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边三里路处,正在修一条从青州至临朐的公路,半成品状态。
吃罢晚饭,母亲带着蒲扇,拎着木凳儿,说:“去看马路吧,好些人。”
“看马路”,亦即所谓的乘凉。在这样清馨的夏夜,农人们吃罢晚饭,一般是无事的,便自家提着凳子,到街上纳凉、聊天。如今,这未成熟的马路松软软的,欠了一层柏油,依旧裸土的地面,再加四围揽风,便成纳凉的好去处了。
没有一颗星。月亮像橘红色的大笊篱,舀着一瓢水,水的清辉,滑泼泼的无一疏漏的流向夜的世界。很安静。只听得两旁玉米秸子喜纳月色的笑声,偶尔一只狗,从青草棵里呼地窜出,吓人一跳,它却凑近你,摇着尾巴看个究竟,俄尔,便大摇大摆回它的主人家去了。它就要寐了吗?也会撞到懵懂的盈翅的蜻蜓,许是飞翔的感觉太美妙,一不小心,人的胳膊碰碎了它的轻梦,呀地一声,很快便过去了。
偶尔同路的人,也是摇着蒲扇,拿个板凳儿,一路说笑着。还有的一家三口,全部出动,去赴这夜的邀约。
果真很多人。有萍妈妈、黄奶奶、隔壁的四婶、前街的三姨,还有许多我不熟识的人。自打高中起离家,这个小村,就像我的驿站。
萍妈妈安静地坐着,朦胧的月色掩不住脸上的忧戚。早些时听母亲说:萍妈妈22岁的儿子,在去南方拉货封车时一不小心,从高高的货堆上摔下来,当场死亡。萍妈妈千里之外运回儿子的尸体,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好多天,以致视力,都有些不好了。我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身旁的人们说起敏敏(她的儿子)的死,哀伤的嗟叹。萍妈妈忧翳的眼光安宁,幽幽地说:“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孩子,是去了天堂……”就看见一颗亮硕的星,贴贴地挨在橘红的月亮边。
两旁都是玉米地,赭色的玉米樱子释出浅浅的淡香。银白色的公路延延展展,通向南北。这路经过一片庄稼地儿,驱车的人们,该会别有一番感受吧。
大我一级的文玲姐姐也在。当年我们同在一所中学念书,也就是初二那年,她得了一种怪病,整个后背无由的向右弯驼,本来不高的个儿,就再也不长了,而且身体像只扭曲的秧瓜,让人看了生出几分痛惜。好在文玲是个乐观的人,脸上的笑从来不离左右。
文玲的学习成绩很好,本科志愿就填了医学,又在哈尔滨读完了硕士,而今回家在市医院当了一名大夫。我不知晓她的病因她的学医好些没有,但我知道:她是一名极好的大夫,救死扶伤,连续三年获得了医院的“先进个人”称号,一项成果,还得到了省医院的奖彰。我愿她的身体早日好起来,她就像一朵带来生之希望的风信花。
前街的秀儿在济工作了,已找了婆家,明年结婚;右邻的朋朋辍学后以自己的力气,拥有了一座两层的房子;隔两条街的疯大娘,再也不赖咧咧地骂人,因为她的儿子,领回了一个好儿媳……
许许多多的故事,在人们的谈笑中由模糊而渐至清晰,仿如一薄雾氤着的海水,雾去潮涨,才知晓与你如此的近,那些个酸甜苦辣,绘成了一幅世情画,展现在你面前。
我有些感动。一直以来,以为一脚踏出了这个村子、这个绿树掩映的小庄,思想,便是愈去愈远了,而今却感喟地发现:它依然以淳朴的心怀迎纳着你、拥抱着你,并在你受到委屈或心有苦楚时,愿意让你枕在它的膝头,痛快地哭一场。
村子,我生命的另一个母亲。
一层阴云,将月亮严严的遮实了,月儿,轻悄悄地、熟当当的脱身出来,宁静的守着这个世界。我离了人群,顺着松踏的马路一直往南走,月亮也随着你,并让你身后,投下幽谧的影子。途中,遇见了同样喜爱散步的人儿,友好地粲然一笑,回首时,却只看见,银白色的月光在那人的发上盈盈舞动。
村庄的夜,如此的安谧。不惹喧嚣,一派澄净。生命,在此像一条无声的河,舒缓的流淌,一些落叶、一些荆刺,深深刺痛它的心底,却终于,遮不住它脸上顽强的微笑,和对生活切实的感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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