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叶清香和苦涩的气味中，莲小小的脑袋深陷其中。我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走过她外婆家的门口。走过来又走去。

我的脚步声没有引起莲的注意，倒把她家的大黄狗招惹过来。大黄狗汪汪地冲我狂吠，莲急速地抬起头，她捕捉到我闪过门口的一绺衣角。

“小简，小简，我在穿烟叶。”莲倚在门槛上，满脸愧声地看着我。昨天傍晚，莲来河埠头洗衣服的时候，我就跟她约定，下午去李园拔草，我左等右等却一直等不到她的身影。

“小简小简，对不起，外婆叫我把这些烟叶全部穿起来。”莲苦着脸，眼神软软地看着我。我知道，我马上又会变成她家免费的劳动力。

莲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她外婆家的田地特别多，黄豆，烟叶，棉花，花生……

我说好啦好啦，又不是你的错，李园明天去好了。说着我就走进她外婆家，烟叶都堆成一座小山呢，莲一个人穿的话，怕是要熬到半夜。

烟叶有浆，沾在手上，粘粘稠稠，洗都洗不干净。我和莲两个对头对脑地坐着，小手一刻也不闲着。我希望眼前的这座小山立即消灭干净——小山消灭了，莲总该可以歇息了吧。

莲的父母都在绍兴，她和两个哥哥被寄养在外婆家。两个哥哥是少爷公子哥，一天到晚在外面玩，莲柔弱乖巧，她外婆家的大小杂活都归她所有。

我说，莲，你两个哥哥难道是千金小姐，干吗他们可以去玩，你就不能去玩，连拔草都要经过你外婆同意？

莲看看我，又看看门外，压低声音，我是女的，女孩呀。

我说女的就该做那么多事？全村人加起来也没有你外婆家的活多。

我想想莲真是个木头，是个软柿子。她外婆没完没了地剥削她，她也不知道反抗。我读过《半夜鸡叫》的文章，莲的外婆难道不像一个地主婆吗？地主婆叫小小的莲洗衣服，拣豆子，摘花生，挑棉花，还要穿粘粘乎乎的烟叶，等莲做完了这些事，才肯让她跟我们去拔草。仿佛拔草就是让莲休息。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终于把烟叶消灭干净。明天，我们就可以去拔草。

去李园拔草，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看园的老头和我父亲有交往，我是受特殊照顾。

我叮嘱莲，让莲背大一点的竹篮过来。李园里，那些枝头上的李子都该熟透了吧。

李园的草真是嫩，轻轻一碰，就折断了筋骨。我们一把把抓，抓到后来，我们停住了手，用眼睛专注盯着树上的果子。我们说，要是来一阵大风，多么好！莲说，那我们喊风吧：嗬嗬嗬，嗬嗬嗬。

风没听见呼唤，我们只好眼巴巴盯着树梢。看园的老头过来，捧着几个李子，说，是昨晚的风刮下来的，吃吧。老头走的时候，还用手摇了摇李树，树哗哗笑了，紫红的李子纷纷打在我们头上。我分给莲一半，我们把李子藏在篮子底下。莲有李子带回去，也许，她的外婆就会对她好些……

读完三年级，过完暑假后，莲就要回绍兴。回去前，她来我家，满脸的忧色。她说，小简小简，听说城市里有流氓，晚上都不能出去呢；听说绍兴到处是船，坐船会不会掉水下去？

我暗笑莲的胆小怕事，心里却也有了一点淡淡的哀伤。我问，是你父母来带你们？我问，你去绍兴后，还来不来乡下？莲点点头，莲说，绍兴有大菱角，她回来时，一定带给我吃。

我想着要给莲准备一点礼物，可是，把脑袋想破，也没有好东西可以送。我给莲准备了一支橡皮铅笔，橡皮铅笔是学校奖给学习积极分子的奖品，我一直舍不得用，我又给莲准备了一块画着竹子的手帕，然而，终究觉得拿不出手。此番回绍兴，莲就是城里人，城里人还会看得起乡下人的东西？

莲回去的那天，我看见她的爸爸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很严肃的样子，她的妈妈穿着裙子，他们坐在莲外婆家的门口乘凉，走过路过的村里人都很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我远远地站在墙角里偷看。我想也许莲会出来一下。我还有很多话要嘱咐莲，我要叫她以后做数学题的时候，千万别先害了怕，乘法口诀背熟了，管它加减乘除，不就是那么点花样。还有我要跟她说，不要老是任由两个哥哥欺侮她，衣服袜子就让他们自己洗。

放寒假的时候，莲回来了。莲没有来找我，她躲在外婆家看厚厚的小说。听她的外婆说，莲到了绍兴后读书很用功，老是考双百。

我在莲外婆家门口溜达了很多次，每次，大黄狗汪汪地叫，却不见莲出来。

第二年暑假，莲又回来了。此时正是烟叶采摘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老外婆戴着老花镜在穿堆成小山的烟叶。

莲呢？

在很多次目的明确的溜达中，我终于遇着了莲。

我张了张嘴，竟然没有喊她，倒是莲，大大方方地叫我一声小简，随后斯文地托托眼镜架子。

她招呼我去她外婆家坐一会。我没有进去，我回说，家里要干活，就慌里慌张地转过身来。

莲，你不知道。此前，我一直很固执地以为，暑假寒假里，只要你一回来，就会跑来找来，并且，会捧来一大袋的大菱角给我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