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绵延不断,郁郁茫茫,沉埋着年年月积的情意。
河水滔滔不绝,碧水缓缓,流淌着无尽的记忆。
七月蝉噪的时候,河水,也呼地急躁起来,卷着浪头,扑打着两岸的河滩。在河边戏耍的小子们,可得小心了。这时的河水像老虎,一瞬之间,可能就会由虎雏张开血盆大口,将大意贪玩的孩子卷了去。被这河魔卷了去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了,年年都有。
白胡子的魏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戏耍的孩童。若是看到势头不妙,就颤巍巍地挪到孩子身边,冷不丁地戳一下孩子的屁股:“还不回家去,你娘等急了呢!”这时这个孩子就双手描圆,贴在眼睛上,吐着舌头冲魏爷爷扮个鬼脸,“耶——”一声跑回家去了。
魏爷爷年年守着弥水,耐心和恒心,像守着自己的伙伴。他看着这个“伙伴”,年年青碧、活泼,而自己的身子,却是一天不如一天硬朗,那曾经很直的背,就要弯下了。那么,我的珍子,是不是也老了呢?他打量河水,想从那里面,找到珍子的影子。
而珍子,其实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魏爷爷,是一个怪人,打我记事起,村子里的人们就都这么说。可怪在哪里呢?我却又不懂。
过年的时候,我和小伙伴拥进魏爷爷的家(其实,他的“家”早已冷落,不过是四壁的简陋的堂房),我们张开衣上的兜,魏爷爷从茶几上摸出一大把一大把的糖,挨个塞进我们兜里,我的舌头不禁甜甜得津了几下。魏爷爷拍拍我们的脑袋,渐渐松皱的眼睛透着慈祥。就在我们呼啦又拥出的一瞬,我瞄到堂屋正前方供着的不是菩萨,也不是八仙,而是一张清秀女子的画像。这是个粗辫子月芽眼的姑娘,眼神灵灵的动,像一汪会流动的活泉。像是黑白的,却在馨暖的烛光里格外醒目,格外夺眼。眼看着那美丽女子要从烛光中坐起身来,走下与我们说话,我赶紧溜出门去,而我小小的心,被猛不丁地刺痛了一下。
村里的老婆婆会在闲聊时说:“可惜了呀,一个好人。”一副嗟呀感叹的情思;另一个老婆婆就说:“他倔强的很,谁都打动不了他,你年轻时不也不行。可是人死了,不就那么回事吗?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回事……”
“都为了珍子……”
我懵懵懂懂地觉得了:他们是在说魏爷爷。
河水落“潮”了,变得舒缓平和,水波不兴的样子。我躲到魏爷爷的茅屋里。
“爷,我要过河。”
“嗯,过呗。不收你钱。”他捋着胡子,失了牙齿的口呵呵呵地笑。
“爷,给我讲您和‘珍子’的故事吧。”
他的脸倏然变了一下,眉毛抖了抖,又放下了。
“爷哪有故事,一条光棍汉。”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听到了里面幽长的无奈,宛如一口久已不用的老井,石子投掷进去后,还会发出叮咚的心声。
“人家都那么说呢。给我讲讲吧。”我磨他。
“珍子呀,珍子……”
“爷和珍子,早成过去了。珍子四十年前死了,随了这条河水。爷就每天守在这弥水旁,守卫着冥界的珍子。有的时候,真的梦里梦到过她呢。”
我咧嘴一笑。
“那个时候,她就你这个年纪,她和娘来洗桑帘,看见一条鱼儿,就光脚踩进去,谁知碰到一个大漩涡。鱼游走了,她没上来呢……”他的老眼,濛着一层泪光,“都怪我呀,到西山挑油,没能保护她……”
珍子,在我眼中化成了一个美丽的倩影,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而来,娉娉婷婷,却又倏忽而去。我看看魏爷爷,他有些泣音了,但他很快平静下来。
这条河水,发源于鬃山脉,在四乡的村子周围,是唯一可供人们喜水的地方。因为太可爱了,便生出几丝巫恶,逢到七月暴雨天,水势哗哗地上涨,从一张可平瞻的画一下变成崎岖不平的口脸。到处都是峰,到处都是谷。一个浪峰滚下去,跌成幽幽的深谷,又一耸,涨为高高的驼峰。珍子,就是二十二岁和魏爷爷定了亲的那一年,被这河魔卷去的。
从此魏爷爷,就像一面能说能笑的锣鼓,一下偃息成了宁静的座钟,仅在上发条的时候,发出嘀嗒——嘀嗒报时的声音。第二年,他悄悄地在河边盖了简陋的茅屋,茅屋里,奉着一个个洁白的花圈,魏爷爷,将花圈上的花一瓣一瓣儿扯下,在水里洇湿,然后放手,使之流向远方。再后来,河上就无声无息地多了一座木桥。再后,魏爷爷,就变成专门的看桥人了。
魏爷爷,一日日地守着河水,守着木桥,一辈子没再娶过任何女人。直到一个青壮年的汉子,熬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七月的骄阳下,他蹲在门口,抽着旱烟,摇着那把破旧的竹扇,少了牙齿的口幽幽地哼起一首古久的歌:“妹妹呀你戏水哗啦啦滴流,伊儿哟,歌子飘在哥的心里头;妹儿呀你一去不回头,伊儿哟,哥哥呀,泪水在肚里呼啦啦滴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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