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过后,妈妈几乎夜夜出现在我的梦里。
有好几次,明明听得闹铃《黄玫瑰》清脆悦耳的乐音在耳边不绝如缕地回响,可就是不能醒来,像被人蒙着眼睛,眼前有淡淡红红的光亮;一忽儿又仿佛听得宅区院落里鸟儿的啁啾声,夹杂着小猫小狗调皮的欢噪,稀稀落落、此起彼伏。
半梦半醒之间,一些斑驳的旧事弥漫着思绪,像某个清晨刚睡醒的红蜻蜓,被草叶上滴落的露珠轻轻一激,那透明柔嫩的翅膀开始在晨光中不停翩跹。
年轻的妈妈似乎就在窗外的云里站着,她微笑着看我,亦若当年在故土上忙碌的倩影,是那么健康美丽。
或许因为妈妈,关于秋,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怀。
虽然在广州,空气依旧火热得没有一丝秋的味道,却还是没来由地想念故土,想念菜地里豆荚开怀的轻响,想念田野里稻穗的芬芳,想念山坡上怪石缝中长出的酸甜野果。
小时候,无论农村劳动多么繁忙,收工时,妈妈总是会采摘很多野果给我们姐弟吃,什么桑果子啊、刺榴啊、红梅消啊、水楂啊……吃得最多的是桑果子,因为那东西分外甘甜,其它几乎都有些酸,不过对于那个年代常常处在饥饿中的孩子来说,无论甜的酸的都是难得的美味。
曾记得我还多次用桑果子那红红的汁液,学着电影里的富家小姐染过红指甲,头上插几朵妈妈采回的鲜艳的刺榴花,然后在简陋的蒲家小院里,在父亲制造的烟雾缭绕的空气中,装模作样地表演川戏聊斋里的《小倩》……每缝那时候,妈妈通常会在叫我们吃晚饭的当儿,用略微戏谑的语气骂我:“你这个女子,长大了肯定是个妖精……”弟弟那时候则拍着巴掌,笑得前呼后仰,他调皮地附和着妈妈的话:“对,小妖精,狐狸精……”然后是父亲因为高兴激动被烟叶所呛的剧烈的咳嗽声、浅浅的笑声,穿过低矮陈旧的老屋,在那个秋天不停地荡漾着。
长大后仿佛再也没吃过故乡的野果,也没有见过鲜艳的刺榴花了;参加工作后,在“四季如夏”的南方大都市里穿梭,关于秋的印象更是一天天渐次模糊起来。
唯有那些野果的味道,一直是我生命里最香甜的滋味,那些野花的颜色,几乎就是整个秋天最温暖最明媚的色彩,而妈妈骂我的那些情节,也始终是我记忆中最靓丽的一道风景。这道风景一直在我海脑里鲜亮着,像一条轻柔的彩带,把我快乐简单的童年与温馨的亲情紧紧联在一起。
然而,我万万没料到的是,去年,也就是在这样的秋天,在稻子开始泛黄的季节,在漫山遍野的野果野花又开始飘香的时候,妈妈却突然与我们永别了!
当我得知噩耗,从广州匆匆赶回家,开追悼会的那天晚上,望着妈妈的灵柩和她微笑的遗像以及自发前来祭奠的诸多乡邻, 听着亲人们一声声的哀哭及单位电邮的吊唁,我却突然麻木了似的,怎么也哭不出声。在后来呆在老屋的几天中,当明白自己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唠叨和责骂,看着可怜的父亲在老屋里发呆徘徊,又遇上有几个儿时相好的朋友发来信息,表达对母亲的哀思和惋惜时,才意识到自己真正永远地已失去了妈妈,那一刻泪止不住地泉涌般地潸然而下,真切地感觉到一向温润的秋顷刻间蒙上了几分厚重悲凉的色彩。
弟弟说:人生太无常了,妈妈离开我们整整一年,可是他仍然还恍惚无法从悲痛中走出;弟媳也说她老梦到妈妈,梦到她还像生前一样唠叨着喜欢穿他们买的花衣服。
一直很感恩有如此的好弟弟、好弟媳,虽然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在去年那样内忧外困、祸不单行、作为家庭顶梁柱的弟弟也相继病倒的日子里,弟媳一个女流之辈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怎样的牺牲啊!而作为长女的我,却因为各种原因在妈妈弥留之际没来得及见上她最后一面,这是我永远都感到遗憾而内疚的事,大约也是我在今秋常常梦见她的原因之一吧。
深夜独坐窗前,凝神看窗外天幕上的星星。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在天空中割出一缕惨白。有人说,那缕惨白是伤痛,但我更觉得那是流星爱的印记。虽然妈妈像流星一样消失了,比起那些与她同龄或是年岁大好多尚健在的人,她无疑是不幸的;然而追忆她平凡普通的一生,每一个阶段、在我记忆里都有爱的清泉在流淌,更重的是,在她肉体的生命接近尾声时,我向她及时传了福音,她是带着永生的盼望,安然离开这个世界的。基于这一点,妈妈又是幸运的;尤其想到不久的将来,在天堂仍然有机会与妈妈相聚,在上帝面前,更觉得我们大多数人还是有福的。
秋来了 听落叶的飘飘
秋来了,看芦苇的萧萧
……
楼下超市不断有乐音传来,往常听得大多是时髦而流行的歌曲,这会儿却被些许伤感的古典韵味所痴迷,分明感觉又一个秋在南方闷热的气流里姗姗来临。转眼就是妈妈一周年祭日了,或许因为失眠,一些文字在心底潮水般地涌出来,这让我眼里的秋,无论是儿时的温馨,还是去秋的悲凉,亦或是今秋的坦然,都充满了只有那个季节才具备的特殊味道。
8月24日广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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