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那些故事，我在小时候就已经听了有好几遍，差不多都能一字不落的讲出来了。今天却依然能陪他一坐半天再听他慢慢地诉说，偶尔插一下嘴，问一个以前不曾问到过的问题，毕竟每一次都会有不同的理解。最重要的是，长大了，更能明白倾听的价值，懂得体谅一颗孤独而又热情的心。他的所有话或许都是留给我说了，因为现在很少有几个亲戚能抽出时间来听他的故事，他的过去。也没几个人能依旧对他的穷困的童年感兴趣。

蛇为什么咬人

这是他讲的故事其中的一个。就像他讲过的，老虎和狼之前也并不吃人，它们和人本来是住在一起，睡在一起的。可是越来越聪明的人却也变得越来越残忍，终于有一天说:“它们的毛那么暖和，我们把它们的皮剥下来披在身上，就不用每晚都和它们睡在一起了。”于是人便背叛了老虎和狼，所以才遭到了它们的报复。

蛇也一样，之前并不会咬人。人们上山砍柴的时候，没有绳子捆柴，便把几条蛇接在一起用来捆。回了家也懒得再解开，干脆用刀一下子就割断。蛇终于忍无可忍，才去向一个叫玉助爷的神（大概相当于现在说的玉帝）告状。玉助爷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不小心把流出的口水掉在地上。蛇爬过去把口水吞了，就迅速的逃回到凡间。这就是蛇的口里为什么会有毒的原因了。

我们撇开真正的理论和事实，从这看似荒唐的故事里，仍然可以学到一些道理。

至少，我们可以这么说：先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竟然可以编出动听的故事来解释他们无法理解的问题，也不失为一种智慧。而他们说的人类的恶行和残忍也并非都是毫无根据，现在我们不是还用铁笼子把那些动物囚禁起来，让它们永远地失去自由了吗？

白袍的奇遇　

白袍是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穷得无家可归。在冬天的一个晚上，饥寒交迫的他蜷缩在别人家的墙角正瑟瑟发抖。这时，房里的一个姑娘看见他可怜，就拿出自己的一件衣服从窗户扔给他。他把衣服披在身上，一下子就不冷了，看似薄薄的衣服却特别温暖。姑娘没有意识到自己把父亲送给她的宝衣送给了别人。这件衣服具有冬暖夏凉的作用，重要的是不可以丢失和随便送人的。

到了年关的时候，他的父亲来检查她们三姐妹每个人的宝衣，只有她怎么都找不到。父亲大发雷霆，不问青红皂白便把她赶出了家门。母亲偷偷给她送出些衣物和银两，她哭着拜别母亲，伤心的离去。没走多远，她竟然碰到了正穿着她衣服的白袍。白袍听了她的诉说便带她返回家向她的父亲解释，可她的父亲并没有原谅她，他们一起又被赶出了家门。

此后，姑娘便跟了白袍，一起靠讨饭谋生。有一天，天黑了，他们到了一个村庄去投宿。村里人都不愿意留这对又臭又脏的夫妻在家过夜。最后有一个青年站出来说：“村的最东边有间很好的房子，没人要了。只是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你们要不嫌弃就到那儿去住吧。”他们走了以后，那个青年和他的伙伴们就哈哈大笑起来：“那个房子里有妖怪，所有到那儿的人都是有去无回，看他们不被吃了才怪。”

他们进了那间房，屋子里又宽敞又整洁，他们又惊又喜，这么好的房子竟然没人要，实在太可惜了。以后他们也不用再愁找不到住的地方了。可是到半夜的时候，房子里就出现了连续不断的怪叫声。姑娘吓得直往白袍身边躲，白袍紧紧抱住她说：“别怕，有我在呢。”过了一会儿，一个白色的影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在白袍的脸上吹了一股风，最后扔给他一大串钥匙，带着低沉的声音说：“白袍，你总算来啦！我都等了你二十年了，这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都是给你准备的，以后你就是这里的主人了。”说完，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了。屋里又恢复了平静，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等他们惊醒的时候，却看到那串钥匙实实在在的就躺在白袍的手里。

第二天早晨，白袍正洗脸的时候，脚下的地板突然裂开了一个洞，他一直往下掉，大约有两三分钟，两脚才着地。里边竟然和外边一样明亮，他看了看四周，前面的墙壁上有个一人高的洞口。他慢慢走进去，那里放着几十个上着锁的大箱子。他从兜里掏出那一大串钥匙，试了试，竟然都打开了，箱子里都是满满的黄澄澄的金子。自此，他们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后来把姑娘的母亲也接了过去，又不计前嫌的把她父亲也接去了。

这样一个神话式的故事，不也正说明了一个人们都坚信不疑的——“善有善报”的道理吗？当然也多数是人们的虚构和幻想。可是对于听的人来说，在消遣的同时，依然可以领会到一些真正对自身有用的东西。这也就是故事的价值所在。

爷爷的过去

爷爷是在小时候从距我们村有两三里地的马家村搬到我们村的。因为家里穷，所以才搬来给一个姓李的地主家放羊。　因为地主叫李兴，所以我们村叫李兴村，后来又改名为李家村。爷爷的家人为了沾地主李兴的一点富气，便给爷爷取名为礼兴。为了避讳，那地主总叫他胖小子。　我问爷爷：“你小时候真的胖吗？”他说是。“可那时不是都没有吃的，你怎么能胖呢？”他说：“那是天生的胖。”那他妈应该也吃得不好，他又怎么能生来就胖呢？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又问他：“那现在怎么就又瘦了呢？”他说：“因为老了，老了就会瘦。”“可是我奶奶老了也很胖啊。”“那是因为她吃得好。”这回答更让我感到困惑，难道我爷爷现在就吃得不好了吗？即使不算太好但也比过去那绝对是不差了呀。或许是他在地主家给吃的还可以吧，不会经常饿肚子。现在瘦了应该是他生过一场大病的缘故。且不管这些了。

对于“胖小子”，他可是一个既调皮又胆大的人。那时村里只有七户人家，村的四周环山。当时不管是山上还是地上，都可谓是真正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草都有一两尺高。里边藏着好多蛇呀狼呀的，还有野羊、野鸡、野兔都多得很。还有好多我都没听到过的动物。对于我，现在可是没有福气看到这些了。他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独自赶着四百多只羊，带着五十多只大狼犬整天就呆在深山沟里。早晨走的时候，他就让狼犬们驮着它们的食物和爷爷的干粮。去了山上就卸下来，放在山上留着中午吃。因为羊的前后左右都有狼犬保护着，所以爷爷也就不害怕被狼袭击。他还趁大狼不在的时候，把小狼崽抱回了家。后来大人们说不能留，他又送了回去。

再后来解放的时候，山头上横着许多土匪的尸体，被太阳晒得黑亮黑亮的，身体胀得又圆又鼓。爷爷就和他的小伙伴们跳上去使劲踩，让那些尸体放屁。再不行，就把尸体靠着石头立起来，然后用小石头砸着玩。解放之后，他已有十六七岁，不用再放羊了，便开始在地里干活。干活的时候也不安分，远远看到前面有一只鸟在一个一尺多高的树桩上落着，就悄悄的往过爬打算去抓那只鸟。突然鸟“扑嗵”一声掉在树桩张开的口里，原来树桩是一条大蛇。大蛇把那只鸟使劲往里咽，从外边看就是一个大疙瘩在滑动。他跑过去一脚踩住大蛇的脑袋，一手把大蛇的身子抓住，另一只手硬是把那个大疙瘩给捋了出来。又用锄头把大蛇的脑袋砍了下来，再把蛇的肠子往出一拉，便招呼他的伙伴们过去。生起一堆火，一起把大蛇烤着吃了，他说那肉比鸡肉都香。那只鸟，他悄悄包起来拿回了家，人们说晒干捣摔了吃可以治身体里的结石。可后来，他又弄丢了。

有时候，他也会捉弄一下胆子小的人。又一次他抓住一条小蛇，用针线把蛇的口缝住，把蛇装进衣兜里。正往回家走的时候，碰到一个女人，她问他去干吗了，他笑着说：“去山上挖臭葱（可以吃的野生植物）了。”她说：“给我吃点。”“在兜里呢，自己掏吧。”她就把手伸进他的衣兜里，一掏，抓出一条蛇来，吓得她“啊”的大叫一声晕了过去，蛇被扔到老远。爷爷慌了，站着不敢动。等人家醒过来的时候开口就骂他：“枪嘣货，怎么拿一条蛇来吓唬老娘！”爷爷怕人家怪罪，忙说：“我也你不知道啊，我挖臭葱的时候，把褂子放在地上了，大概是这蛇自己钻进兜里去的。”他捡起地上的蛇让她看：“你看，这蛇的嘴缝着呢，能咬着个你？唉！”

村里有个害怕青蛙的男孩，爷爷和人们一起锄地的时候就跑到前面去抓一只青蛙，用绳子拴住埋在那个男孩的前面。等他锄过去的时候一看见青蛙，总是吓得又跳又叫，大家就哈哈的大笑。

他讲到这里时，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你们那时候这么有趣啊！”

爷爷二十岁的时候，有人给他说媒，说的是离我们村有三十多里地的大陆村的一个小姑娘，就是我的奶奶。她那时候还没长高，只比炕高那么一点点。可是她嫌爷爷太穷，回到村里就说：“那是个愣货，甚也不懂。”她还闹了好几次要退婚，结果都没退成。她的父母认为爷爷是个好孩子，不同意退。人家派出所也说解放后定下的婚姻是自愿的也不给退。因为这是穷小子好不容易定下的媳妇，退了以后就很难再找得到了。

爷爷去了奶奶的村里，人们就都跑去看。最后对奶奶说：“你说人家愣，我们觉得不愣嘛，挺灵的，说话比我们还漂亮呢。”之后，奶奶不情愿地嫁给了爷爷。前三四年，她总是往妈家跑，不愿意和爷爷在一起。后来爷爷当上了书记，日子好过了起来，奶奶才回来。

爷爷一个字都不认识，用村里的话说就是“瞎汉”一个。我们就总是感到奇怪他为什么能当上书记，表弟还总顶撞他的父亲（我大姑夫）：“你老是让我念书念书，我姥爷一个字都不识，还能当三十年书记了，你念了高中还什么都当不上。”当然是因为时代不一样了。那时“能干就是才”。爷爷是村里最能干活的人，也是力气最大的一个。他曾担着一大担石头走了好几里路（别人都担不起来），据说扁担还折断三四根呢。他还能把一个二百多斤的磨盘抱起来摞在另一个上。这些就像神话一样的事迹，我们小时候听来就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一种崇拜的感觉。

可是每个人都会有缺点，我的爷爷当然也不会例外。他年轻时的脾气就特别差，有时候别人说的不对了，他就大声地斥骂人家，甚至巴掌都打人家脸上了。他还经常喝酒，好几次醉到在路上，一睡一夜。有一年冬天，他又喝多了，醉倒在去一个村子的路上。我现在的二姑夫看见了，说这冰天雪地的，生病了怎么办，就把爷爷背回到了他们家。爷爷醒过来后，就死活都要二姑嫁给二姑夫。

因为他的坏脾气，也确实得罪了一些人。后来二爹想去当兵，体检是前面几项都过关了，只有最后一项被医生给打了个不及格。那个医生因当年挨过爷爷的一巴掌，看到二爹的个人资料便知道他是爷爷的孩子，一定要报复一下才解了他多年的怨恨。

爷爷的父亲也是因为他的坏脾气在爷爷二十岁时气得上吊自杀了。爷爷现在说起来还有怨气：“他在我二十岁就把我扔下了，甚也不管……”所以他从来都不去给他的父亲上坟，每年都是我二爹去的。

爷爷到老了，脾气才慢慢变好。现在活脱脱一个慈祥的老寿星。怎么也看不出他当年的暴躁来，也从没见他生过气，发过脾气。有一次我拿出手机让室友看一张爷爷的照片，她们哈哈地大笑起来：“哈哈，你爷爷怎么笑得跟你一样啊？太像了，你看那个脸型，下边都是圆圆的，很可爱。”

爷爷虚度已有78岁了，却依然健康硬朗，这让我们都很欣慰。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我总怕他会寂寞，所以希望在家的时候能尽量多陪陪他。只要和他坐着，你不先开口说话，他也能自己想一个话题开始说起来，一说就是他或者别的老人过去的事情。我什么都不干，就两眼盯着他，认认真真地听。直到我要走了，他才停下来。我每次也是尽量听完才走，不忍心在中途打断。人老了，也就只剩下回忆可以拿得出来。我怕他有一天走了，他的这些可贵的故事和过去也要跟着一起消失了。所以尽量一点一点想着，连起来记下来，希望能永远留在这个世上。这又何尝不是我的一大笔财富呢？

（2009-8-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