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我还是不能找到更多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命运跟我开的第一个玩笑,竟是让我刚刚认识的好朋友一夜之间命赴黄泉,突然间离我而去。
那时我们刚上小学,在一座庙宇改成的乡村学校里。有古柏,有大殿,有城里来的很洋分的老师,还有一小截儿吊在房檐下的当钟敲的钢轨。一切都是很新鲜很急迫的样子,念毛主[xi]语录,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包括上厕所,我们都要提着裤子跑,像惊飞的雀儿似的,满院子大呼小叫。一个不小心,我和他撞在了一起,他流鼻血,我眼冒金星。他叫小黑,我的同学,这是到了老师办公室后才知道的。小黑没有哭,我却被他满脸是血的样子吓哭了。他笑着安慰我和老师说,没事的。然后自己走到水井边,洗掉血污。
小黑给了我关于勇敢和大度的最精彩的诠释。那次猛烈的撞击让我们成了莫逆,他天天在我家房后喊我,我们勾肩搭背上学去。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的时候,小黑帮我解过围;他拿了他妈刚烙好的锅盔给我吃,有时候是几颗李子,一根黄瓜,或者一截铅笔。
没有任何预兆的,小黑说没就没了,得脑炎死的。那天早上没有等到他,我一个人先走了。到了教室才发现,他的座位一直空着。他同村的一个很惊恐地说,小黑死了!第一次知道,原来,死,竟是肉身和这个世界永远的告别。留在脑海中的小黑,定格在他八岁时的模样,敦敦实实的小身板,黑短头发,汗涔涔的样子,脸上一颗很显眼的黑痣。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哭闹着要我妈带我去邻村看小黑。我妈说脑膜炎传染人,我又没去过小黑家,最终没能给小黑送行。到现在我也搞不清小黑埋在哪一块陌生的田地里。小黑有个弟弟,比他哥哥长得白,借用了他哥哥的名字。这个小黑比我低一级,见了我只是腼腆地笑,他知道我是他哥的好朋友,我却一直不敢和他说句话,因为他也是小黑。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自责,要不是我撞他那一下,说不上小黑不会死的——那一次撞击离他的死不到一个月。
人生如戏,来来往往的,是匆匆而过的演员。有的戏长,有的戏短,有的还来不及说一句台词,他的人生就要匆忙谢幕。小黑走了,我的世界里却走进了和我同名的一个男孩。
男孩和我住一个村,他妈是有名的快嘴,和陌生人说不了三句话就能拉上关系。而男孩却很沉默很害羞,走路总低着头。于是,那一阶段,两个同样喜欢走路看脚底的小男孩走到了一起。我到他们家吃过饭,他家门前有棵很茂盛的栀子树,每到夏天,小白花开满枝头,香味如同他妈妈一样美丽。他爸个子很高,却总是弯了腰不停地咳嗽。
那天下午,持续不断的清风吹散了天边密谋的一堆乌云,天空变得旷亮辽阔起来。要插秧了,水田里蓄满了明镜一样的水。我妈使了水锄抹田坎,看见我找她,她把腿从淤泥里拔出来站到了田坎上。我妈对我说:“你知道吗,杨文华他老子来接他,今天中午就走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现在的父亲是他的继父,他的亲生父亲是个工人,在新疆工作。我妈拄着锄把,看了看我,然后轻叹一声说:“唉,杨文华到好地方去了,享福去了。”
我不知道离婚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一个人要是有两个爸爸的话,一定会有双重的幸福的。印象中的离别,不是古典诗词中的芳草萋萋、长亭古道,而是那一片因明净而显得有点忧郁的长天,急速掠过的薰风,吹皱的一田田的亮水,还有那湿漉漉滑溜溜的田坎。我以为今生再也不会见到杨文华,那个和我同名的小男孩了,却在我快要小学毕业的时候,很意外地收到了他的一封信,来自库尔勒。那家伙,就在我快要把他遗忘干净的时候,他用一封信顽强地从我的脚下冒了上来,吓我一大跳。那是我今生收到的第一封信,我也平生第一次拿起笔给人写信。可惜时空太过遥远,当年他写了些什么,我说了些什么,全都不记得了。那封信一定是被我爸卷了旱烟吃了,还有我那么多的用过的书和作业本,一定的!
下一个离我而去的,是和我相好了三年的“女朋友”,她叫芹。一个散发着原野馨香的名字,穿花衣服,扎羊角辫,皮肤很白,像那长在农家园子里的蔬菜一样水灵秀丽。
我们是邻居,隔着一条大沟的距离,却经常有来往。有时候我到她家去,有时候她带着她的两个小弟弟来我家玩。我们玩过家家,我是爸爸,芹是妈妈,我弟弟和她弟弟是我们养的一大群娃,我们指挥他们一会干这,一会干那。在用瓦片搭好锅灶后就扯了稻草一阵乱烧,吃过饭后,我想睡觉了。我往草丛里一躺,芹就乖乖地躺在我身旁,我们像两口子一样地抱在一起,很长时间也不分开。浓郁的草腥味混合了芹呼出的气息在我们四周蔓延开来,有一种使人晕眩的迷醉。蜜蜂叫,蝴蝶飞,总以为幸福的日子可以地久天长,芹将来一定会是我的新娘。
在和我同学两年后,芹转学到了城里。她姑姑到我家来找我爸,闲聊的时候轻描淡写的说:“我们芹娃子转到城里上学去了,她的户口在城里,随了她妈了。城里的学校条件好。”芹她妈成分不好,下嫁给贫下中农做老婆,可一直住在城里娘家。对于芹的突然离去,我开始是失望,后来是愤恨了!只因她姑姑,那个妖精一样的女人,一直和我爸不清不楚的。
他们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正大光明的来往着,可后来就不对劲了。我爸会一点木匠活,那个女人总拿一些木料找到他,今天叫做个木格窗,明天叫做个小板凳,后天叫做个装小麦的柜子。我爸老实,总乐呵呵地给人家做,还吹口哨呢,从没见他那样高兴过。先是在我们家做,后来到那个女人家去做。再后来,没啥可做的时候,他们就约出去玩。地点在苞谷地、沟湾或者核桃林,最后我爸干脆住在生产队的打油作坊里和那个女人厮混,好些天都不回家。
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有同学在我背后很神秘地唧唧喳喳,被我听到了只言片语。最直接的印证是那个月光很亮的晚上,我妈在和我爸激烈地争吵过后离家出走了。我四个姐姐都被吓傻了,她们只是偷偷地哭。后来是二姐拉了我去找我妈,二姐说:“妈最爱你了,你去劝她一定行。我们不能没有妈!”我们姐弟俩在亮晃晃的月光下找了好长时间,甚至找到了舅舅家,都不知道我妈去了哪里。我们走在露水浓重的田坎上,越走越害怕,我很惊恐地喊着:“妈,你在哪?快回来啊!”最后,我们在屋后不远处的池塘边找到了妈。我妈一个人坐在池塘边的竹林里默默地流泪,肩头一耸一耸的,很激动的样子。我真担心她想不通回一头栽进水里去,因为我听她对我爸说她不想活了。我和二姐吓得什么话也没敢说,只静静地坐在我妈身旁,陪一个劳碌一生却倍受委屈的母亲默默地哭。
从那时起,对于那些过于美丽的女人,我总是心存敬畏,因太过虚幻而不敢接近的。芹一到礼拜天就回村里和她爸团聚,可我每次见到芹,只是很尴尬很无奈地浅笑,终而至于冷漠到什么也不说,见她过来我就躲。至于她姑姑,我只有憎恨,而人家却很顽强地招呼着我。多少年后我听说,芹的姑姑一直想把芹说给我当老婆的,只是我们缘分太薄。
那个童年的夏天,那个有月光的晚上,蓄满了太多的忧伤!也许是受了我妈的影响,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喜欢在池塘边坐一坐。满塘的水蚊子,呱呱叫的青蛙,还有那停在草尖和我一样发呆的蜻蜓,它们都是我的朋友。那池塘先是我家吃水的水塘,后来被我爸沤进去几截活树,水便发浑发臭了。我二姐只好每天去邻村挑水吃。那时候,吃水的问题远没有解决我家的住房困难显得更紧迫,一家八口挤在两间风雨飘摇的草房子里,连转身都打不过。
新房子终于在某年的春天修成了。只过了一年,我大姐就找到了对象,很快地嫁出去了。到二姐谈朋友的时候,我上了初二。我的童年,在那个有些忧郁的夏天忽然结束了!
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那是二姐的男朋友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从锁着的抽屉的缝隙里摸出来的。我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那封信,心跳到了嗓子眼,我快要窒息了!没有一句甜言蜜语,长长三页稿纸上写满了那个人的骄傲和后悔。我深深地记得,最后一句话是:“秀,我们分手吧!”多少天来的猜测被我证实了,我的准姐夫把我二姐给甩了。只因那个人接班后招了干,而我二姐是个农村户口。我现在才知道,上师范的第二年,那个初冬的黄昏,当我有预谋的躲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看路遥的小说《人生》的时候,我为什么会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我二姐和巧珍一样地可怜,那个负心汉和高加林一样地可恶!
二姐见我偷看她的信,竟异常愤怒地骂我,用了平生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从没见她那样凶过。我惊惶失措地试图想给她解释什么,她却冲我吼:“大人的事不用你管,你学争气点,给我好好上学!”二姐从我手中夺过信撕得粉碎,然后趴在被子上,悲痛欲绝地抽泣!
时间是所有病痛的麻药,再怎么尖锐的疼痛在它的消磨下总会缴械投降的。像我妈一样,在池塘边的竹林里枯坐了几回后,我二姐终于选择了坚强的站立。一年后,我二姐一赌气把自己嫁进了城里。婚姻送给她一个城里人的合法身份,却没能保护她不再受伤害。人到中年,在本以为可以幸福下半辈子的时候,她还是抛夫别子,义无返顾地离开了这个过与喧嚣的世界。记忆中,最动人的姿态还是她挑了水桶唱歌的样子,还有她坐在竹林里心事重重的样子。二姐训斥我的话,我至今都记得——学争气点。
池塘里很寂寞,没有荷花,没有菱角,没有优游的草鱼,只有一池死水,疯长的水草,还有那闲得没事干到处溜达的风。每到夏天,草尖上歇了红蜻蜓,时常陪伴我度过许多孤独的,欣喜的,痛苦的,或是怀念的时光。我会长时间盯了某一只红蜻蜓看,很奇怪它的眼睛何以那样巨大,清澈,能将世界上的荣辱兴替全都看透。我也捉了红蜻蜓仔细地看,从它们忧郁的大眼睛里,我看见了自己的孤独。
许多年后,老屋成了废墟,池塘成了秧田,却总让人想起那些童年的岁月,想起那些黄昏时梦境一样或翔或集的红蜻蜓,想起那首传自日本的民谣:
池塘边的红蜻蜓,你从哪里来,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拿起小篮来到山上,来到桑田里,采来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红蜻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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