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来家国》纪实散文系列】
上世纪60年至62年,史称三年自然灾害,在老家,百姓习惯叫它灾荒年。
四岁那年,也就是灾害最严重的1961年,开始有了记忆,但这些记忆一直很模糊,都是多年后由外婆和母亲补充,模糊的儿时记忆才成为清晰的故事。
人民公社化以后的共产主义,是不准任何人自己开伙的,全体吃大食堂。一日,我吃光了自己的饭,还是饥肠辘辘,看看外婆还没有吃完,一把抢过外婆的饭碗,说“外婆吃不完,我帮你吃!”——这个四岁孩子的笑话,一直笑到我当爸爸为止。
为了充饥,又不敢自家开伙,即便有野菜还找不到煮的地方。于是野果,自然成了最好的补充。武陵山盛产红籽,书名叫红棘,满身是刺,其果实豌豆大小,秋天成熟,大红,远看像一树艳丽的红花。接果实的时候,满树都是。灾荒年,不待成熟,人们就开始打红籽吃了。红籽要熟透,一般得等到冬季。如果被冰雪打过的红籽,原来的酸涩就很少了,会变得甜甜的。因为红籽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往往到次年春天,还能找到红籽。尤其冬季,红籽便是生长在武陵山区的飞禽走兽的重要食物之一。
本来,红籽还可以参合一些玉米面做成饼子吃的,但灾荒年,能吃到红籽就算运气了,哪来的玉米做饼子!
红籽,外表好看,可里头全是黑色的细粒的籽儿,那黑粒籽儿,特硬,人和动物的胃一般都消化不了。吃进去的时候怎样,拉出来的时候还是那样。不用讲,红籽吃多了,其直接后果就是大便干结。毗邻的一个叫张鹏的小伙伴,解不出大便,痛得哭,他母亲把肥皂削尖了,往孩子肛门里导,几乎花了半天时间,直到把肛门弄出血,才勉强解出来。孩子哭着,弓着身子,翘起屁股,母亲也一边掉着眼泪,一边鼓励着。而我,好奇地一直在旁边看。晚上回家,问母亲,张鹏今天怎么了?妈妈回答,“红籽吃多了!”
1961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早,而饥饿更让我们感觉饥寒交迫的凌厉。一场风雪过后,外婆带着我和另一个小朋友上山采红籽。由于天冷,我们还随身带了烘笼(竹编的取暖火炉,可随身带)。四岁的孩子,加上厚厚的棉衣棉裤,到了山上,只能待在边上烤火。外婆到灌木丛里摘红籽,也不知去了多久,突然,同行的比我大一岁的伙伴高叫,“婆婆,火——火——!”外婆回头,看到浓烟滚滚,扔下红籽就冲过来,我几乎已经变成个小火人,情急之下,她迅速地脱掉我的棉衣棉裤,然后紧紧地把我搂进怀里。
许多年后,妈妈告诉我,那天外婆回家,脸都吓得煞白,一边自责还一边流泪。那被火烧的瞬间,虽然我那时还不醒人事,但至今仍有印象。记忆中,最明白的是,当时自己一点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当然,更不知道害怕。外婆说,那天风大,是大风把烘笼里的火星吹到我棉衣上烧起来的,如果那天没有那个比我大的小伙伴,如果外婆摘红籽再走远一点,我肯定就葬身火海了。懵懂的我,居然危险降临都不知道喊。
灾荒年,我们家毕竟是最幸运的,因为当时我们吃的是机关食堂,比农村的稍好。老家的农村,往往是一个村子饿死大半。父亲当时是区委书记,他告诉我,许多村子,活着的人,已经没有力气埋葬自己的亲人了,只好在房前屋后刨一个土坑,草草掩埋。父亲下乡的时候,经常会遇到“路倒”,就是行走着的活人,由于饥饿,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那时,用一幢房子换一个生鸡蛋或者一餐饱饭,是常有的事。人们吃光了野菜,吃自己亲人的尸体。还有不少人,吃白糕泥(一种白色的带粘性的土)。这样饿和吃的结果,就是导致一种叫黄肿病的怪病,遭此病的人,最后会全身浮肿,不治而死。灾荒年,老家许多人都是死于黄肿病。
灾荒年,官方把它叫做三年自然灾害,离我们今天已经非常遥远。严格地说,那是既有天灾,又有人祸的年代,是一个民族政治幼稚时代付出的惨痛代价,是我中华民族建国以后的最最黑暗和最最痛苦。在国富民强的今天,我们回忆它,仍然具有深刻的意义。我们应该正视那个年代的真实,我们更应该珍视今天的幸福生活。
几十年来,我每次看到红籽,都会顺手摘几颗,放进嘴里,嚼会儿,然后吞下,不管它多酸多涩。尤其看到那如火一样鲜艳的红,我会走过去,静静地欣赏,红籽树并不美,然而她的颜色,那么红艳,却特美。
去年在川西某公园,看到一颗红籽树,被那红色吸引,就把它照了下来,放入我电脑的收藏夹。每次打开,少不了留意片刻,感觉,自己珍藏了一段儿时的心酸往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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