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正坐在教室里上课，突然看见窗户外面背着背篼戴着草帽的母亲，她那张因病痨而蜡黄的脸，轻轻挨在窗玻璃上并苦笑了下，一闪就不见了。我很纳闷：明明早上离家上学时，她还躺在床上呻吟，从家里到我就读的县四中无论走哪条路都是20多里呀。

终于熬到下课，我第一个冲出教室跑到后面，就看见母亲坐在下边操场上的篮球架下，我立即跑了下去，母亲看见我就说：登陆（我的乳名），我等你放学了就带你去镇上给你打个牙祭（吃肉），我晓得你每天都要走这么远的路来读书，家里没有油荤吃，你跟那些娃儿比起简直瘦的不像个人了。我紧张地搜寻下四周，还好，没同学看见，就说：母（长江泸洲一带对母亲的称呼），你回去算了，我还要上课的。母亲却固执得很，说：又不听话了，我就是专门来给你打牙祭的，不要犟。我这才发现母亲那个小背篼里有盏马灯，还有一件父亲的破棉袄，我明白了，母亲是作了充分准备的。就迅速跑回教室去准备向班主任请假，班主任说：下节课是体育棵，你可以不参加。

我高高兴兴和母亲一起，从学校出来沿着公路向镇上走去。

时值深秋季节，才下过雨的泥巴石子公路上到处是水坑泥凼，母亲把我的手拽得很紧，一个劲将我往她的身后拉，其实我已经15岁了，而她病弱的躯体上却因要时汽车轧过溅满了泥水。我想母亲将要费多大劲才能走这么远的路来到我的学校，而且路上多是沟坎坡坳，母亲一直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病，无缘无故心跳，吃了不少药打了不少针，从没见好过，有时母亲要我用手去摸她的胸口，只感到咚咚跳得撞手。母亲一共生了12个孩子，但成活的只有四个，按照顺序排列，我占第三，我前面有两个姐姐，大姐已经嫁人，二姐尚未出嫁，我手下还有一小弟，虽然只有我们四个子女，但在那个生产和生活资料都奇缺的年代，不说一天三顿饭如何张罗，单就四个子女的穿衣戴帽，上学读书用纸用笔，就苦煞母亲了，再加上我前面那些死去的哥们姐们，有的是养到几岁10来岁后才夭亡的，可以想象母亲要劳其多少筋骨沥去多少心志；近年来，母亲又把重点放到我们俩兄弟身上，我读初中，小弟读小学，我们的书学费来源，全靠盯着鸡屁股，几株要死不活的辣椒树和青菜萝卜上，有时连这些从地里长出来的希望，也要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好在我家四周都是青翠的竹林，一捆上百十来斤的竹子，母亲往往要在头天下午就必须准备利索，鸡叫三遍母亲就上路了，因为卖竹子的人很多，丘陵地带的小路十分崎岖，母亲用她瘦弱的躯体一次次一年年将我家竹林里的竹子，扛到八里开外的镇上卖给那些装银匠，就是专门为死人做房子的，换钱给我们交书学费，扯布做新衣裳。

终于走到镇上了，母亲笑眯眯地带我进了一家餐馆，叫我坐下等，母亲便去了厨房里面，没多会服务员就给我端来了一大碗油汪汪的油渣潲子面，服务员告诉我说母亲在里面吃，要我赶紧吃了，我看见飘着一层红亮亮香喷喷的油渣潲子，什么也没问就狼吞虎咽了，几乎都没有感受到是如何的好吃就没了。这时我才抬起头来向厨房里望去，母亲好像正在喝着汤，我走过去一看，才发现那只是一碗飘了几点葱花的空面汤，心想，难道母亲没有吃和我一样的油渣潲子面，顿时，我心头好难受，母亲却放下碗一把拉着我就向外走。

街道上，也跟我们乡下一样点起了煤油灯火，母亲也跟着点起了她的马灯，我故意说要卖双鞋，母亲笑眯眯说：登陆，下次吧，这次我没带钱。我彻底明白了，其实母亲身上就只有5角钱，因为餐馆里的油渣潲子面就是5角钱一碗，她为了给我打牙祭居然拖着病体走了20多里路。现在又要踩着这溜滑的夜路往家赶，我再也忍不住了鼻子一酸就开哭，说：母，你啷个不说噻，我可以赶一半给你打伙吃呀。我一把拽着母亲的手跪在了街上，母亲仍是笑眯眯说，儿，妈没关系，你读书要动脑筋，这回没吃够，下次妈一定让你吃个够，乖哈。

深秋的黑夜如锅底，我脸上挂着眼泪默默跟在母亲手上那盏马灯火光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向黑暗深处的家走去。小雨沙沙作响，母亲先前准备的那件破棉袄，现在就穿在了我的身上，母亲还戴着她那顶破草帽，我却把背篼扣在头上遮雨，记得那年那夜也是像这样的小雨，母亲为了找我，提着马灯在山坡在田野到处喊，当她终于听到我的哭声时，就不顾一切冲过来把我紧紧抱进怀里，说：幺儿，妈以后再不打你了，但是你要听妈的话，再不要偷炒豆子吃了，你饿就跟妈说，啊！其实我一点都不听话，只要母亲父亲一出工，我就领着小弟开始了自由活动，我特别爱吃炒黄豆，实在太香了，就开始烧火炒，由于是烧柴火，那烟子直冲冲地从茅屋顶上蹿起，老远就能看见，当母亲提着棍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在到处找针线，想在衣服上缝个大大的口袋装炒黄豆。母亲一棍子敲在我的脑壳上，顿时疼得眼冒金星，我哭着撒腿就跑，还边跑边说：我不回来了，你打死我了。就因为那个夜晚母亲冒着风雨出来找我得了场重感冒，很久都没治好。夜的深处有狗儿叫起，雨声淅沥起来，小路越来越泥泞，母亲趔趔趄趄摇晃着身体，我赶紧上去扶住母亲继续前行。在我上初中的第一个冬天，因学校离家太远，就住校，我每个星期六都回家拿粮食和换洗衣服，母亲每次都要挑起担子送我两三里路远，才放下担子一边叮咛一边从口袋里抠呀抠呀，终于抠出那些一分两分的硬币来，放在手窝里数了又数，然后拿给我，其实加起来才只不过角把钱的硬币，我就可以隔三差五到学校食堂买3分钱一份的小菜来下蒸红薯或者是蒸的稀稀的红薯饭。那都是油炒过的干芽菜，很香的，家里几乎很少用油炒菜，所以我每当这时就想起母亲那张永远都是蜡黄的脸，落坑的眼睛，泪水会不自觉地滚出。夜的深处又传来了更凶的狗叫声，雨水仍在淅沥，无边的黑暗里只有母亲的灯火，在引着我向泥泞的村庄走去。

我的母亲身材瘦高，背略显勾，平庸且一字不识，但在我孤立无助的时候，她会对我说：登陆，不要怕，有妈在。当有人告诉母亲我在学校被人欺负时，她就会来到学校，找到老师和欺负我的同学，一起说问题，直到那同学和我都笑了，老师也没意见了，母亲才离开，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我上初中。

终于到了初中最后一期了，可是母亲又犯病了躺在床上，没人上街去买卖东西，父亲是从来不过问的，只晓得带着二姐在生产队抢工分。班里同学差不多都交清了，学费2.60，书费3.00，加起来才5.60。老师又在不断地追问，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回家我只好硬着头皮对母亲说了。第二天母亲天不亮就背了一背篼青辣椒一边呻吟一边气喘吁吁去镇上卖，我吃过早饭做些家务后也去了镇上，街道上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挤到菜市场，就看见几个戴红袖章的人跑来跑去，很忙乱的样子，还听到有人在哭，我使劲挤过去，发现是我母亲歪倒在地上，一边在拣地上的辣椒一边在哭，是很伤心的哭，我从来没见母亲这样哭过，戴红袖章的人在旁边转来转去说：这是革命的市场，坚决不准投机倒把，卖自家种的也不行。那几个家伙说着就又上去把母亲的背篼给踢飞了，我咬紧牙巴一下冲了上去，又抓又哭又骂，可是却被他们像拎小鸡一样提起轻轻一扔，我就滚到了母亲怀里，我们母子抱头痛哭起来，16岁的我，怎么也心不甘，我挣脱母亲的手一头向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裤裆撞去，那人应声一仰翻叉向后倒地，有个人就过来狠劲踢我，母亲赶紧跪起来向他求饶，恰在这时，天空突然一个大雷伴着闪电砸下，憋了半天的端阳雨终于倾盆而下，母亲紧紧抱着我跪在地上被大雨浇着哭喊着，那些美丽的青辣椒，早被踩得一塌糊涂，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给冲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