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西北边,有一个水湾。水是死水,可靠着得天独厚的频繁雨貌,那水,得以维持了汪汪的澄碧,只差了些尾游鱼。有闲的姑子大姐们,便每每上午或向晚,提了木盆——那木盆里塞了许多脏衣服,到这湾边来搓衣。每人面前一块搓衣石,多是水岸就近的石块儿,洗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那石磨得圆润润的,似乎也沾了姑姐们身上的灵气,也似有那活水,在灵石上来回的动哩。所以,濯出的衣服,光艳无比,一点儿也不似其他的懒水,洗完了,衣上涩涩的,罩得身子一层霾枯,让人不得劲儿。
水湾也是孩子们嬉戏的场所——孩子都是从水中出生的。磊穿条裤衩,腾地跳到水里,扑楞——激起一圈浪花,又扑楞——浪花朝左了,朝右了,此彼不歇。姑姐们就去逗他。可他耍得更欢了,一个蛙泳,头埋进水里,剩下两只光洁的胳膊似浆摆动;一个仰浮,向周围做着鬼脸,挤巴眼儿,却丝毫不沉。
红红看着喜欢,便脱了小上褂,脚丫噗地把凉鞋一甩,一步一步,向河心走去。开始脚底是凸起的石子,硌得脚生生的疼,向里,脚掌就似踩在大藻上,粘乎乎的——又或许是泥吧?再往里,身子就下坠了,留下一个脑袋,小辫儿湿湿的,咕咚咕咚,几口脏水喝将下去,小辫儿也滑滑的匿向水底。“救命啊——!”红红恐惧的想喊,耳朵却懵懵作响,只剩双臂弱弱的抡摆。岸边的姑姐儿们,还有几个小玩伴,颇以为红红会凫水,逗她们玩呢,便撩着释好的肥皂泡,扬手向红红的身处溢去——红红平日太喜爱和这些姑姐弟妹们开玩笑呀。红红要哭了,心想:这回要做死鱼啦!泪水与湾水搅在一起。
突然,一只有力的胳膊将她抓起,又使劲一提溜,拽到岸上。大家哄笑起来。红红吐几口脏水,肚子鼓鼓的,一睨眼,是磊哥哥呀,红红哇地哭起来,“你好害人哟!”
磊哥哥坏坏的笑:“你想当男孩子吗?还浅哪!小毛丫头子!”又扑腾腾地下水去了。
红红吃了亏,再也不敢去耍水了。但她热爱这水源,便常常腻在这儿,与女娃们做那泥巴长城的游戏。
傍晚的天空有些阴暗,湾里的水丝纹不兴。蜻蜓们越聚越多,贴在岸旁的丁香花上偷食蜜蕊,或尾巴一点点的掠过水面,像淘气的孩子呼呼呼连打三个不落的水漂儿。磊哥哥“扑”,向前一倾,踩了个狗啃泥,双手,却掌着一只红色长翅的蜻蜓。“红红,给!”他踢倒女娃们的长城,将漂亮的蜻蜓献上。红红一努嘴:“我才不要!”她想起了吃的水憋气。
“不要,我可给别的甜妮儿了啊!翠翠,给!”他扬手要给身边的小妹。
“我要我要,谁叫你是我哥呢,嘿!”
“哥,磊哥哥。”女娃们嚷开了,磊心翳得很,埋着脸给一人捉一个蜻蜓。
“红红,别说一个蜻蜓,就是以后给你捉一辈子蜻蜓,哥也喜欢哩!”翠翠女娃们听了哧哧的笑,用手捂着嘴。
红红的小房子里飞着好多的蜻蜓,一天一天,只要有蜻蜓的季节。
直到上了初一离开镇子。
一日,红红在家吸溜吸溜喝面条,磊哥哥忽地闯进来,“叔、婶,快去看我妈!”一副哭腔。
红红吃了一惊,大娘咋的了?她赶紧抓起衣服,跟跑到磊家。
磊妈妈遭难了,在路上躲车,却还是被车撞成重伤。“今儿一早眼皮就跳,可能要瘫呢。”磊爸爸哭丧着脸说。
红红看到磊手里捏着一只未来得及送的蜻蜓,却耷焉着,早死了。“还有闲心捕这个?”她想。磊哥哥拉长着脸:“我不要上学了,我要伺候我妈。”磊爸爸回过头,又很快垂下去。要知道,三万块钱的手术费呀。
红红想起那些蜻蜓。蜻蜓是自由的,而人却多么的不。她闭上眼,也是闭上一个世界。
红红考上高中了,又考上大学了,这一晃,六年。
而磊哥哥,出落成了一个孝浑子,脸皮麻麻的皱,他的胡须长长了,烟抽开了,说话有些蛮皮。“干嘛呢!娘的!”瞧见小李子晃头晃脑从街心踅来,狠狠的骂道,唯独瞧见红红,闪出一个凳儿,眼睛多了一些温柔。
红红有些心酸。
再后来几年不归故乡,红红给妈打电话,“你磊哥哥呀,娶了大刘村一个女子,那女子忒凶了,对你大娘百般挑剔,你大娘哭得脸瘦了好几圈呢。哦,磊哥哥学会了赌博,今年三月,那凶的女人和你磊哥哥离婚了,磊哥哥一人当俩人日子过……”红红听见心底深深的一声叹息。
红红偶尔想起那些美丽的蜻蜓。当日,那么快活的舞着,却一只只,都死了。也如生活吧。生活是多么的不易。而那一湾盈盈的水,也早殁了,沦为一个垃圾场。蜻蜓飞逝,只有没头没脑的蚊虫欢快的游荡。
磊哥哥,给我捉一只蜻蜓,好吗?红红有时在梦里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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