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总是梦见小城河里的水草,带着妖娆的暗绿,枝枝蔓蔓地生长着,像樱园里的椿树。
穆左不以为然,他说水草怎么能像树一样粗枝大叶且正大光明的生长?我看着他,突然无从开口,不知道该说那一场关于南方的爱情,还是说南方那暗绿水里招摇的水草。
南方,是一道暗夜里明晃晃的伤。
那南方的城里,此时定有春风经过,一昼吹绿古城墙上的细草,一夜吹皱长堤两旁的春水,一仰头吹开樱园中绯色的桃花,一俯首吹碎明舒那笑盈盈的脸。
黄昏里亦有人收回那随风飘远的风筝——细细的竹篾,五彩的图案,纤细的团线——如同铺满满脸油彩的我。
2
画室里那个裸身的女子,媚眼如丝,和穆左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契合得不像是真的。我以为我和穆左正在进行一场恋爱,可突然刮起了风,阳光慢慢散离,好天气就这样很快过去。
穆左回来的时候,香水味在四周一片寂静里默默散开,辽远得无边无际。明明是我已熟悉了的认知,却突然发不出声音,像那在梦里疯长的水草,带着冷漠的喑哑。低头心里空荡荡的一片,可恣肆的伤心,却流露不出半点。
告诉自己,痛总是会过去的。
缓缓地爬到床上,靠着穆左躺下来,在快要睡去的时候,我嗅到南方风里的潮湿,连同潮湿里的熟悉,它们也曾经这样,一路追随着我北上,在我的来路上蜿蜒成一条冰冷的小蛇,带着噬骨的寒蠢蠢欲动过。
3
我们住在樱园里,看樱园的女主人在凉亭里刺绣,丫鬟将那绣成的绣品抖开来时,我吓得连暗流来了都没有低头,实在是那上面的鸳鸯太过逼真,像是从樱园的水里扑上去的。
那女子在凉亭里绣的次数渐渐多起来,明舒的眉头蹙成一团,骂那女子太傻。我不知道为什么。明舒说,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她随着水波伸伸手臂,再幽幽一叹,人都不是自己的了,何苦还给他和别人绣什么白头到老的鸳鸯。
那女子修完第十幅的那个下午,从凉亭上跳了下来。我仰望过很多次的人就那样沉进了水中,来到我的面前。我摸了摸她苍白的脸,要把她托上去,明舒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将她牢牢缠住,拉到更深处。
明舒暗绿的手臂,在黑暗处延展开,那女子在里面静静的闭上眼,安详如出生婴儿。我远远地看着,任流水滑过。
4
在南方的时候,我是一株水草,和明舒住在樱园里的长堤下。那时我总是梳不好长发,任它们跟着流水乱走,有时缠在了舟子的竹篙上,被人硬生生扯断,疼得我眼泪汪汪。明舒是不管我这些的,只有她心情好的时候,才领着我到入水的地方坐着,细细地替我绾了发,簪上河贝,有时还要别上一尾红鲤或插一截莲白。
也只有这时,明舒才会和我说一些平时她不会说的话。
明舒说她不是水草,是水鬼,长着跟水草一样身体的水鬼。明舒说她幻生到这长堤的河底,是为了讨索和偿还。明舒说像你这样没有人心的水草,倒也能自得千年万年。
……
明舒还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宁舒——我当时高兴得把别在头上的红鲤和莲白摇落了一地,被那些陆上的人看见,飞奔进来捡,我竟然由得他们抓乱我的发、抢走我的发饰。而这一切,只因为我有了名字。
我是一株水草,一株叫宁舒的水草。
5
那女子在水底静静地一日又一日,明舒不放手也不说话,我只好守在旁边驱撵那些贪嘴的鱼虾。直到某个黄昏,岸边喧闹起来,骂声哭声一片。
明舒指着水上的一个人,有些尖锐地笑开,对我说,宁舒,我等的人来了。
我第一次看到明舒不惜光阴耗在虽然宽阔却也不乏幽冷深暗的地方死等的人,那个男人和我见过的许多陆上的人一样,平凡无奇到我看过一眼再沉下水中时就已经忘记了面目。可明舒不用刻意去记,那是她生生执念的人,所以那女子娘家的人要男人亲自下水捞尸时,明舒平素柔顺舒展的头发散开,纷乱妖娆。
为什么要自己爱的人死?我问。
明舒冷冷地看我,我什么时候说爱他了?
你不是一直在等吗?
明舒不再理我,我知道,也许在她看来,我这株水草一直就是如此简单。
6
他如果下水来,那样我就能因为他对她深情而对我薄情亲手杀了他;可他原本就是薄情的人,又怎会亲自下来打捞尸身……明舒怔怔地说着一堆毫无意义的话,她的身体在那男人请来的法师的法杖下渐渐变得透明。
拼着一口气,把那女子的尸身从明舒的手中拖出来托上水面去,再沉下去拉着明舒潜到河底那幽暗的更深处。
我诧异自己的逃命功夫,也诧异那法师竟没追来斩草除根,在凄冷的水底,明舒一直昏沉沉地靠在我的肩上,而我,动用一株水草所有的心思胡思乱想。
想那个男子是如何处理那个已经变形的女主人的。想他会不会记得那些绣品上栩栩如生的鸳鸯。想他会不会知道那女子红颜正盛时青丝绞成苍白的霜。想他知不知道明舒在水里张开的陷阱和一道爱恨交织的伤。
我不知道我想了多久,只知道我回神过来时,明舒已经清醒过来,正细致的绾着发。见我看她,落寞一笑,宁舒,从此我便陪你住在这里,不再管红尘浊世。
7
某日,我刚探出头,之前那个作法的和尚在长堤上念念有词。明舒把我拉回来,堪堪地一顿保命度势的教诲。我似懂非懂,但还是听了明舒的话,绝少出去。
不过晚上出去透气的时候,却总是遇见一对对的男女,当我想要前去细看的时候,却被明舒一把拖住,笑骂我是株不懂爱情的水草。
真是无聊透顶的年月。
自此,我便在樱园的水底虔诚老实地待着。
看着明舒爱的男子老去、死亡。
看着明舒幻化成人形去长堤上。
看着自己长出水草没有的人心。
看着樱园的柳绿荷粉叶落草青。
看着世间百态,看着人世沧桑。
直到某天,我尾随化成人形的明舒时遇见穆左。
8
穆左是明舒看上的又一个男子,樱园的那个男主人死后,明舒像这样看上过很多男人,多得我算不过来。
她不再为我绾发,任凭它们杂乱地在河里蔓延,直到河岸上的人看不过去坐船下水来一气乱割。就连我长出了水草不会有的人心,她也抛着惶恐不解的我不顾,而是去那新看上的男人的船里饮酒作乐。
我眼巴巴的看着明舒,我开始怕水流的孤寂、水底的暗黑和黏滑的潮湿;所以,某天我从水底跑了出来,变成女子的模样,远远跟在明舒身后。
穆左问我是谁。
我说我是一株叫宁舒的水草。
穆左轻笑,现在的江南女子都擅长这样的开场白?
我瞪着他,我没有说谎。
那你是一株叫宁舒的不会说谎的水草?
我站着,听不懂,理不清,一头雾水,两眼迷茫。
9
明舒问我,你知道什么是爱吗?我摇头。
明舒问我,你知道爱上人的后果吗?我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为什么还要和我抢穆左?
流水缓缓从耳边滑过,一轮月映在水中,摇摇不定,我伸手去捧,然后在明舒的这吼声里讪讪地将手收了回来。
我已经记不起明舒口中穆左的样子了,在我有心之后,我的能力仅限记住了他的名字——穆左。我没有爱上他,真的,我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爱。
可明舒不相信。
她暗绿的背影消失在长堤上,融进那满目灯火处,一直没有回过头。
我只好抱着肩,坐在夜风里木桥下的青石上,等着明舒回来。
觉得委屈,我们在水底相伴过千年。
而穆左,不过是个刚刚出现的男子。
10
穆左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你吗?我摇头。
穆左问我,你知道跟我北去的后果吗?我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为什么还要和我走?
其实我是一株没有慧根的水草,但为了穆左,明舒冒死去禅寺里给我盗了一根回来缠上,她说要看看,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远胜于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隐含期待却又神情寥落。
穆左的画里都是我,但颜色溢光流彩的样子并没让我有多快乐。早年那河里水色青黛,倒映的落日橘黄,我发间的红鲤莲白,明舒嫩绿的笑颜,河上的乌篷船,河中的花灯,层林尽染的千山……
那万紫千红间,我们相伴过千年。
而明舒,指着一个出现不久的男子,凄婉一笑,宁舒,我把他赔给你。
11
长堤上人声鼎沸,我和明舒静静对望。我已学会人间的种种,甚至更炉火纯清,可看着明舒时,我还是泪眼蒙蒙。
明舒一脸决绝,宁舒,欠的,总是要还的。
我,似懂非懂。
穆左牵着我的手,从人群里走过,离开长堤,融进那满目灯火处,将明舒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我回头去看,没有那暗绿的身影,只有夜风里木桥下的小船轻荡,在挥手说再见。
总是做梦,梦里跌荡的水声起伏,南方的潮湿迤逦而来。噬骨的疼痛,便在骨节各处刺穿似的前进,直到流泪的声音惊醒穆左,然后被他摇醒。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念明舒,也不记挂南方,只是开始回味起水流的翻腾、水底的清寂和那些被水流包裹时的温暖。
12
我问过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这个明舒给我安排的人的。一直没有答案。我只是知道爱上了他,而对于爱恋的点滴,连半点都收集不起。
穆左牵着那个女子的手,走在蔚蓝明亮的天空下,太过闪耀刺眼。
人群熙熙攘攘,尾随的我跌跌撞撞。
穆左在真真假假的古玩里细细翻拣,那女子巧笑倩然,细碎的阳光从屋檐上倾下来印在他们那幸福不羁的脸上,让我突然觉得掩耳盗铃原来也可以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
在爱情的这条道上,我丢了来路便罢了,竟还失了去路。路边揽客的音乐中有个男子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唱着:没有谁知道我爱着谁,没有谁知道我为谁心碎。
恍惚中,如当年长堤,我和明舒静静对望。
但终究我是少了慧根的水草,换算不了这一场亏欠。
13
穆左说你每天总是做梦,要不要回樱园看看。
我原本要否定的,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穆左开始殷勤得不像是一个和我只有同居关系的男子,他比任何时候都周到体贴——订往返机票、挑礼物、装行李、连去机场的车都给我叫好了。
那女子被穆左迎进来的时候,比我想象的场景要好得多。起码她是先站在客厅里惊叹墙壁上的嵌入式鱼缸,然后才开始勾下那细细的肩带。
我没有为那两个在我面前痴缠的人而哭,只是觉得鱼缸比起那南方的河来,太过狭小,因为我看到我那怒张的发,缓缓地向外蔓生,一如当年我梳不好长发,任它们跟着流水那样乱走。
那女子尖声的惊叫,把我吓了一大跳,所以硬生生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我说,对不起。
他们没理我,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14
嫩绿的眉眼,嫩绿的浅笑,嫩绿的酒窝,嫩绿的身段……明舒盈盈地站起来,看着她面前的我,一点也不惊讶。
想去牵她那曾为我绾发的手,她却随着水流一摆,挪开了去。
我想说青黛橘黄,想说红鲤莲白,想说花灯千山……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明舒挑着我的一缕发,说,宁舒,没想到最后你还会回来见我。
其实我不想纠缠不休,当穆左和那个女子在我布置的地方燕好的时候,我就决定离开。
因为在那些看着世间百态、人世沧桑的年月里,我原是见过太多这样的背叛的。
我以为我爱穆左便做不到放手这一步,可真放手,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才发觉,成全穆左就是成全自己。
15
明舒看我,原来你的原谅是这么容易就能取得的。
我不想看她那全是阴寒的眼,如同不想面对被我送到医院的穆左醒来时眼中的亏欠。
可明舒不容我躲开去,她说宁舒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明舒说我和樱园的男主人本是青梅竹马,两人情意相投。明舒说她因为爱上那人所以用药暗害了有心疾的我。明舒说那男子明明识破竟还与她日日春宵夜夜笙歌。明舒说他在樱园里推她下水的时候一句话没说。明舒说她在水底就是为了对我偿还对他讨索……明舒还说,那人转生到这一世时叫穆左。
穆左。穆左。穆左。穆左……
我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原来尘世里的这些遇见,不过是场施受难分的救赎。
倏地抬头,一位大师正在前方凝视着我,满眼慈悲。
阿弥陀佛!
16
今日将你点化了去,也算解一桩痴缠,了一段孽缘。
大师掷地有声,又问可还有未了之事。
四望,竟生无可依死无可恋。
大师将我化为一粒佛珠托在手心,踏云离去的时候,我竟然开始想起我还没有名字、没有心的时光,那时春风一昼能吹绿古城墙上的细草,一夜可吹皱长堤两旁的春水,一仰头能吹开樱园中绯色的桃花,一俯首便吹碎我笑盈盈的脸。
如果可以,我不想明舒某世欠我一颗心,也不想穆左某世欠我一段情,更不想被点化了去。我只想在傍着长堤的河里做一株悠闲安然的水草,偶尔荡过河心——入夜细听几弦音,随波乱挑一河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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