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浅秋。炎热虽不逊于伏夏,偶尔太阳背身时,云影里也仿若晃动起几行雁声的余韵了,低垂的暮,也似有风隐隐舞起了枯叶声,于此间,总爱目滞一处,兰指作抚睫毛状。
立秋后没几天,彭师再次提出去岳阳他的医院作下身体例行检查,羸弱之躯,我向来不太关注了,想以天热拒之,无奈他说那天岳阳狂风大雨,气温骤降。我环顾不语,片刻后,应了他,朋友,终是暖心。
第二天我到岳阳时,才知,先一天的暴雨并未把太阳的热度冲淡一分。
这座城市偎着洞庭湖而建,八百里洞庭已是上世纪之前的事了,难得的是它的怀里,竟抱着洞庭湖水域目前最宽泛的一截。
晚餐后在江堤上走了许久,沿江风光带成了岳阳市政建设最亮点,彭师,这个文静少言的学者性男人,竟也为这处亮点自豪得不住口的说着。新建的城墙堤面庞然巍峨,古色古香,随着灯带望去,逶迤尽夜深处。堤下垂柳拂着琉璃夜色,看近处的湖水,泛起深暗的琥珀光,有些动人情思了。沿堤商号茶座餐馆一应皆具古风,建筑多有仿岳阳楼状,也难怪,岳阳楼毕竟是这座城市溯古面今的一块大招牌。只是,我又来了执犟:在这高风之地,居庙堂者,有多少先天下之忧而忧之仕?有肯定是有的,范公墨迹在此。
坐在江风里饮茶小憩,洞庭湖平展在莽莽苍苍的夜色里,我对彭师语:若是雪天,面江饮一杯,当是怎样的幸福?!他憨笑:那会冻死你。我心内一声:咳!悄然摆头,笑之。
然后指着远处夜暮,问君山可是那处方向?他说是,就在那湖心深处。他说他二十年前,研究血吸虫防治,在那小岛上生活了二年多,青灯古卷似的日子,熬出了一部国家级大奖的论文专著。0。96平方公里的小岛,有大半处他足迹未至。想这样的他,多是闭门研究著述的时候多。第二天,君山岛上的他的一位二十年未谋面的朋友证明了我的猜测。
我问起双妃暮,他却给我说了个柳毅传书,可怜我住常德,毗邻岳阳,也算是洞庭湖的女儿,竟不知岛上还有这样一则传说。
彭师绝对属于不善讲说那类人,可他这个故事,尽管用的是他浓重的方言,我依然听得魂不知归处了。
岛上有那样一口井?真的么?
他慢慢说起了:
有一个书生叫柳毅,进京赶考时,路过一处所在,见有牧羊女衣衫褴缕,泣声惨然,柳公子走近问她有何伤心事,她凄切诉之详情。她原是洞庭龙君之女,因不小心打翻了一碗龙水,导致一场天灾,被贬到此处一户人家为媳,受尽凌辱折磨,伤痕累累,可怜千金之躯,哪能撑多久,生命尚不久矣。听得柳公子泪如雨下,问之可有救法?她给了他一封书信,请他去趟君山,告诉他什么村边有株什么树,,树边有口什么井,井旁有一栋房子,房子里有一口水缸,水缸边长有一株竹笋,让柳毅把竹笋向左扳一下,这样,自会现井口,他便可自行下井,直通龙宫,面呈书信给她父王,让他们来救她。那柳毅拿着书信便启程,赶考的事也作罢了,他要尽快救出这位可怜的公主。随后,柳毅来到君山,照着龙女的叮嘱一一行之,那龙王看到爱女的书信,泣不成声,心疼如割。悲呼:人间的人何至如此毒辣!何至如此毒辣!!再请柳毅返转托信于龙女,定于几日几时,让她闭眼立于一棵什么树旁,他自会救她回家。柳毅如是这般带到后,就与龙女在定好的日子立于村头一棵大树旁,闭眼候着。片刻,只听波浪滔天,风声撕绞,睁眼时,他们已至龙宫,而她原来那处地方,已是泽国水乡,害她的人家,也早已被淹灭,得到了惩罚。那口井自此就叫柳毅井,是为纪念那个善良大义的柳公子。自那以后,这洞庭湖就才有这八百里之宽之长。
我睁着眼一动不动,等着下文,他说没有了。我问后来柳毅怎样了,龙女怎样了?他们是不是相爱了?彭师说他小的时候母亲没告诉他这些,他也不知道了。这故事不应该没结尾,我认定他们相爱了,幸福生活在一起了。彭师说:我真不知道!
于是,我告诉了他我即刻作的一个决定:彭师,明晨抽血后我一个人去君山。
是的,还有那丛丛斑竹,一直生在我心里,摇曳了多少年,这次,我定要去看看了。
当彭师挎着摄像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再推阻,知他定是要陪我去的了。作为朋友,总是想尽点地主之谊。他说已把血样交给了手下,安排妥当了。
南岳坡码头,快艇还在等客,我立在一艘大船甲板上,纵目,水天苍茫处,现了一方绿影,想那必是君山了。脑里迅即飞过那些烂熟于心的诗句:“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元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风波不动影沈沈,翠色全微碧色深。应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叹服呵!白银盘里一青螺,刘禹锡当年站在洞庭湖边,怎生想出了这样的绝妙之句!那点绿影,似漂浮在轻盈的,莹亮的湖面,那种静雅,款款低眉状,叫人忍不住想掬于手心,爱之抚之,更何况这只青螺,盛装了几多美丽的传说呢!
快艇在湖上划开雪白的浪花时,我忍不住伸出手,与湖水深深相握了。左右极目环之,风翻白浪花千片,哪里不想引吭一曲“八百里洞庭美如画”?!
洞庭湖呵,我美丽的家!我的眼里是有泪想流了,我原是如此热爱着这方土地!
翔于湖底的鱼儿们,一定触摸到了伸在湖水里的我的指尖的雀跃。
彭师一直在后面舱板上忙着他的摄影,我醉心于湖水刷臂的清凉,魂魄置于这浩渺烟波中任之飘浮。当他回头厉声叫我的名字时,才记起他说过这里是血吸虫疫区。缩手进舱,心里作用吧,竟觉有虫儿使劲顺着我的毛孔往血管里钻。他慰言湖心的水含虫概率极低,我哪里肯依,直觉臂上有血点渗出了,是虫儿的足迹吧,他见我如此笨痴,只说一月后化验才知的,有了吃药打掉便是。
哎,想那龙君还不解恨,如此翡翠清波,竟弄了些寄生虫撒在里面,还在报复这人间的人。怎就忘了这人间也有柳毅的善良与大义啊!可恨那户恶毒残剥之家,造的孽竟祸及到了善良弱小的我辈无辜。为了后人的安良幸福,今天的人们啊,还是少做恶事,多向善心!
等望到远处湖岸嫩绿的蒿草时,我已全忘了臂上的恐惧。
你看那水天一色,浅滩野露处,芒草狄花,风拂过,或起或伏。不时有一只二只水鸟旋起白影,破草飞去。我的心越近岸,越是悱恻起来,向那一片长茫天底下,湖水静凉处,我直直走进了《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目又呆愣起来。有划浆渔舟远远出没在丛草间,想必此时天近正午,暑热当头,佳人们藏在岛上幽清处了。
只是白露为霜?呵!再过些日子,深秋时节,这里应染尽了霜色凄迷,更兼岛上,斑竹声声,想那娥皇女英,蒹葭深处,和血和泪,望断多少南归雁。此处霜季,离人哪敢伫立?
上岸后,我直直向那湖洲走去,满天的蜻蜓那个密集呀,直让我惊诧叫出了声,它们真像岛上的迎宾仙姑,舞起仙姿,奏起仙乐。我举着相机,迷乱其间,为了捕捉它们翩翩纤影,正午的太阳底下,我弃伞于地,追来跑去,涔涔汗滴,终是获了一二片片,都不能尽它们妙美仙姿于万一。
这位说君山只是一个光光的岛,满含了二年多的枯燥乏味,寂寞孤独的彭师,也在我的阵阵诧异声里,在我时而呆愣,时而惊喜的目光里趣味了起来。我拍蜻蜓,他拍我,不亦乐乎。
彭师二十年前在此工作过的一位同事已是一名景区负责人,早在检票处候着我们。电话催来,只好作别了这片苍苍蒹葭,向岛上走去。
握手寒喧过后,我们舍了游览车,踱步徐行,这位朋友追着告之,必是要请吃午餐的,他已作好安排。久别重逢啊,彭师憨实之人,二十年来,只回过这里一次。而今此处已是今非昔比,旅游胜地之状,已然落落入目。我常无意望他一眼,那表情平白的脸上,我实看不出他有多少旧地重游之感慨。这与理性有关吗?我不敢问,只低头笑着走去。
不远,即见一座辉煌庙宇,供的是洞庭龙君。到他地盘,岂有不拜之理?我摸了一下那只浸过湖水的手臂,认真的拜下去。丢了一些零散香钱,要走时,才知这身穿着惹了些事。这次外出,没想游玩,只当医检过后即刻返程,一反我旅游时习惯的背包客的装束,所以穿了双高跟鞋,一袭如缕如纱,飘逸的正装,难怪被庙里服务小姐一口一声“太太”叫住扯住了,搬了本功德薄,狮子大开口,要我花巨款买一只如柱梁般的巨香供于堂前,以为终于网了条大鱼。见我淡然辞之,我只又丢了些零散香钱入箱,她如春花的笑容迅即挂下,也不叫太太了,阴沉着脸,转身离去。这一幕,堂上龙君应是看到了的,不知我走后,他会不会择机教育他家的帮佣一些待人处事之理,才不负了这庙堂威仪之颜。
我是要寻斑竹去的。
浓荫覆盖处,湘妃祠入得眼帘。白壁青檐,未进门,已是青竹之幽绕着呼吸声了。别于佛前跪礼,我只静立,对着上面两位壁人,默默注视良久……千里寻夫至此,望穿秋水,终只送来一则死讯,恩情往昔,哪能不疼断肝肠,泪尽啼血,只有魂魄追去,天长地久,缠绕一起了。耳畔,风送来竹叶潇潇声,折进一条小径,徒见满园青竹,枝上斑痕点点。
“斑竹一枝千滴泪”,这满山的竹斑呵,涵了湘妃多少血与泪?
我一根一根的抚着,在那些深深浅浅的斑痕里,沉了目,手握一枚竹叶,凝神,纤纤细细,这是摇曳在我诗行里的君山斑竹呵!此刻竟不盈一握了。结结垂思:为何要那样生生爱着?生生念着?相拥而去的又能有几对?有一天,等得百转千回时,若那只深怜的目早已杳然散去;相握的手终是抓不住深爱的另一只的下垂,那种绝望,那种疼能有几人的心奈何承之?血枯泪尽,血枯泪尽呵!我知此时有云当顶,正若若移去,我却不敢望远边的天,泪涌起,仓促向前奔去。
双妃墓静静卧在丛竹中,一方青冢,埋了一段千古绝爱,呼君唤君之声,留在了满山竹风里,和着孤雁鸣啭,生生世世回荡在相爱人的心间。
无语行在小径,不想身后彭师丢来一句:要不要在竹林拍张泪照?回头嗔他一眼,只好跟着一笑。
伤郁终也淡去一丝。正好有一斗笠村妇,着件红衫迎面走来,大热的天还在辛劳吗?与她交目时,那眼里质朴的清亮,映着红衣衫,红脸宠,忽地让我生出许多喜悦。我望她一笑,她望我一笑,竹枝摇曳,筝筝然,我回味许久。
拐弯后,前面出现一口大池塘,一桥搁置两端,上刻“秋月桥”三字,想是取自刘禹锡的那句“湖光秋月两相知”。池水绿得如朱自清笔下的梅雨潭,不知如何形容的好。垂柳弯到了最佳姿式。舞得极是聘婷。我们坐在塘心亭子间,看三五只鸭在水面倒栽着身子,正戏水嘻闹。可我,还是望“秋月”二字生出了一点凉意:深秋的月夜,这一方寒塘,会不会有鹤影渡来?
彭师的朋友接到了我们,上车至一饭店,地处君山另一端的尽头处。正厅方方大大,敞亮通透,就我们一桌,摆在大门边,正对茫茫洞庭水,江风阵阵灌入,远处舟来船往。。
我捧着一把嫩嫩的湘莲,品其甜,抿其莲心涩苦,舌尖濡起丝丝清香——洞庭渔米,接天莲叶。三大盘鱼端了上来,全是早晨于湖里新鲜起网,入口即感嫩鲜之至。
这时,又赶来一位朋友,也是彭师二十年前的旧识,挚诚的笑容,黑红脸膛,朴素的衣衫。他与彭师握手后,望着我拘谨一笑。我对他亲切点点头。质朴热诚的君山人!
当彭师让我为他们哥仨摄影存念时,我知了这位脸上少见喜悲,少见笑容的男人,其实是如此重情重义。俩人说起彭师二十年前的往事:你呀,就只埋头读书,人家姑娘找上门来,你都不理。彭师敛眉入了沉思,轻问一句:她现在怎样?还好吗?哎!我那时没法呀,任务太重。
我知道了,这座岛上,曾经有位好姑娘为彭师深夜辗转伤心过。而他这二十年来,表面水波不兴,内心又哪里真正忘却?
久别的重逢,美丽的往事适合在君山的江风里娓娓述起。我起身走出,一处浓荫下,临水而立,打了一个很久的长途,想是要诉尽满怀的欣喜与感慨。
饭毕,一友告退,一友带着我们去了另一处景点——猴山。我知这些是人为所置,无甚兴趣,听说柳毅井也在那边,也就欣然了。
曲径通幽,他们俩在前边走边聊,无意中我发现路面有蚁群奔忙,那一个个硕大的身躯让我大吃一惊,为平生仅见。掏出相机,哪知它们奔走太快,未能捕得一影。我索性蹲着不动,守着它们驻步片刻,正好看到一只蚂蚁驮着另一只在艰难行走,是它受伤的恋人?还是子女?那艰难的步履又给君山添了一抹色色情深。等到彭师他们回头时,我已落下老远,大汗淋漓的半跪在地。终于拍得了这张感人的片片,又收进君山一奇。
到了猴山,朋友叫一员工递过几包花生与果冻给我,满以为是给我吃的,当他告诉我如何丢给猴群时,我才知道是猴食。尴尬万分。
这猴山让我收获了一些意外的快乐。下面一围深谷里,许多的小猴在嘻戏打闹,有一只正专心荡着秋千,煞是可爱。走近对面铁栏,几十只猴臂伸过铁丝网洞,溜圆着眼,找我要吃的。你争我挤,憨憨乎乎,象极了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我不停的递着食物,见它们迅即丢入口中,立马长臂又伸在我面前,被我指责太贪,不是乖孩子。
这时看到铁栏下面,有一只独臂大猴,安安静静的坐着望我,不与它们争。我疼怜不已,忙递去几颗,它很斯文的接了过去。奇怪的是没有一只猴子围过来抢。友告诉我,这是猴王。它为了争得这个王位,被对手打断了一只胳膊。真够惊心动魄呵!也算叫凭了真本事,让人起了些敬意。看来猴界还没有过渡到民主选举这份上。听说猴王随时可以临幸洞内所有母猴,别的“男生”不能明着染指,难怪它胳膊都不要了,也要争得这个王位。这对我来说,还真是没有听说过的趣闻。
边笑边继续上路了,两侧出现一畦畦青色茶苗,朋友告诉我这就是有名的贡品君山银针。 满坡望去,似有馥郁之香扑面而来。恨不得飞去长沙,取回一壶白沙井水,煮几叶新茶,在悠然古琴声里,也尝尝当年乾隆的口福。从来香酩似佳人,我与东坡同感了。
这时,一座小亭出现在前侧一处坡上,里面悬着一口巨型古钟,想必就是南宋农民起义首领杨幺的“飞来钟”了。君山是他们起义的大本营,儿时读《说岳全传》,就为岳飞与杨幺这两位英雄的这一场决斗无奈过,伤心过。如今,刀光剑影,战鼓呐喊都已沉寂在洞庭湖底,铜绿绣纹里,还能触摸到“等贵贱,均贫富”的口号,沉耳,似有沧桑的钟声穿越时空,叩响着世间混沌迷蒙的魂灵。
再侧转过去,柳毅井并入眼帘,一名导游正在为游客们讲着那个美丽的传说。我立在远处,望着那口井,一个人抿嘴笑了很久才走近。井口塑有两条鲤鱼合围成趣,砌有石阶延伸井内,水清咧至幽。攀着井沿往下望,无尽的想象……柳毅龙女可曾安好?
井上高坡,筑有一亭,取名“传书亭”,周边古木参天,蝉鸣幽深。亭子是为纪念这段传说而筑,我却以为,是供这对眷侣于清风明月的夜里,携手小憩,重温人间美境。
友带我们进到君山御茶院时,我的腿是有些酸软了。这座茶院极尽古韵,几进几出的庭院,小桥流水,绿荷涟漪。泡茶的小姐款款莲步,莺语清浅。坐在雕花刻镂的窗边,看银针似的茶苗在杯内三起三落,渐舒身姿,清香沁入骨髓。只可惜,目搜索许久,竟未觅得古筝,瞥一眼指尖,垂满遗憾。
快下午五点了,返回市里的最后一班快艇怕已赶不上,友说不要紧,实在不行,就随他们职工下班回家的渡船过去。我又起了神往:茫茫洞庭,吱吱哑哑的浆橹声,还有西下的夕阳,呵!那是一种怎样的快活!
可惜,赶上了快艇。
舌尖还噙着银针清香,背后,岸芷汀兰,斑竹幽风,沧桑的飞来晚钟,脚踩凌波的龙女柳毅,还有石径上的斗笠红衫姑……随白浪,犁开我五脏六腑,柔柔驻落。
回到南岳坡码头,我说要等洞庭夕阳。彭师坐在一把藤椅上,陪着我等。湖水深处,君山又成了白银盘中一只青螺。
一个小时后,如诗胜画的洞庭夕照铺满水天。金波鳞鳞,归帆点点。我打开双臂,心如鹤舞长空。
八百里洞庭呵!我美丽的家!
君山在对面,颌首沉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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