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夜色凉如水，同到牵牛织女家。今天可是七夕啊！

亮晶晶的露珠，爽飒飒的微风，墙角的蟋蟀开始鸣唱，路边的菊花也已绽放，白昼里天高云淡，夜里不再闷热的睡不着觉了。这就是秋来了，七夕到了呀。

在乡下扎下营盘的我，似乎是不必再受城市的喧嚣打扰了，一如这秋水，静的出奇，静的明净，静的让人有一种不真实感。老实说，我连夏装还没有换，不过就是若在一早一晚在外面赶路时加快点速度罢了。至于，秋虫之为秋虫，河汉之为河汉，独行之为独行，七夕之为七夕，一切之为一切，依然如昨，依然自若，依然可悲可叹可惜可怜，依然令人心生无尽遐思无尽念想。其实年年如是，说是秋水到了的时候，秋水就已经淹没了双踝。

夜色袭来，夜色渐浓，我关掉电脑电灯，走出房门院门信步来到村外的牤牛河大桥上。桥下依旧流淌着的河水依旧全然不解桥上之人的感伤怀情悟道释然，就那么没心没肺地流啊流的，光亮亮地闪着；凭栏远望，是望不尽的夜色，望不尽的青纱帐，望不尽的空濛一片；抬头看看天空，薄云掩蔽之下细数有五颗星闪烁着，跟狡黠的小孩子的眼睛。我知道该是河汉灿烂的时候了，之所以今夜月已不见而星稀的让人没法原谅，就是因为此时薄阴的天气。说真话，我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相反我倒是觉得这样更有味道。人家夫妻一年才相会这么一次，权当大家给他们一个机会好了，众目睽睽光耀千古地盯着人家看，还不害得连执手都难为情就更别说相看泪眼了。

我悄悄地站了一会儿冥想了有十分钟开始在大桥上徘徊，突然间发现自己的影子是那么模糊，以至于看上去都不再瘦弱孤单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像我这样一个静寂无声的人，除了心脏依然跳动肺叶依然翕张以外，安然地在七夕的晚上漫步独行，真的是再好不过了。有人说，这是孤独，这是凄清，这是深深的寂寞，这是无可奈何，这是怎样也无法自圆的说道。但是，这些问题我可没工夫去深思去熟虑，更没精神头去灵魂深处挖掘，我只想尽情消受享受今夜这无边的清爽凉爽与静谧静寂乃至无语无欲。尽管今天可是七夕啊！

倘若此刻有人发信息或者打电话给我，我还不是矫情真是会感到麻烦心烦，觉得是打扰了我呢。苏苏今天早晨就发来了祝福的信息：节有七夕，人有七情。劝君喜，莫过；怒，需扼；思，莫扰；忧，今乐；悲，勿切；恐，静卧；惊，安坐。我没什么可喜可悲的事情，更没有谁令我愤怒，惊和恐更谈不上，唯一能搭上边的就是“思”与“忧”，可是这两种状态几乎是与生俱来终我所老的，莫扰也是别人不要打扰我，今乐却也做不到，因为确实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乐上一乐，我倒是打心里羡慕后主刘禅，以为他是世上唯一的智者。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四样可喜可乐的事我一样也没遇到。第一项和第三项就算是我所盼望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我就在故乡第二项自然是枉然，最后一项更是一去不返。所以，“思”与“忧”就还得继续，骨子里的不死就得“思”就得“忧”，岂是外人外界能干扰打扰得了的。所以，就让我且好好地受用这份宁静这份被遮掩的灿烂吧。在这样的光景下，令我钦慕羡慕的何止是天上的牛郎织女，牵挂牵绊的何止是水中的流云浮云？

我虽然不再年轻，但也还没老到什么都不想不做不在乎的时候，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今天可是七夕啊！

天上的薄云终于不肯散去，河汉终于也灿烂不起来，潺潺的水声依旧潺潺，栏杆上依旧干爽，风这样轻轻的这样悄悄地，夜这样静静的这样凉凉的，秋来的意思格外鲜明而坦荡了。而我，站在这薄阴着的夜空之下，越显得苏世独立孱弱单薄怡悦安宁。

我在桥上伫立凝望一会儿，再徘徊徜徉一会儿，大脑里似乎有无尽的思绪，细细的拢来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想过一样。我终于知道，此刻，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任意假想遐想梦想遥想痴心妄想甚至可以胡思乱想。那么我思绪的触角将伸向谁碰到谁，被碰触到的人是将被诅咒还是将被祝福或者是遭遇不屑那可就怨不得我了。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得罪过我的人小心了，今天可是七夕啊！诅咒很灵验的。

我看到远处有渔人的灯火忽明忽暗地亮着，这灯火非但没使我感到温暖，似乎更增加了这夜色的辽阔与无边，并且还多了些许神秘与诡谲，其不可预知与叵测莫测使我仿佛就要远离人间了似的。就在我几乎进入冥冥状态的时候，我听到远处传来了摩托车的马达轰鸣声，我知道用不了几分钟，必然有一盏亮亮的独灯向我逼近然后远遁。于是，我便悚身一摇收回思绪，猜想他也许有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才这么晚往家里赶，猜想必有娇妻在家为他等候，所以他才那样开足马力勇往直前……照此类推，今夜如我这等独立寒桥，听河水呜咽滚滚而流，望河汉浩渺盼星光璀璨之人，必是极其寂寥凄凉且又心有不甘。我扪心自问：真的心有不甘吗？似乎又没什么不甘的，男人永远不知道女人的心有多疼，就像女人永远不知道男人的苦衷一样。今天可是七夕啊，瞧我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看，织女星出现了。为什么？为什么？等待的永远是女人？即使化为星座也一样需要等待。而王母的簪子凭什么有那么大的魔力？那么大的能量？让牛郎织女就那么隔河望着痛着无奈着。

神仙的事我们管不了，那么人间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罪魁祸首说到底就是世俗就是我们闪着铜绿光芒的心。所以，就是把每一天都变化为七夕，照样有哭泣的泪水和迷惘的眼神。

苏苏还在信息里说，祝姐姐七夕快乐，幸福稳握！哪个人不想快乐时时在身边围绕，幸福永远攥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呢？可是，春再暖夏再热秋总是要来，剧再怎么精彩高[chao]迭起也终有落幕的时候，就如今夜的鹊桥，乌鹊终有飞走的那一刻，谁又能留得住把握得住？神仙尚且无可奈何，何况我们这些肉眼凡胎卤蛮虾臭的凡夫俗子。

我站在牤牛河桥上遥望遐想过七夕。不必乘车去什么揽月亭摘星楼，只需迈动双腿徐步而行一刻钟，就可以来到这现代高度物质文明产物之上，把满天的浮云、寥落的星辰、满河的清幽、飒爽的秋风、整个乾坤的深情厚谊揽在臂弯拥在怀中藏在心间，这是何等的繁华与奢华，怎不令我醍醐灌顶心潮澎湃！没有分离，怎知相逢最好？

今年的夏有些干旱，幸而有这条牤牛河，滋润滋养得岸上的庄稼茁壮成长茂盛葳蕤，如若不然，今年的收成可就难保了。谁不在春天播种的时候盼望着金色之秋，没有收成，就等于是做了无用功，可能还不只是做了无用功呢？秋收也许是省事了，可是一春带八夏的心血可就都枉费了。牛郎与织女如果没有今天的相会，其余三百六十四天就不如一天没有，那么经年的盼望等待意义何在？　

夜深了，也更凉了，我伸出双臂抓住栏杆，在这七夕之夜，居然露水不打桥栏杆。看着远处的青纱帐在星空下愈发显得悠远神秘甚或有点恐怖，完全没有白昼里波涛滚滚的豪迈豪爽。换作别人，在这样的夜晚也许会心生畏惧，而我真的不会，也许这就是“无知者无畏”的境界。李商隐感叹“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而我是没有也不配有这样的迷茫的，绝望也是没资格绝望的。

站在这里，我判断得出村子里各家房舍的位置，虽然灯光是看不到一点点的。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有人家，迟早就会有灯光亮起！就算今天整夜都是黝黑一片，那不正好看牛郎织女执手相携。就如舞台上灯火辉煌，看台下却是暗夜一般。自己孤独，未必看着别人相爱就不是一种福分。李清照的“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谁说只是对自己的哀叹，而没有对别人的祝福？

我开始踩着满地的幽暗，在桥上来回走着。记得当初离开家乡时还没建这座大桥，而是一架吊桥。我曾在走一步颤三颤的吊桥上踯躅，望望南岸，看看北边，觉得自己和岸上的灌木丛一样在风中汹涌着颠簸着，真是有趣好玩得很。前几年建起了这座和水坝一体的水泥大桥，曾一度在心里希望吊桥能够得到保留保护，但是事实是我的这种想法不过就是一种痴人说梦一般被人无情地拆穿破灭了。我知道，我是没有资格要求谁怎么怎么样的，再说，在物欲横流人们都非常现实的时候，谁会允许一架失去使用价值的吊桥煞风景地吊在风中，诉说往昔的伟岸曾经的辉煌呢？

今天的牤牛河与往日没有大的不同，仍然是汩汩地从遥远的老爷岭一路逶迤而来，毫不犹豫地扑进松花江的怀抱。也许是太向往它怀抱的温暖，也许是一种任性的执着，也许是受它心灵深处的召唤，总之，河水来了，义无反顾地来了。于是，度过多少个七夕之夜，多少次把天上的牛郎织女影印到自己的心底恐怕牤牛河自己都记不住数不清了。

我今夜一个人来到这里并非事先做了什么计划或者有预期的目的，只是一个人念着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不可复制的氛围就独独的走了来，与这河水作伴，与这星光作伴，与这凉凉的夜色作伴，与牛郎织女做个见证与看客。不想而今竟因此联想起了这许许多多的无关紧要有关风月的事情与风情来，真真的是意外的所得或者说是所失也不能算错。说所得是因为置身风声夜色之中，得了些在室内无法产生的感悟；说所失是觉得飘零漠然之感袭击了我，使我的心感到疼痛且片刻的黯然。得与失，孰轻孰重真的没那么重要。我虽不是老庄，还不能完全超然物外，但也绝对不会蜗牛一样为了不受伤而把自己藏在壳里，更不可能成为金钱财物的奴隶，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伤害他人，亲人就更不能，而对于爱人，他舍得我难过我都舍不得他为难，更别说给他一丁点的伤害。物质是真实的，精神是虚幻的，但你也绝对得承认这两者都是存在的。比如，今夜，七夕之夜，我站在大桥上，俯仰天地之间，白日的鼓噪，昔日的繁荣，哪有此刻的真切真实与永久恒久呢？

风渐渐地紧了，夜已愈来愈深，起初在西南边挂着的半个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知道我继续下去也无济于事，就是站到钉糟木烂，这夜也不会变成永远，牛郎与织女也将分离，于是只好沿着来路往回走。水泥路面不再像白天那样明晃晃的涌着热浪耀人的眼，两边的玉米把大路夹成一条幽深胡同，我在这大自然用大爱砌成的胡同里慢慢踱着，偶尔低头抱臂，偶尔仰天长叹。世事多变，七夕也已经与时俱进，由原来的单纯乞巧节进步到目下的情人节。

我突然想到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心里不禁冷冷地一笑，我相信若是有人见了我此刻的笑容，一定会以为我疯了或者是犯着癔症。就在这时，接到了一个友人的祝福信息。有来不往非礼也，当年孔子那么讨厌阳货不想见他，但还是挖空心思“时其亡也，而往拜之”，何况这个人不光不讨厌还蛮可爱的，于是便给他回了这样的信息：

夜深云重风渐紧，

孤身只影河汉阴。

茫茫人海君何在？

天高水远鉴我心。

他得了这样的信息自然是隔着千里万里的空气对我绝对称不上丰满的马屁一阵猛拍，并且告诉我他此刻在北戴河还说电话就要没电了。我先是微微地笑，接着就绷不住哈哈地一点也不文雅地大笑起来，笑声在清冷的夜色里震响，我相信这笑声一定具有巨大的穿透力，一直传到白浪滔天的北戴河。我突然想到躲在云层后面的牛郎织女，猛地收住笑声。真真的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今天可是七夕啊！

在我向回走的路上，接到儿子从北京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笑嘻嘻地说：妈，今天是七夕啊，你要记得开心啊。接着沉吟了一下又说：你该找个情人，这样的夜晚，一个人不单是不好过，还辜负这个日子了。我自然是骂了一句“臭小子”，不过自己都觉出骂的心肝宝贝贴心贴肝的。儿子真的大了，与女朋友共度七夕居然能想起我，也算是一种孝心吧，真的是一切都在与时俱进，就连尽孝都有了新内容新方式，真有点令人瞠目结舌猝不及防。

我知道身在北戴河的那位今夜也是孤独客一位，于是心下不免有点幸灾乐祸有点想使坏，不过心里的感激也不言而喻不打自招，否则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看他拍我的信息还看得满心欢喜心花怒放。就要到家了，为了结束这场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信息大战，于是又打油一首，发出去就关机了。我不要在这样的夜晚再受到打扰，不过这一首似乎有点暧昧有点语不达意，为文的嘛难免都有些神经质有些喜欢卖弄，不要苛责不要见笑啊：

北戴半轮月，

只余君独识。

乍起微风慢，

久落雾露急。

遥寄音讯频，

咫尺笑容弥。

何时凭窗伫，

双照执手时。

回到家里，我没有开灯，把走时已经拉上的窗帘又拉开，让清幽幽的夜色无拘无束水一样流淌进来。

今夕何夕？今天是七夕啊！我要暂借这无边的夜色，祝天下女子都是巧妇贤妇，祝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