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墨蓝的天空，被一层浓黑的乌云笼罩起来，连绵不断的淫雨，仍在冷漠的风中，不停地滑落，积到地面上汪起一潭污泥。就像上个世纪的忧伤的眼睛，还在流淌虚弱无力的泪水。昔日车马滚过的官道上面，如今被细沙碎石的柏油马路覆盖，看不见车辙的路面，仿佛还有飞驰的马车，在惊慌中碾过悲怆的痕迹。­

窗前阴霭复古的月光里，储存一些不着边际，还没有来得及领悟的陈旧记忆，天外来风，跨过世纪的门槛，似乎找到了终点，在眼前迅速停止。被封闭在深闺大院里的情愫，还反锁在高墙内，颓然默泣。遍体鳞伤的人生，在雨季中瑟瑟发抖，穿越时空，徜徉在阳光灿烂的回忆里，很凄美。­

【二】

追溯着一个清楚的回声，展开全新的铺陈，有一个这样的清晨。­

明丽的春光，悠闲地穿过院墙，透过挂满新叶的葡萄藤架，将它金色的光斑，柔和的洒满书月的全身。她安然的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面前是一丛正在盛开的芍药，她低眉垂眼地穿针引线，那些色彩鲜艳的丝线，在她的手中，游龙般的穿行过后，绿叶和鲜花，栩栩如生地绢绣在一块洁白如玉的纱绢上。­

她神态安静，面若凝脂，唇如丹红，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流露出恬淡的目光，汪满的却是幽黯和抑郁。不经修饰的衣裤虽然很素淡，穿在完美的曲线上，也隐藏不住大家闺秀的端庄与文雅，是何等的高贵。白晰的皮肤，油黑的长发，如此珍贵的青春，散发出来的是一股鲜明而生动的活力。­

然而这种活力，并不真正属于她自己，她时常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束缚得不能呼吸的木偶，命运牵扯在别人的手里。她总是躲在角落里，自哀自怜的默泣:“为什么要把我生成女儿呢?”­

直到她在门缝里，看见桌子上面摆着的一大堆财礼时，她才感到毫无血色的窒息。­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躲在角落里，对着镜中的自己，难过的问自己。­

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她亲生的父亲，将她许给了本地的财大气粗熊家的后代，做添房。­

是贪图熊家的财礼多吗？家里并不缺呀。还是贪图熊家的势力？也不对呀。也不知道熊家的男人好在哪里呢？她在心里反反复复不停地问自己。可是她怎么也想不通。­

当她在母亲面前哭诉的时候，母亲告诉她的答案很简单。“女儿大了，都要嫁出去，嫁到熊家，会很幸福。”­

“可那是怎样的幸福呢？”她一边垂泪，一边哀怨。­

熊家的地多啊，一块接一块，一片连一片，都是上好的肥田，秋天收回的粮食，用大车拉也拉不尽，都屯积在古仓中，多得几辈人都吃不完。­

熊家的宅院大啊，占了全村土地的一半面积。宅院里的房屋也多，都是青一色的砖瓦结构筑碛，修整得特别气派。­

屋子里面都很奢华，很舒适，冬暖夏凉。里面居住的女人们，都是细皮白面的小脚女人，她们这些女人，整天对着镜子涂脂抹粉，终日被人伺候着，除了生儿育女外，都躲在屋子里打自己的小盘算，从不到外面着风见雨。­

也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曾经在熊家外面的高墙上，写了一句‘熊半屯’的字样，后来成了他们家的雅号。这个雅号一传开，村里的人也都默认，原因是熊家的男人们，脾气都大，发脾气的时候，眼珠子瞪得溜圆，声音如同打雷，看样子连皇帝来了，也不会害怕。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所以村里的人们，只要见了他们家的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引火烧身，说白了，就是熊家的男人太蛮横，太嚣张，简直就是惹不起。­

熊家的长工短工都很多，一年四季忙忙碌碌，到底有多少干不完的活计，谁也说不清楚。­

强加给她婚姻的父亲，似乎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婿很满意，大家也都说那个男人很老实，很厚道。可是他的儿子都娶了妻。“这样的吸引力，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书月，书月，在干什么呢？”一个声音叫了很多遍，没有反应的她，还愰乎的在梦里腾云。­

“这孩子生病了吧?”母亲摸着她的头说。­

她整天躲在屋里，绣那朵还未开花的茉莉。滴血的泪痕，象用尖刀划出的一道，很深的烙印。鲜红的血色还未干涸，布满针眼的手指，又被刺了几针，疼痛已经没有滋味儿。­

她日夜消沉，寝食难安。在惶惶中以泪洗面，好像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枯萎，正在坟墓边缘徘徊。­

日子一点一点熬过，出嫁的日期一天一天逼近。“那可是父母的愿望，断送掉的究竟是谁的青春?”她的面孔冷若冰霜，凄凉可人。­

【三】

张灯结彩的熊家，正欢天喜地的办喜事，络绎不绝的客人们带着贵重的礼物，频频走进院子里，互相之间打着招呼，对那个新郎鞠躬祝福，很热情，超赞。­

在赵家的屋里，满眼红肿的书月，端坐在镜子前面，怎么也不愿穿那些刺眼的婚服。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在胸前湿了一大片。“谁愿意用幸福去赌眼泪?”­

“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一个长工慌慌张张跑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慢慢说，不要着急。”一群人围过来说。­

“出什么事了？”夫人坐在客厅的藤椅上，慢条斯里的问。­

“是新姑爷在娶亲的路上，被马车撞死了。”来人看着夫人的脸色不对，赶忙低着头压低声音说。­

“什么?”夫人吃惊的问。­

出了这样天大的事情，家人乱成了一团糟。­

“怎么又会这样了呢?”她止住眼泪，悲怜道。这就是宿命的累赘。­

【四】

听说新郎骑着披红挂绿的大马，夹在前呼后拥的娶亲队伍中，从熊家宅院里出来，刚走出不远。一辆受惊的马车，飞奔而来，使来不及躲闪的新郎，被卷到车轮下面。车轮碾过之后，压扁的尸体下面，乌紫的血泊里内脏淌了一地。那种惨相，令围观的人们掩目摇头，举着手腕连连叹气：“可惜了，人生真是无常啊，生死瞬息皆在眼前。”­

酷冷的阴风，在寥落的秋晨中，呜咽着拂走了红色的喜庆。寒霜集结了冰晶般的幡花，苍白地挂满了庭院的不幸。一日里大喜大悲中裂变出的哀痛，在人们的心中投下了一层黯淡的阴影。­

不应该出现的人在不恰当的时候，恰当的离去。似乎以血的答案做结束语，很残忍，但事情果真就是这样，无法揣测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容不得别人怎样去质疑。­

其实这件祸事，与她本没有任何关系。但人们在埋葬死人的时候，还不忘嚼活人的舌根。­

“赵家的姑娘真是扫把星下界，天生就是克夫的命。”人们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

“嗯，没等进门，男人就出了横事，还是望门寡呢。”有人帮腔说。­

“这都哪跟哪的事啊，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舌头尖触碰到了院子里的墙上，还停留在她的耳骨里作祟，气得她花容无色的悲泣。­

仿佛那个车辙下面的冤魂，是她亲手造成。大家都伸出长舌头胡言乱语，那些摸不着边，靠不着谱的事情，居然能被人们毫无条件的栓绑在一起。说的人还很多，满天乱飞的汢沫星子肆无忌弹，几乎漫过了头顶。真是荒唐可笑，阴险至极。­

流言像穿心的利剑，无端的从墙外直射墙里，一转弯找到目标，就展开诅咒般的攻击。崩溃就像被霜雪袭击过的绿叶，凋零的叶片上都写满怨恨，心伤无痕。­

【五】

与世无补的现实是：人死了，已经无力回天。痛定思痛后，死人入土为安。活人节哀顺便。再去为下一步的生存作打算。­

百天过后，婚事又有了突变，似乎在小小的泥潭中，泛起了一层污浊的波澜。熊家派来充当说客的媒婆，开始在两家的高门槛内，进行牙齿和嘴唇的周旋。她用那张能把死人说成活人的嘴巴，门里门外的走动，阴阳怪气的传递两家各不相让的喉音。原因是，赵家收了熊家的财礼，人就是熊家的人，虽然事出有因出了横事，人没有被娶进门，那也是熊家的人。不管怎样争辩，这个理儿就是不能更改。明年给那个男人过祭周年的时候，婚事还得照办不误。真是倒了霉运呀，算是遇见了前世的对头冤家，人都死了，还想无止无休无理的纠缠，真晦气。­

为了这件难碰的衰事，两家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如果不是熊家偶然出现了点儿意外，恐怕书月真的被父母强迫，抱着公鸡和那个男人的灵牌成亲了。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六】

常年深居在大户院中，那个被父母遗下的青年，因失去至亲的僻护，在同辈的兄弟中，经常会遭到他人的白眼，这不，刚刚被大娘家的哥哥打完，婶子站在后院的院心，指桑骂槐的说：“缺爹少娘的东西，上辈子少亡，下辈子还想少亡啊。”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惹着她发癫的神经。他怔怔地在院子里站了半天，一直看着他的婶子，摇晃着一双翩翩欲坠小脚撕扯着孩子，瞪着一双不怀好意的三角眼，趾高气扬的走回屋里，然后‘砰’的一声，狠狠的将房门关闭。­

他看着他们回到屋后，他发了疯似的旋进屋里，倒在床上，放声大哭。那声音在村子里只回响了一个夜晚，就永久的没有了动静。­

天亮的时候，妻子起来做饭发现时，人早已没了踪迹。当她气愤地去找那个婶子评理的时候，不但没落得同情，反而从门缝里甩出一句‘活该’二字出来，太可气。­

一睹气，她收拾收拾东西，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有踏进熊家门槛半步。­

后来，那个逃走的青年，一直都没有任何音迅，有人说他去当兵了，有人说他当了土匪，还有人说他早就死了。众人说法不一，但不管哪种传言，总之，人们都希望他能突然回来。但终究没有人出门去找，最后他也没能回来。­

多年以后，他的儿子长大了，问到这件事的时候，她母亲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在他没出生之前，因受家族的欺辱弃家而走，一直都失去消息。­

一场啼笑皆非的婚姻，终于以伤心的结果收尾，面对苍白无力的悲痛，熊家的人似乎有了理智，再也没有派人到赵家追婚，赵家在适当的场合，也退还了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但书月克星名声的前面，又被人们无端的填上‘铁苗’二字，封闭在深闺中垂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