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突遇一个qq群，里面全是大学时代同系、同级的校友，不觉惊喜莫名。我曾一度感喟：至今和我有联系的同窗，小学已无一人，中学亦无一人，大学仅止一人，时间真个无情。我也曾一度思忖：此生和我缘分着的人们，莫非都只是有缘则聚，缘尽则散，到头来谁也不知道谁？如今我略明白：没有一事偶然，没有一天徒然，没有一人不是必然而来、必然而去，最终纳入天地大千的统一视界。

例证之一便是五年前，我们一室八人，居然得以齐聚。此前有过约定，但谁也没有当真；此后许多年，也没人认真提及；却恰恰在我足以自由舒展身心的时候，自然而然交集。当时，至少一半人带了妻子儿女，另有两位同班女生参加。十年前后的变化，其实只在表面：更胖或更瘦一些，更挺拔或更佝偻一些，更放得开或更放不开一些。而其骨子里的性情或风度，压根儿没有实质性的嬗变。即如在校时谨守本份，现在也谨守本份；在校时不多探索，现在也不多探索；在校时多只寒暄，现在也多只寒暄。大家除开微微一叹，并无深沉的话题；除开酒水洋溢，并无极至的豪情；除开无忌彼此，并无独异的识见。

十五年前我们这一个寝室，比其它哪一个寝室都更平静。几乎无人梦游，无人写诗写得痴迷，无人匹夫受辱拔刀相向，无人在学生干部的圈子里混出名堂，无人疯狂追求一个女生直至最终成功。有人乐下棋，却无意穷究；有人好英语，却半途而废；有人勤练字，却欠大家气象；有人学抽烟，却因群体怂恿。由此，给我记忆最深刻的，便是开江的米花糖、射洪的沱牌酒、通江的顶级银耳、巴中的腊肉香肠。其次是那一次打群架，同系前来相助的师兄最先出手；我与一人酣战，差点就用茶杯击碎他的头颅。

我与同级的另一些学友更近乎，他们都有不少怪异的特征：有的天马行空到处奔跑，旷课旷得大部分学科都要补考，找我时不是向我吹嘘便是向我借钱；有的沉入书海苦读，写出的文字极见骨力，言谈的事理颇见奇气；有的成为一室之中的孤家寡人，动辄便要愤言疾色或大打出手，而后叫我来耐心倾听……。那时我读到一句话：“古怪人必有古怪能。”心中便曾估价：他们是不是有非凡的潜力亟待爆发？后来略可见证：虽食不裹腹、不时吐血也要考上博士的，虽一部部长篇失败、只能靠拉三轮车度日也不放弃挣扎的，虽身患乙肝、位处穷乡僻壤也最终冲出重围的，虽爱情不得志、身手无处显而辛辣性格维持至今的，都出在这些人当中。

同系、同级的就两个班，两个班七八十人，多在同一个教室上课。相互往来有浓淡，却谁都认得出谁，谁都多多少少留下烙印。即如今日，在一个群里看见一个个名字，我立刻就能想起一副副鲜活的容颜，及至他们的许多细节或故事。不多的语来语往，我也能够充分断定，故往的气息尚存，心灵的距离犹近，无形的纽带益紧。人生没有太多的十五年，而能磨励棱角、初试锋芒、渐至理性与成熟的岁月，只在刚才行经的历程。也许，今日谁来议论激情、真理或抱负，既不合时宜，也赢不得热烈反响。因此，岁月流逝的本质，便是带走无数人的无数才华、无数教训与无数智慧，而将取中的、顺时的、遂情的、怀旧的人生常态积淀并壮大，再留下一些宁静、浅淡、触目可见或触手可及的大众化拼搏而予人希翼。

然而，我所知道的，平缓流淌的江河，依然内涌激烈的漩涡，外临莫测的变数。于是，向往寻常而静谧的生活，往往成为人们最难实现的高远目标。尤其是在当前时代。当前时代，个体之外有太多的信息与太强的能量不断刺激，我与我们冷不防便要置身其中，惊心其中，患难其中。我们既存的观念系统、心智逻辑与人生阅历，也许能够想当然的解释一切，却未必能够从容而高效的一一应对。换而言之，我们还有必要重提大学时代的朝气、活力与冲动么？一些人会笑，一些人会哭，一些人会茫然无觉。

一些结论便是：无论任何变故，同窗总是同窗，校友总是校友，咫尺天涯重逢，都有说不尽的感动；无论任何时空，对于身体自由、心灵自由、思想自由的幸福追求，总是我们有意无意的期待；无论任何生命，对于日月星辰、花草虫鱼与天命人事的终极思考，必定潜滋暗长，徐徐发酵。我便记起当年写过的一首毕业歌：

“眼见得明天就要分手，你欲言又止竟为着什么？紧一阵慢一阵都忙些啥，笑一回哭一回哪般苦衷？你不要拈紧一片落叶不松，你不要张望一朵白云犯愁。我的朋友啊，呆呆的出神，真叫人担忧。

“我明白你是想遮挽时光，让最后一瞬意外的延长。三个春三个秋同一面窗，爬雪山下平湖龙飞凤翔。谁能忘面红耳赤为一只蛙，谁能忘挑灯剪烛晒太阳。我的朋友啊，不待你回头，我也要神往。

“眼见得明天就要分手，望迢迢前路各奔西东。酸涩味你切莫独自吞咽，天之涯也记住师妹师兄。记住这一室春风助豪气，直闯荡大千世界显英雄。我的朋友啊，道一声珍重，再见到奇峰。”

2009-8-1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