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心里话，要不因为是朋友，我是决然不会接待日本人的。尽管我知道高桥太郎是一位学者，在他的心目中恐怕怕留下的就是学术。但是多少年来，中国的历史已经让我潜移默化，对日本人多少有些不能恭维。

好在我在中国也是阴差阳错，昔日玩文字的手不知道怎么啦，现在竟然和土地打起交道来。说到土地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生命的根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真的把自己融入土地似乎就成了心灵中的一个结。

就在今天早晨，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宾馆，走进大厅就看到了高桥已经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过去我听说日本人守时，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假。我们就在宾馆的餐厅吃了早点，就按照昨天的约定去了乡镇。

高桥太郎在日本就给我发来电子邮件，说这次主要是想看看中国相对贫困的地方，想感受一回人们在贫瘠的土地上是怎么劳作的。多亏高桥是搞学术的，要不然　肯定会拒绝接待他。尽管我们中国不富裕，农民还很贫困，但是这都是我们自家的事情，都已经被政治包装的至少有了未来的理想。现在他竟然要来考察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不过我转念一想，中国也的确需要客观。

因为我已经和乡上提前打过招呼，所以尽管首周末，去了乡镇乡长还在。好多年没有去过这个乡镇了，在我的印象中，这里算是我们县最贫穷的地方。可是这回一走进才发现，乡镇的院子已经今非昔比了。一座很漂亮的办公大楼，很是气派。在乡长的办公室我发现，这里的条件已经比我的办公条件好处许多。

“你们来了。”乡长起身相迎。我赶紧作介绍。

“这是日本朋友高桥教授，这是我们的乡长。”我把双方都做了介绍，这才开始坐下来。这时我发现高桥厚厚的眼睛托后边那双眼睛流露出许多不理解的东西。我似乎隐隐觉得他是想问什么。

“我可以和乡长交谈问些情况吗？”高桥就是日本人，时时流露出一种大和民族的谦虚。因为我们来的时候，在车上我已经告诉高桥，他不可以去问和政治有关的问题。因为他这次是私人访问，如果涉及政治，也许会给别人带来不好的影响。高桥是满口答应，说只问经济，不说别的。所以这会儿他说要和乡长交流，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高桥问过乡上的基本情况之后，开始深入起来：“你们乡的人均纯收入去年达到多少？收入的主要来源都是些什么产业？”

“这个那要看你需要什么样的数字了？”我们乡长一开口就把我吓了一大跳，人均纯收入怎么还会有几个数字。我死死盯着乡长，不过他却一点也不看我，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什么意思？”高桥的中文也的确有问题，我开始以为他说什么意义呢。不过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我想阻拦乡长后边的回话，可是又怕缺少礼貌。

“我这里关于农民的纯收入有两个数字，一个是上报的数字，一个是农民自己的数字。”乡长说到这里似乎还很自豪：“现在干什么工作都必须有技巧，要不然累死也不会有人看见的。”

“上报？技巧？”高桥困惑了，用手挪了挪鼻梁上的眼镜，转头看着我：“乡长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上报的数字？上报时报到哪里去呢？”

“这……我看还是让乡长说吧。”我这阵子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如果我再说，这中国会在高桥的心目中变了味道的。

“怎么，教授连这个都不懂呀？”乡长这会儿看起来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似乎觉得能把日本教授给难住，还真的就是一种自豪：“我们一般有两套数字，一套是专门给别人看的。一套才是我们自己感受的。”

“那你说说两套数字吧。”高桥这时看起来已经明白了点什么。他转头看我的时候吐吐舌头，做了一个很是卡通的样子。

“我们乡上报的人均纯收入是三千六百块钱人民币，我们自己的真的数字是两千一百块钱。”乡长看起来就是中国的乡长，我不知道他把这些告诉日本人是想表明自己的什么心思。不过我从他木瓜似的脸上实在是看不出来他此刻的心情是什么。

高桥是日本有名的中国问题研究专家，这会儿我看他已经快要崩溃了，坐在那里，手里小本子已经开始有些颤抖，手里的钢笔尖已经没有对着本子，似乎已经对着坐在大老板台后边乡长的脸上。

“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高桥这时已经显得特别的别扭了，生怕再问出什么令他尴尬的事情来。

“你问吧。”还没有等我回答，乡长已经捷足先登了：“这个乡我已经待了八年了，什么情况都熟悉，你可以随便问的。”这时乡长已经全然没有了刚开始见面时的那种拘谨，大概在他的心里觉得，小日本也不过如此。

“你们的农民都有什么产业？”高桥仍然还是用他那别扭的中文在问话。这也难怪，听说他英语说得很好，可是在这里我们只会中文，也只能委屈高桥太郎先生了。

“苹果。我们这里就是苹果，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乡长反映还就是快：“你们来也看到了，我们这里是山区，除了能长点果树，别的什么都不长。”

“那你们考虑过就苹果一个产业能让农民真正的富裕起来吗？”这时我发现高桥又开始走进他设置的怪圈，又开始用为什么来提问题了。

“这个……，目前还可以吧。至于将来怎么办，那就不是我这一届政府管的事情了。乡长大概觉得这句话说的有点过分，说完就看看我：“这个问题还是让我们的局长回答你吧。”看来这乡长还是挺机灵的，就一句话，便把难题推给了我。

“人家在问你乡长，怎么说到我这里来了。”我说：“你是一乡之长，好歹也算一级政府，高桥先生的问题应该由你来回答。”我不给这位乡长一点机会。我今天就是要让高桥教授真正领略一回中国乡长的风采。

“我们还在考虑发展畜牧业。”乡长看来是彻底没有希望了，所以也开始认真起来：“当然发展畜牧业也很难。现在的问题是农民没有钱投资。”

“你们这里不是有信用联合社吗？”看来高桥还真就是研究中国农村经济的，要不然怎么连这个也知道呢。

“别提这个了，国家说农民可以从这里借到钱，可现在是农民必须用现金支票作抵押。既然大家都有现金支票了，那还借什么款子呢。”乡长说到这里似乎才多少了一点乡长的味道。

“这又是因为什么呢？”高桥就是一种方式。昨天就是这样的方式已经让我领教过一回了。我想这会儿也会让乡长心里不好受的。

“不知道。”乡长这回算是正儿八经的回答了一次问题：“不过你是搞研究的，你就给研究研究，看看这问题到底是处在了哪里。”

“嘿嘿……”高桥这回没想到我们的乡长也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这个嘛……先放下不说，我再问一个问题，现在你们的农民如果子女都出外打工了，那庄家谁来种呢？土地谁来管理呢？”

“这个……”乡长刚取得了一点胜利，没想到高桥会说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似乎还真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高桥先生，你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太日本化了。”我接住了话茬：“在我们这里现在的问题不是出去了怎么办，而是现在出不去怎么办。你是研究中国问题的专家，我想应该知道中国目前的现状，这样的问题是不是我们就不回答了。”

“那好吧。”高桥大概也觉得自己提的这个问题有些小儿科。于是就又改了话题：“我们去农民家里看看吧。”因为这是我们开始已经说好了的议题，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说的，我们就又到农民家去了。

整整一个上午，高桥都是在农民家里度过的。他都问了些什么，我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不过我看到高桥这种严谨的治学精神的确是令人敬佩。后来高桥来到农田里，用手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子上闻闻了闻，告诉我，说这片土地需要改良了。我没有回答，陪同的乡长倒是说话了：

“拿什么改良？”乡长点燃一支香烟：“农民一年的收入还供不起一个大学生，哪里有钱来改良土地呢。”

“你们农村现在不是也有合作医疗了吗？大家种田不是国家也给补助吗？怎么……”高桥看来是来的时候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提出的问题个个都在尖子上。

“有什么用？现在孩子需要上学才是主要的。”乡长这时看起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补助是十块二十块的补，收的时候是一万十万的收，这能行吗？”

高桥看看我，他是想让我说两句。我看这会儿也什么都不能说了，再说还真的会让高桥得逞的：“要我说现在我们该回城里米西米西啦！”

就这样，我们开始往城里赶。走在半道上，高桥说：“我感觉中国现在不是缺少物质，而是缺少一种心灵的激情。”我知道，在日本，把精神就叫着心灵。所以他说的其实就是我们整天不惜余力叫唤着重塑什么的那个精神。

“不会吧。”我说：“在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精神。对了，就是你说的心灵。”

“不对吧。”高桥大概也是跑了一个中午，这会儿有些累了，毕竟他也是六十三岁的老人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