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夜雨，给城市带来了久违的凉爽。穿云而过的第一缕秋风后，我无意在车上扭过头去，仿佛第一抹秋红洇过间，我很偶然的在城市边缘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馄饨摊，迷蒙的灶上水气升腾瞬间，我下意识的迟疑了一下。

……十几年前，我独自一人离开家乡在北方城市生活。在今天孩子们哈韩哈日、追逐f4流星的年龄里，当年我能做的，只是在星期日的下午或傍晚里，走过马路来到学校对面的包河边桥下，一个人傻傻的看水面波澜不兴、夕阳渐渐远去，想像外公外婆也许在家乡同样正看着窗外的云。河边的人来人往间，当年怎么也掩不去满脸稚气的自己，也许就是在那城市渐渐离去的夏天云彩间，被它的彩虹、被它的云影、被它的细雨柔软了自己的心，直到今天也从来没有僵硬过……也记得，往往在满天还是亮丽云彩的天空下，便有两个年龄与我差不多的小姑娘费力的推着一辆馄饨车来到桥的附近。乡村来的小姑娘，健康红润的脸，朴实素净的笑容。第一锅水气升腾后，她们便也扎着干干净净的围裙，静静的有点害羞的站在水气边等待着生意……有匆匆的行人匆匆吃完一碗馄饨无声放下钱币便即消失的；有散步而来的老夫妻俩低声说着话小口小口品尝着的；有孩子前后奔跑母亲满面耐心端着碗等候着的；还有我……偶尔我会仔细数过自己口袋里的零钱，在夕阳离去，灯火初浮时走近她们……

也许是因为年龄相近的缘故吧，那俩个小姑娘总是客气的招呼着每一位客人大伯阿姨、哥哥姐姐。可对我总是只抿起嘴唇清轻一笑，快手快脚利索的将香气四溢飘着葱花红油的滚沸馄饨放在我面前……好多次，我都是一边悄悄的想着家乡，一边悄悄咽下那鲜嫩润滑的馄饨的……我想起童年时的雨夜里我在家乡端着茶缸去十字路口为不肯吃饭的弟弟下馄饨……几年前的1980年……我想念弟弟,也想念父母……

秋风吹起了枫叶后，我也偶尔在学校附近认识了同样从江南独自来到北方求学的小女孩。我们俩都是不太肯说话的孩子，都只会在迷人的夕阳光线，荧火虫的绿色轨迹，水萍的随风轻浮中无声的坐在一起想着今天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心事。我俩偶尔会小心的牵牵手，那一年我十五岁，她十四岁。夜色温婉升起时，我俩也常常同去那馄饨摊下过红油馄饨，两碗清香红汤的滚沸馄饨……有时候，我俩也会多凑出几角钱煎上一个鸡蛋……小心翼翼的撕成两半……卖馄饨的小姑娘依旧对我俩无声一笑，在我们的碗里加上比别人多得多的葱花与榨菜丝，或者十几粒醋浸花生米。有时候馄饨摊只有我们四人，卖馄饨的小姑娘俩静静站在水气升腾后带着似笑微笑的纯朴眼神，我和她静静的小口吃完馄饨，在馄饨车下，她悄悄递给我她的花手绢。

“有的时候不怎么想家了。”女孩小心的告诉我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我想我也是。

春花秋月杜鹃夏，白雪皑皑寒意加后，我和女孩每个星期日的下午或者傍晚总是在桥边见面。有时约好的时间已过，看见她秀气的小小身影匆匆从远处跑向我，一边努力的平静呼吸，一边装作无事的站在我身边低下目光。我倆在傍晚时分一同去吃红油馄饨。女孩慢慢的将她碗中的馄饨大半拨入我的碗中——“你又长高了。”她装做漫不经心的柔声对我说道：“……也又瘦了。”

有的时候我想买三份馄饨，但我害怕，如果下周只有买两份的钱，恐怕她会无论如何坚持让我一人全部吃完。

女孩总是小心而楚楚动人的对我一笑……在馄饨摊水气蒸腾的朦胧间。

飞雪过后，一个天寒地冻的北方傍晚中，女孩扎着鲜艳的手织红围巾又和我一起跺着脚来到馄饨摊处。我俩兴冲冲的期待着那美味可口的馄饨……熟悉的水气蒸腾间，我奇怪的看见几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厉声呵斥着站在一边，眼泪汪汪的馄饨小姑娘。她们惊吓、惶惑而无助的眼神到今天我也无法忘记。我奇怪也愤怒于那些成年人为什么要如此凶恶的对待两个孩子？但扎着红围巾的身边女孩悄悄扯住我衣袖时，我回过头去从她眼中看见的，却是我们这些从小在外面成长的孩子们，当独自面对困境时隐藏于心中的委屈和默然……

那冷得连水面都纹丝不动的初升夜色里，馄饨姑娘们拭去泪水，迷惑而害怕的低声告诉我们说再也不能在此卖红油馄饨了。我默默站在桥边看着她俩费力的推着冒着热气的馄饨车慢慢消失在冬夜。黯然无力的想象她们会在城市的哪个角落再次出现？

……我的红油馄饨，从此不再……

“寝室里还有馒头的。”身边的女孩小心的劝我道：“你呢？”她用冷得毫无热气的小手握着我问。

“也有啊。”我点头回答说。其实，男生的寝室，恐怕连饼干渣都早已被老鼠叼的颗粒皆无了吧。

记忆中那是很长的一个夜。

春暖花开后，不久我回去了江南，离开了我在江北的所有朋友们。眨眼数年间，我早已联系不上曾经和我一起坐在包河边的女孩。九十年代的春风秋雨过后，我偶尔去芜湖，在镜湖边有些走神的想着什么，也慢慢的沿湖走去。不远处的长椅下，有隐藏在绿色阳光背面的应季姑娘。风一波一波不引人注意的拂过，我静静路过长椅时，无意间看她低下目光随意转过脸来——却是当年冬天悄悄握住我手掌的她。

在镜面般的湖边，我下意识的抬起手腕看表，正是中午时分。几万个小时如水流逝后，在另一个城市的水边，我目不转睛的看去对方，我们都长大了，她出落得比从前更加的清秀迷人。从来平平静静举手投足充满素雅的她，意外的在阳光和花边扑簌簌落下泪珠。

“想吃馄饨的。”她哽咽说，在春阳中对我展现了她最亮丽的笑容。透过曾经怎么也看不透的水气后，我终于看清了她眼中的等待。

……我百感交集的一笑。

我的红油馄饨——去了哪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