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过后的一天早上，素不相识的两个男人先后爬上了北川县城对面的那座山，各择一处默默坐下，久久呆望着脚下那个曾经异常美丽，而今却一片废墟的小县城。两个男人相隔不远，却并不搭话，不是因为都戴着苍白的口罩，而是因为巨大的创痛使他们失语。

仿佛傻了一样，就那样默默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但谁都知道他们此刻心里正翻江倒海着，汹涌着语言的狂澜，正对脚下破碎的大地，对死去的亲人诉说着，他们的迷惘和痛苦，思念和孤独。不吃，也不喝，从日升坐到日正，再从日正坐到日斜，一坐就是十好几个小时。直到记者找到他们时，才回过神来，开口说话。

坐在低处的是年轻的男人，叫杨勇，绵阳人。他父母在北川工作，如今深埋地下。父母生前所在的单位仿佛被抹去了一样，父母的尸首至今也下落不明。北川已被封锁，通往县城的路也被滑下来的巨大山体掩埋了。爬到这里来，就是想陪父母多坐会，远远的。没有花圈，没有纸钱，没有香烛，甚至连眼泪也没有。明知道自己的父母就在那片废墟底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能亲手将他们刨出。

记者问杨勇和父母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杨勇说有半年了。杨勇的头低了下去，神情有些凄然，有些愧疚。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说：“地震的前一天是母亲节，我给我妈打电话，让她去我那里玩。她说上班走不开，结果第二天就地震了……到现在连个尸首都找不到，想安葬他们都不行。做儿子的生前不能尽孝，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陪陪他们。我知道，他们就在那下面，就在那。”说着，杨勇给记者指了指不远处的县城某个角落，满是瓦砾和泥土的废墟。此刻，杨勇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记者没有说话，悄悄递给他一片纸巾。

过了一会，记者问杨勇地震前的北川是什么样子的。杨勇说：“那是一座好漂亮好安静的小城，很舒服，也很有人情味。那些人都很好，对我父母也不错，我每次来了就想走了。父母教育我们，活着一定要出人头地。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想继续努力地工作，最起码在我们那个圈子里做到最好。这也算是对父母最好的报答。”杨勇又哭了，是压抑的低泣，听来却让人更觉得悲痛！有什么比失去双亲更哀痛，有什么比至今找不到亲人的遗体更揪心？

坐在高处的男人一直不说话，背对着记者，是不想让人看见他还没被口罩遮住的一直在流泪的脸。他叫缑大元，也是绵阳人，他妻子被埋在北川的废墟下面，也是至今找不到尸首。看得出来，缑大元很爱他妻子，他声泪俱下的哭诉着：“我女儿今年读高三，在绵阳上学，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女儿很懂事，成绩也一直很好，那是相当棒的，到现在还是很好。我女儿给她妈说过，她要考清华考北大，那是没一点问题的。将来工作了，她要到大城市定居，到成都，到北京，到上海，一定要把她妈接出去住。可是，现在，她妈已经看不到了……地震发生后，我从绵阳徒步走到这里，我隔几天就会来这里看看。13，14，15，17，19日，我都来看过她。可是至今都不知道她埋在哪里，永远也找不到了。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一眨眼就没了，我不能没有她哦！呜呜……”

记者同样递给缑大元一片纸巾，手搭在他肩头，轻轻地说：“大哥，别哭。”

托尔斯泰曾经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5月12日，这个原本属于白衣天使的节日，如今却被蒙上一层浓重的阴翳。北川，这个曾经美丽得让人心碎的小城，如今成了国人心中永远的痛！北川的废墟下，至今仍深埋着数千具无辜的尸体，连同那些坍圮的倾斜的建筑一起，成为未来的地震博物馆的一部分，永远保留着我们的疼痛！

地震这个恶魔让多少幸福的家庭顷刻间毁灭，让多少深爱的人阴阳两隔。如核爆一样，身处圈外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灾难中心的巨痛，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一只手，在他们需要倾诉的时候，支起一只仔细聆听的耳朵；所能说的，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大哥，别哭！”

苦难中的两个男人没有互相安慰，记者也没有更多的话和他们说。拍照过后，匆匆下山而去。夕阳下，依然是两个男人孤独的背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