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我”拿什么拯救你
对伟大领袖的无情,是强大民族的特征。————丘吉尔。
近日网上因鲁迅作品在中学课本的减少引发了关于鲁迅的讨论,很多网友表达了对鲁迅由衷的敬爱之情,也有部分网友表达对鲁迅的不喜欢和“过时”的看法。这本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也反映了网坛思想的活跃和百家争鸣的精神,实为一件幸事。
但今日在烟雨所读的几篇“拥鲁”的文章,则让人觉得文章中“热情的成分多于理智”,这本来也无可指责,因为基于鲁迅对自己一生的影响和自己对鲁迅赤诚的热爱,行文难免为情所驱,说一些大而无当的言论。但不管怎样,实事求是地评价鲁迅,热爱真实的鲁迅是大家共同的愿望。因此有必要,就几个网友的文章做一点鸡蛋里挑骨头的工作,希望网友能有所谅解。
西方有一句谚语:“you can't beat something with nothing”。意思大意是:你不能“没有证据”去攻击某一事物。我总觉得我们写文章应该像胡适先生说的那样:“有一份证据说一分话,有七分证据绝不说八分话”。 信而有证,是我辈写文章最基本的要求。但可惜的是,有很多网络作者写文章时往往信马由缰,穿凿附会,文章写得虽然好看,但经不起推敲和分析,结果与愿望往往是适得其反。例如在《鲁迅先生真该活到现在》里,心灵苦渡先生引用了“鲁迅一生完成了3000多万字的著作”的资料,我不知道苦渡先生是如何查到这个数字的。鲁迅全集共20集,这里包括了大部分创作.书信.译作和论文等(而严格意义上说译作并不能算个人作品)。也就是说,加上鲁迅的翻译作品,每集的作品按50万字计算,最多不超过1000万字(或左右)。其实鲁迅真正创作留下的作品字数并不很多(孔庆东说他真正的创作文字大约在200万左右)。即使加上鲁迅的八本日记和四本辑录古籍丛编(不属于作品范围),连1500万字恐怕也没有,怎么可能出现如此大的数字差呢?要知道大家公认留下文化遗产最多的恐怕要数胡适先生了,据欧阳哲生教授统计也只有2000多万字。因为证据不确凿,因此后边所谓“引以为豪”也就失去了依据。再如苦渡先生文章中所提到的毛泽东在1957年回答“如果鲁迅活着会怎样”的传言。我历来信奉“假设不能解释某些资料”,正如有人假设鲁迅活到37年后会当汉奸一样,纯属无稽之谈。但这段57年对话的资料首先是由鲁迅之子周海婴披露的,他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中引用了罗稷南本人的叙述。后来,当时在场的黄宗英女士在《我亲聆毛泽东罗稷南对话》一文又作了证明。她在文章中说:“1957年7月7日,忽传毛主[xi]晚上要见我们。……我们被领进一间不大的会场,……我又见主[xi]兴致勃勃地问:‘你现在怎么样啊?’罗稷南答:‘现在……主[xi],我常常琢磨一个问题,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样?’……‘鲁迅么——’毛主[xi]不过微微动了动身子,爽朗地答道:‘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应该说,加上黄宗英的陈述这已不是孤证了。虽然我们无法确定这是百分之百的事实,但因为“毛泽东从心里喜欢鲁迅,就得出多半是后人杜撰的结论” 是同样站不住脚的。换句话说,你如果要推翻一个事件或者结论,首先要拿出证据,正如不能因为毛泽东曾说“我的心和鲁迅是相通的”,便把毛泽东所犯的错误加在鲁迅头上一样,我们不能因为毛泽东在某个时刻喜欢过鲁迅,就证明毛泽东不可能说那样的话。因为作者不愿凭证据说话,因此所作的结论便令人怀疑,也大大消弱了文章应有的魅力。而一位网友在 《我的前辈鲁迅先生》里甚至有这样的句子:“鲁迅以笔为武器,发动了一场暴风雨般的革命。。。。。。”很明显,作者脱离了历史事实,以“想当然”代替了证据,文字读来令人振奋,但因为只是作者的望风捕影,只能让人想起老子的“美言不信”了。我们热爱鲁迅。首先要了解真实的鲁迅,就要多读鲁迅及相关资料,要说“行话”,不能添油加醋,任意拔高,否则,所谓的热爱鲁迅,其实质只能是叶公好龙而已。
当然,文章中并不是不允许假设,但一定要有充足的论证。正如胡适先生所说“大胆的假设,小心地求证”。 我们应该抱着负责任的态度,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说平实的话,说经得起检验和推敲的话。可惜,有的网友写文章假设确实大胆,论证却极为草率。例如在关于鲁迅作品的晦涩难懂问题上,一个网友在《我的前辈鲁迅先生》中这样写道:“鲁迅的笔是有生命的,是给大多数劳动人民看的,而不是给那些舞墨弄文的文豪看的。。。。。。”鲁迅先生的文章大多数劳动人民真的能看懂吗?且不说劳动人民当时所处的教育环境,即使今天在没有任何解释的情况下又有几人能真的读懂呢?郭沫若都说“要通晓鲁迅作品中的许多新旧故实和若干语汇,恐怕要有精确的注解才行”,但是当时在根本没有注解的情况下大多数劳动人民怎么可能读懂呢?这样的解释说明作者对鲁迅的作品尚不能称为真正了解,只是一厢情愿自说自话而已。而在另一位网友《鲁迅他们害怕了他们害怕了》一文中 说:“比鲁迅的文章更难懂的是文言文,为什么不减少文言文的数量呢”,此言乍听有理,但仔细推敲,就发现其中的纰漏。众所周知,学习文言文的目的是为了了解古代传统文化和中国悠久灿烂的历史,帮助学生了解古代文字的演变和提高学生的阅读写作能力,对文化的传承至关重要。而鲁迅先生的文字是在大力宣扬白话文的新文化运动以后,白话文已经成为当时人的共识,很多作家都基本上可以写出较为纯正的白话文。比较胡适冰心林语堂等人的大部分作品,虽然也有“小脚女人刚放脚走路”的姿态,但绝不是如作者所说的“与鲁迅同时代人写的,与鲁迅差不多少”,而是相差很大,鲁迅的作品确实要比他们的更“晦涩”一些。也就是说,作者在论证过程中并没有做认真细致的考证,而是以想像代替考证,这样缺乏考证所得出的结论自然不能令人信服。当然,和很多网友一样,我也曾经喜欢这种沉郁顿挫的文风,犹如读杜甫诗歌的感觉,像嚼橄榄一样很有味道。但我不敢以我对这种文风的欣赏强加给90后的孩子们,毕竟当今社会已是白话文的天下,让孩子学习最纯正最优美的白话文有什么不好呢?何况,只是减少了鲁迅作品的比例,又不是一笤帚把鲁迅扫地出门,有什么必要慷慨激昂借题发挥呢?而且,如果学生真的喜欢鲁迅的作品,完全有条件进行课外阅读,并不像某些网友担忧的那样,减少了鲁迅作品的比例,鲁迅精神似乎就与世隔绝了。说的重一点,可能有点杞人忧天了。另一方面,我们也知道,世界的伟人中不仅仅只有鲁迅,鲁迅是唯一的,但也只是众多璀璨星辰中的一颗。减少鲁迅作品在中学课本里的比例,意味着孩子们可能读到更多优秀作家的作品:读一点史铁生先生对生命充满哲理的思索,读一些王小波幽默睿智的文字,读一些北岛、海子甚至萨特、泰戈尔、福柯。。。。。。有什么不好呢?我们不能做“一叶障目”的牺牲品,不管这片“叶子”在我们心中有多伟大。
实际上,在各种争论的背后,大部分热爱鲁迅的网友真正担心的是“鲁迅精神”的迷失。但是什么是真正的“鲁迅精神”呢,可能因为大家认识水平的差异而莫衷一是,这本无可厚非。但前提是:我们要学习的鲁迅,一定是真实的鲁迅自己,而非政治化的鲁迅。否则,所谓学习鲁迅精神只能是“挂羊头卖狗肉”。正如胡适先生引用杜威的话说:真的个性主义就是“独立思想,不肯把别人的耳朵当耳朵,不肯把别人的眼睛当眼睛,不肯把别人的脑力当自己的脑力”。但令人遗憾的是有很多网友仍在兜售“政治化的鲁迅精神”。何谓政治化的鲁迅?举个例子:譬如有人赞美鲁迅的人格崇高,常引用“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诗句,事实上诗里的“孺子”不过是指自己的孩子海婴,但当“孺子”被政治家解释为人民大众后,鲁迅的精神品格在很多人的眼里便“高山仰止”了,这就是典型的政治化鲁迅人格。而《鲁迅他们害怕了他们害怕了》的作者仍在用毛泽东的评价来概括鲁迅精神:斗争精神、政治远见和牺牲精神。拿政治家的评价作为鲁迅精神本身就是对鲁迅先生的侮辱,那是鲁迅生平最厌恶的“纸相高冠”而已。鲁迅作为一个一贯的“后知后觉”者,真的有远大的政治远见吗?鲁迅“将来必是赤色世界的预言”是“政治远见”吗?当鲁迅毫无保留地赞美苏联的专政统治时,那是鲁迅的“政治远见”吗?毕竟,像梁启超这样的鲁迅前辈都能预见这种专政的必然后果。再来看所谓的“牺牲精神”:有人以鲁迅年轻时的诗句“我以我血荐轩辕”来赞美鲁迅的牺牲精神,但一个吊诡事实却是在真的要执行革命刺杀任务时,鲁迅先生退却了。实际上,鲁迅并不倡导牺牲精神,“革命是叫人活而不是叫人死”,鲁迅强调“壕堑战”,把斗争的矛头总是指向“三帮”,鲁迅宣称“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要义”,并自喻为“可供利用但不可用得太苦和被据为己有的一匹疲牛”,他说“人固然应该办公,然而总须大家办,倘人们偷懒,而只有几个人拼命,未免太不公了,就可适可而止,可以省下来的路可以少走几趟,可以不管的事少做几件,自己也是国民之一,应该爱惜的,谁也没有要求独独几个人应该做的劳苦而死的权利”。可见,鲁迅身上有着强烈的自卫意识,而非政治家所说的牺牲精神。还有人用毛泽东所封鲁迅的“三个家”“五个最”来说事,除了文学家名副其实外,所谓的思想家和革命家是很牵强的。如果我们真的要拯救鲁迅,我们要把鲁迅从政治所束缚的铁柱子上解放出来,还鲁迅以真实面目。很遗憾的是,我们的有些网友仍在宣扬政治化的鲁迅,并且把政治化的鲁迅当作真实的鲁迅,其实质仍是在误导“鲁迅精神”。正如英国大政治家克伦威尔曾对他的画师所说的那样:“画我须是我”。如果脱离了真实的底色去呼唤鲁迅精神,只能是缘木求鱼,望梅止渴。不仅不可能完成救赎的使命,反而极有可能把鲁迅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究其实,鲁迅本身是不需要拯救的,歌颂不能使一个渺小的人变的伟大,也不能使一个伟大的人变得更伟大。正如鲁迅不是救世主,当今社会问题不可能因为有了鲁迅精神而迎刃而解,中国知识分子的“不作为”,并不会因为鲁迅的作品在中学课本的存在而“作为”。社会不仅需要鲁迅精神,而且也需要胡适精神,林昭精神。同样,批评也并不能使一个伟大的人变得渺小,对一个伟人的批评,不仅不是民族的悲哀,而是一个民族苏醒的标志,我们应该以博大宽容的心胸对待鲁迅从神坛的回归。正如我在《黑暗里的守望者》里所写道的:一个只会把伟大人物放在圣坛上顶礼膜拜的民族,确是规行矩步抱残守缺的“蜗行”民族。一个被粉饰了的容不得怀疑和批判的伟人,终会成为时代的羁绊,一个国家的枷锁。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不说大家都拍手叫好的话,只说自己想说的真话,是我写作的一贯宗旨。拙文批评若有不当之处,欢迎大家指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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