以来第一次对国道319线进行改造。细沙河河口的隧洞桥又从原先的位置提高了30米。现在的319国道，在两河口上的细沙河桥，距离水面足有70多米高，大桥俨然就架设在巉崖之上，所以再也不需要隧洞引涵了。每次从桥上过，柏油路面，风一样，好不快意。

2002年，国家修建渝怀铁路，因为细沙河两岸是高山，设计师只能在这儿设计为两个隧道夹一桥的高难度建设。社会发展到新时代，架桥已经不算什么了。可是大桥两头的特长隧道（东头的隧道在当时号称亚洲第二长）可是难倒了铁道部的专家。——在桥东头的隧道施工中，遇到了地下河，那场突发的暗河老潭迸发事故，中铁集团隧道公司的二十几个人在隧道里献出了生命。那黄色的地下水，沿着细沙河，整整就流淌了两个多月。专家组都准备让铁路改道了，后来请了瑞士的专家，经多方会商，最后决定，采用在隧道里架桥的方案。——现在你如果乘坐渝怀路火车，在经过细沙河的时候，漆黑的隧道中，断不会想到这里有几十位铁路建设者的灵魂和一座不为人知的洞中之桥。

就在铁路贯通的前一年，即2006年，有报道称，细沙河上游的兴隆段，被保护起来了。原因是那里曾经是我国二级保护动物娃娃鱼的故乡之一。人们终于醒悟，原来这条不起眼的小河，其自然资源之独特，甚至曾经是国家级保护动物娃娃鱼的天堂。

去年回家，看到两河口半山的高架桥，一问才知道，是渝长高速公路。在细沙河上，——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在细沙河上空，正在施工的公路桥，距离细沙河水面足有150米之高，是横空出世的天桥。停下车来，老远地观看：那是需要怎样的资金投入和技术支持，即便是想象，这样的高险，都需要勇气！

建国60年，尤其改革开放30年，细沙河见证了我们国家的发展，她以横跨自己身上的一座高似一座一座险似一座一座美似一座的桥梁，向过往的行人述说着共和国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细沙河是骄傲的！

然而，当我们低头俯瞰小河，那依然清澈的河水（沿河基本没有工业），水里却没有了生命，曾经比我们人类更早时期来到地球的生命，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们却无辜地消失了。作为见证了他们罹难的细沙河，也许会感到苍白和神伤。

如果说，中国建国六十年最大的收获之一，是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和人民物质文化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那么，六十年来，我们最大的失误之一，就是祖国付出了极其高昂甚至短时间内难以弥补的环境代价。

故乡的细沙河，日夜流淌，是她，见证了发生过的一切。那潺潺流水，那悬崖绝壁，那桥，那幸存的鱼儿，那古朴、深邃而庄重的景致，——仿佛都在无语诉说，述说着一段光辉而曲折的历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