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一十四年，清风起，芦苇肥。大水渐去，平地绿油油一片，水天皆碧，高没人顶，人行而迹不见。唯乡民窘于水，垒高台，露土色，触眼荒凉。乡间犬稍吠，炊微起，饥民无以为是，盗匪乃起，日出为民，日落为寇，持棒为棒匪，持枪为枪匪，一时肆虐。乡民不堪为负，告官，百请官兵乃至，待剿匪兵抵，匪乃散，兵退，匪又起。乡民畏之，背井离乡相避。有乡党为求自保，欲结社相拒，苦无钱粮。而乡中有龙五者，人称五叔，三十有九，侠肝义胆，武艺高强，方圆百里无人不知，乡、兵、社、匪皆敬之。不忍乡党饥困交加，左右思虑，曰欲退匪患，乃先解饥荒。左右窘之，“粒米无存，何言解忧？”龙五再思之，待天明告乡邻，自去街上借贷，先解燃眉之急。众束手相望，盼意浓极。隔日，龙五青褂白袜，阔口布鞋，孤身飘然而去，夜至街上，钱庄柜主扫门出迎，龙五坦言来意“来年欠账尽归龙五”！

“五爷有话，当成。”柜主笑脸按下酒来。一夜无话，天微明龙五飘然而返，一袋鹰洋竖搭肩上。至午时，漫天青帐中，土店家中落脚，瓷碗井泉，杂粮疙瘩。小二好言劝之，抢匪莫测，可待同乡共行。龙五瞪之：“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屑小胆之？”复望青纱帐：“不识吾龙五者，敢以为匪？”复搭银上肩，阔步入帐……

再三日，龙五妻寻至。乡邻结伙四搜，乃于青幔深处见龙五，额上一洞，银已为匪卷扬而去。再三日，街上钱庄闻讯雇手入庄要帐，龙五妻乃投井，一时乡民闻匪色变，竞相避之。抢无可抢，匪风骤变，绑票乃起。

秋风乍起，万物皆黄。垅上有村，百户人家，主姓秦氏，村曰秦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本分人家。自足者田耕起息，贫家无计，少有种植鸦片者，以谋活路。水落草肥，匪呼啸来去，民皆心颤。坝中有人家秦正，村中大户，家道殷实，田土百亩，二牛二马一骡也，家有老少七口，雇长工一人，生息节俭，持家本分，不意为匪所窥，往来暗中刺探。

是夜，风冷月高，秦家早早闭门纳户，流萤细火作息安生。夜半犬吠，灯未掌，匪四人破门入，长短枪各一，利刃两把，劈门席卷秦家单传不足周男童秦娃而去，遁时破空鸣枪立威，搁话赎买肉票。秦正全家唬极，面土股栗，至天微明，急报官。官家尚未按下话来，匪家已叶子传书，盘出巨额银洋票价，留言不从则撕票立见。秦正胆裂，单传独孙，尚在襁褓，即为匪所掳，破家亦得营救。乃四告乡绅，求得邻村买卖张，代为周旋，暂取保全之策。买卖张，江湖人氏，虽散走乡间沽酒担货，为人不失豪爽，武林中颇有些走动，待得秦正上门央告，自是满口应承，搭通天地线，奔走无间中。然匪悍，赎银不肯见少一分，唯张买卖担当得，时日却有商量。秦家百般告求，匪则动辄以裂票相胁。官家无助，乾坤蹉跎，秦正天地无门，唯有返家量以对策。

风黄天昏，豆火青烛。秦正家中思量得，苦检持家十五载，落得田土百亩，漏屋三间，三代人日夜操忙，不意遇此灭顶之灾。屋漏连夜，火大风熏，秦婆悲惊交集，汤米不得进，魂灵儿半空寻，子媳目眦裂血，恨不能已身入苦海，换得骨肉还。云是清凉世界窗外看，却道身在火油间。秦家惶然凄苦，四告售卖良田，马骡相牵，贱价交卖家产。绑匪催票日盛，秋风归去小雪扬，马骡异主，家资典当，唯赎银所差仍巨，媳家得知，亦破家以助。买卖张居间奔波，告秦娃子尚安好，唯匪烈，动辄拔刀相抵，逼银日盛，云再不见赎款，提头相见。

小雪过后大雪还，天冻地裂，厚云如鳞。秦家为筹赎银卖屋以继，口粮赎完种粮亦售，置来年生计于不顾，家徒四壁凑银相往，乃银仍不济。绑匪收去大部赎款，口风渐软，唯仍不肯少半银。张买卖无计，袖手而归。悲戚戚除夕往来，正月相迎，秦家求无可求，告天无路告地无门，只有街上往来卖血以凑余银。前路颠簸，春风虽起心若冰窟，吞糠咽菜但求人还。滴血微银涓涓相聚。春分一过，尾银相奉，张买卖负银相往，匪收银后啸然而退，答曰数日后人票奉还。

白日青苗，秦家惶然度日，子媳日夜村旁守望。日渐炙，人换衣，一日恍见极远处有荷担者相来，至村外，落一蹒跚孩童，担者速遁之。秦正媳景芝为村人所告，乃跌爬出村，近观，果秦娃也。掳之尚在襁褓，归之已落地生步，裸身着黑棉裤、短褂，群虱如堆，已无认爹娘父老。景芝除褂帚扫周身，虱落如雨，可怜周身无一处好肉。秦正夫妇乡人搀扶挣扎观之，其婆泪涌：“天意照拂，尚未血竭，乃得血脉归之。”秦正额击地，号哭庆之。秦娃已咿呀人语，后人细盘之，方略得经络。云匪掳之后，令以叔称之，白昼黑夜随风而动，日歇清帐夜宿河口，常蒙秦娃眼携之四窜，遇沟渠即言过江，上坟头便云跨山。张买卖亦叹之，云亲眼所见绑匪雇奶妈随行饲喂秦娃，言全卖肉票，不及撕票日便着担待之。众人皆叹，秦正虽得赎回人票，家徒四壁矣。

春耕时分，万户皆忙，翻土备种，修渠引水。秦家抱头窘之，灶无可炊，屋无片瓦，索债者四时上门。媳景芝无奈，与夫量之，与其困家中，不如外出乞讨，总得半口残汤剩饭以延活路。夫无计施，吞吐告秦正，云媳欲携子乞讨与外，自云欲往邻村以短工为生。秦正虑而无语，自忖劳心沥血二十载，不意匪患入家，家门破落，家已不为家，祖上牌位眼见亦无方寸之地可置，实无颜见泉下家老。眼见四邻春忙秋实，虽劳苦，苦亦得团圆之乐，虽糠菜和之，唯堂上有老膝下有小。眼见自家家破人散，秦正夜不成寐，左思右虑，俄尔心生一策。

秦坝中有秦堂人家，户有六口，均以长工为生。秦堂及长子秦果常住外村大户人家，家中仅婆媳子女。秦堂人素平淡，人称“秦水塘”，颠扑无浪，安守本分。子秦果亦憨极，农活好手。父子两人劳作于外，俄尔归家即复返。秦堂有弟秦单，好走动江湖，尝有人见与匪首草上飞共饮，亦尝有人见其孤身背负大枪出没清帐。村中人对其礼让三尺，秦单村中倒也从不欺人，总笑脸来往，却也相邻无事。秦正既家破，前路渺茫后路无着，遂思量在心，暗自商量得：如将秦堂兄弟子侄告官，讼之以纠匪绑票，一着官府必有些赏银，二着官家必着秦堂一户承担些赎银，如此子媳不必乞讨与外，家道亦有望醒复。辗转再三乃横下心来。隔日，秦正雨伞干粮，天明即途，赴街上碎银邀人作讼，入官门。

辖官闻知，审状召秦正入衙，秦正哭讼。境内匪盗横生，啸叫江湖，驱之不散，剿之不绝，横行乡里，与剿匪官军时有交火，官军亦时有死伤，辖官本自焦头烂额，心燥意乱，忽闻有民检匪，甚喜。寻思一则可捕匪扬威杀煞匪帮威风，二则也可应对上司严查盘问，树绩于此。审得秦正后，当下火速派兵直赴秦坝及邻村，拿住秦堂秦果，重刑侍候押回街上，唯久寻未着秦单，再三搜之，不意早有好闲者辗转速告，秦单大惊，速遁。官兵久寻未果，乃退兵。

秦堂父子既被拿获，官自夜审之。秦氏父子遭此奇祸，飞来横冤，自不肯相认，奈何官家举案心切，不由得一阵乱打，顿将秦氏父子变成血人。更再三胁之。秦堂父子虽愚钝，然心智不失。自理会此案一认，举门皆无幸免，横下心来鸣冤不止。官暂无良策，收监下，待再审之。

那边厢秦单既遁，心下惶然。忙私下打听官家为何拿人，有江湖朋友得力，诱之以微利，兵家中方有人告之前后原委。秦单既忿且忧，极忿秦正人家含血喷人，平地起奇冤；忧人已入虎口，救之无望。惜嫂媳跪哭求之在先，手足之心未了在后，乃绝下心来搭救。

秦堂父子入狱，秦单一人着力颠簸周旋。不意张买卖知会此事，心犹不平，深知此案与秦堂父子素无瓜葛，缘何将其下狱苦究？乃多方辗转寻得秦单，告此事有一人办得。何人？龙五之表兄龙科，人称二爷。

龙科，前朝武状元世家，家门素于官府武林走动得。龙五事后，闭门深山，随处净土，不再往来前门后道，相见不易。秦单为求兄侄脱困，夜越墙入，自愿被缚，将前因后果一一道上，曰脱冤无门，自缚登堂，二爷如不相助，自可径自将其送官。龙科闻后细思，不置可否。待天明，着人寻得张买卖，邀回家中对证。张买卖一意承担，告此事其一人居间走动，绝无秦家半点干系。龙二闻后怒击桌，令人去秦单绑缚，嘱其耐心等候，自备下薄礼一份，自去省府。

省城喧沸，龙二直登剿办衙门。其剿办老总原是龙科父生前属下，闻龙二登门，请茶之。待龙二击掌道来，异之。当下吩咐堂下派员细究。街上官员获讯，大为骇异，重拿秦正入衙，责之真伪。秦正大惊，然进退维谷，遂横下心来咬获不放。官家难之，斥之秦正，重审秦堂父子。

秦正归家，六神无主。绑票在前，欺官在后，家道破落已是定象。如再遭官家追责，自家也无幸免。前后虑之，寻量只有打通关节，方得定罪秦堂脱困自身。唯通省府关节何其难？耗银几多？秦正心下为难，辗转不能寐，子媳皆顿足叹之，虑之极忧。至二日，秦正又生一策。

次日，秦正空手上路，行七十里，往邻镇卜集，寻得一人。此人姓尤名真，闲散乡间人士，终日斗鸡赌钱，人皆恶之。其叔省府为官，颇有权势，尤真吃喝游乐乡间，人因其叔畏之，多不敢言。数年前因故借贷于秦正，始不还。秦正奈之莫何，终了之。待见之尤真，尤真尤疑催债，驾鸟欲去，却被秦正执手相留。

尤真家中，秦尤二人密议甚久，秦正若得成事，赏银赎金无不均分，欠账一笔勾销。尤真空中取银，获匪又助叔威，欣然允之。按酒留秦正过夜不表。待得次日晨，秦正除去心中大石，兴冲冲踏得归途，不意暗中遇得一人。

却说秦正妻，卜集人氏，十六嫁人，原在卜集附近乡下有夫家，二十二遇白相党骗之，转卖秦坝，入秦正室。初时尚有脱困之意，日久，见秦家家道甚好，秦正又耐得劳苦，竟死了归家之意，与秦正持家度日。卜集夫家久寻无获，但见过秦正与其女同行，欲入秦坝寻，遭秦村人阻，女则匿，苦无对策，日久则怀恨在心。顿挫而十年，恨心不减。是日忽见秦正单身行路上，想及近日匪患横行，乃心生毒计，一面差人暗随，一面急报官遇匪，待兵至，指认之，遂拿秦正下狱。秦正冤矣，苦不能言赴卜集何事，遭官拷打，遍体鳞伤。是夜，秦正委求狱卒，夜至卜集娘家，叩门入，告之秦正丈人家。丈人闻讯顿足拂袖，竟不欲闻，唯丈母垂泪，小心打发来人，思量如何营救子婿。

二日，秦正丈母背夫筹集银两，寻思开路虽且不足，买通狱卒还有办法。即携银牢外再三候之，始见报信狱卒，牵手至密处，执银相求。卒豫之，奈何苦求兼贿之，终允私开牢门，自云逃狱，后事不相干。丈母千恩万谢，又随卒潜入狱，面见秦正细细嘱之，方去。

当月十五，狱卒酒之同僚。至深夜，察无人，私开镣铐，指明生路，放秦正去。秦正叩头越墙，绝尘而遁，不意仇家早有提防，日日银两打点，见秦正越狱出，大喜。告兵荷枪相随，卧牛山下，皓月空中，兵远远枪击之，秦正扑地……

兵返，报官匪夜遁，夜逐枪之，官喜，赏银若干。

秦正丈母闻讯，私敛其于卧牛山下，无语。

省府严问数日，官家寻秦正不着，不日将秦堂父子解赴省城重审。

秦正子媳外出乞讨，再无下文。

……秋风又起，万物乍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