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往事如烟汉中树洞

发表于-2009年08月19日 早上8:49评论-6条

睡眠质量差,失眠、多梦,尽是小时候的事。醒来后还一遍遍回味,形诸文字,昭告他人,喋喋不休自己都觉着烦,不知他人感受如何?一个人,当他陷进往事不能自出时,是否就老了?这样一想竟很可怕了!往事汹涌,易感的心又怎能抵挡得住它们的反复浸淫呢?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改变的就是时间的流逝,今天的鲜艳明媚终究会变成明天的枯黄飘零。

1、草房子

那是我爷爷的遗产,总共五间,我爸得了三间。一间堂屋,一间睡房,一间灶屋,后半截做猪圈。黄土夯筑的两尺厚的板墙,未经油漆的木格小窗,两扇开的堂屋门,还有两个小门墩。草苫的屋顶,可以换。农闲的夏天,找几个帮忙的,将当年收割的麦草捆成小把,一把把扔到房上,按次序压上竹笆,用草绳扎紧,再用竹耙子输理整齐。这样做成的屋顶能管五六年,然后揭掉腐朽的麦草重盖。只要墙不坏,几间草房子可传几辈人。换过屋顶的草房子摇身一变,从瘦骨嶙峋的穷汉变成花袄新衣的娘子,臃肿、笨拙,却也鲜亮耀眼,浑身散发出麦草的清香微甜,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冬暖夏凉,何等惬意。

有一样不好,容易着火。总有人家的草房子不小心着了火,男女老少拿了盆子到处找水救。冲天烈炎映照着一个个十万火的身影,主人家的哭喊声特别凄厉、心痛!草房子一但着火,百分百没救,本来穷困的家庭会陷入万劫不复。我家的草房子也险遭不测。某年春天,屋外吹着寒风,我妈在灶间做饭,远道而来的姨夫和我爸在院坝说话。姨夫忽然发现烟囱里冒出的几颗火星被风吹落到草房上,干燥的麦草开始缓慢地燃烧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姨夫很果断地找来木梯爬上房,然后冲我爸喊着“麻袋麻袋”。他接过我爸慌忙间扔过去的麻袋,捂住刚刚蹿起的火苗,直到把它们彻底捂死。多少年来,我们一家对这个远房的姨夫充满了感激,可他去世的时候我们竟没有见上一面。在草房子里做饭和烤火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四岁那年冬天,外婆来我家做客,姐姐们陪她在堂屋里烤火,我独自去屋檐下扯麦草。我爸扎的麦草捆又大又沉,立放在屋檐下很魁梧,我扯了半天也不动。就在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时,麦草捆轰然倒塌。姐姐们闻声出来,从麦草捆下救出了我。她们百般哄劝,我还是哭。外婆让她们把我背到我妈那去,大姐二姐就轮番背着我去。我妈当时正给生产队喂牛,她放下手里的铡刀,让我站在牛槽上,可我怎么也站不稳,右脚一直踮着。看事态严重,我妈背我去大队卫生所。年轻的陈大夫一捏我的右腿,我就疼得大叫。他断定我是骨折,要我们赶紧往县医院送。我爸当时去城里给生产队买农药去了,几个姐姐那年还小,根本没法把我背到城里,我妈一个人又没法。关键时刻,是邻家大哥和我妈一起走了十几里路才把我背到城里。

由于时空太过遥远,好多情形现在我已记不太清,上面这些事还是我妈后来告诉我的。她还说我那时打了石膏,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做牵引。我把棉裤尿湿了,不停地哭,她也陪着哭。我说不在医院住,天黑了,要回家,回我的草房子睡觉。我怕医院,那是让人痛不欲生的地方。我还怕电影院,那里太黑。我把放映机穿越黑暗的那束光亮看成是烟雾,我说好烟呀!搅扰得他们看不成电影,只好抱我回家。远远地看见草房子,我才肯在亲人的肩头睡去。

县医院的医生没把我的腿接好,害我又吃了一遍苦头。至今记得我爸我妈平端着我小小的身体,穿越刚修好的阳安铁路去找凤先生的情形。那时我恰好醒来,我偏了一下脑袋,结果看见了老在眼前晃动的枕木,还有长长的乌溜溜的铁轨,一直伸向不知名的远方。凤先生是民间骨科医生,我爸我妈慕名而来,要求他重新给我接腿。凤先生一使劲,我刚刚愈合的腿再一次折断,我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越是在外面受折磨,我就越想我的草房子,想回到它那温暖的怀抱。弟弟没有出生前,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爸妈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我。他们养鸽子给我吃鸽子蛋,还给我养了一只羊,天天奶。我比一般穷人家的孩子要红润许多,医生见了夸我爸妈把我养得好。病中的我得到特殊照顾,我妈在瓦罐里炖一小块肉,专给我一人吃。炖到肉烂,只放几块萝卜,吃起来却特别香。如今我吃着美味佳肴,却再也品尝不出肉的香。

草房子里很黑,即使白天进去也要使劲看才能分辨得清楚。一盏煤油灯,只在晚上睡觉时才点。冬天的夜晚,我妈在油灯下给我们赶做过年的新衣,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疲惫的身影,投放到墙上,有些怪异和夸张。我妈视力不好,总要我给她穿线关针。家里像样一点的家具只有三个,那是我爸我妈结婚时置下的。那个大柜子,上面有几粒黄铜的拉环。大柜子墩在一个装麦子的木柜上,里面装着些碗碟,还有一小包诱人的白糖。四姐有一次趁大人不在的时候偷白糖吃,不小心把大柜子弄翻了,“咣”的一声砸下来,里面的东西都摔碎了。还有一张带抽屉的桌子,黑面红身子,漆皮斑斑驳驳的。有一个抽屉被我爸锁着,我永远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多少次,我试图从侧面用小手去探摸,结果什么也没摸着。抽屉下面连着一个不开口的腔室,我到现在都没看过。最神秘的是那口永远锁着的皮箱子,那里藏着我妈的衣服,还有不多的几块钱。箱子里放着樟脑丸,姐姐们说是“臭蛋”,可我闻见的分明是一股浓香。

草房子的后墙有好多蜂眼,我很怀疑那是蜜蜂的杰作,它们没有土狗一样强健的爪子,怎么能开掘出那样圆润光洁的小洞?春天的时候,后墙一带“嘤嘤嗡嗡”的可热闹了。小蜜蜂飞进飞出,忙着采花酿蜜,可我就是不知道它们把蜜藏在哪。堂弟说藏在蜜蜂的肚子里,于是我们就很小心地抓了蜜蜂,撕掉它们的翅膀,再掏开肚子找蜜吃。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那两个小门墩。下雨天,我爸不出工的时候会做一些木匠活,通常要我给他打下手。他将一截弹了墨线的木头用抓钉固定在门框上,然后把手锯的另一端递给我。拉锯需要耐心和技巧,最重要的是分寸感和方向感。刚开始我根本不会,在我爸的一再逼迫下,我硬着头皮拉下去,到后来居然可以拉得中规中矩。这是我最感骄傲的一件事,我的几个姐姐都拉不过我的。我爸用解下的木板做些自用的小家具,桌椅板凳柜子一类的。成年后的我做事耐心细致,这和小时候拉锯的经历是有一定关系的。

随着弟弟的出生,我家人口增加到八个,三间草房子明显不够住了,我爸我妈开始计划着盖瓦房了。那时候建材奇缺,像砖瓦一类的,计划经济时代即使有钱也买不来。那年夏天,我妈发动我们姐弟几个做土坯,每天做够八十个才给饭吃。我们在院坝里拉开架势,担水的担水,和泥的和泥,我们躬着腰顶着烈日不断往木模子里填进稀泥,然后抹平表面,轻抬模子,好不容易才完成任务。土坯做够了,然后是请人帮忙做砖瓦,自己挖土窑烧砖瓦。再后来是到处找木料做檩条,等到所有材料都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春天终于来了。

瓦房落成后,草房子扒掉了,土墙推倒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久久不散。我们一家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居,我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虽然简陋,却也可以安静地看书学习。又过了十多年,瓦房变成了楼房,我家搬到了大路边。

再后来,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回望来路,所有的辛酸如今都变成了幸福的回忆。我们永远地告别了草房子,却怎么也走不出她昔日曾经给予我们的恩情。草房子收留过我幼小的身躯,俯视过我童年的每一个瞬间,一幕幕快乐的或悲伤的戏剧曾经在她的屋檐下上演。草房子一直是我梦中的家园,尽管现在它有些模糊了,但这模糊恰好又抽象成了一种符号,一个曾经贫困却也不乏幸福的家园,母亲一样亲切、慈祥、温暖无边。

2、姐姐们

我有四个姐姐,这是童年的我显得比别家的男孩子幸福得多的主要原因。在吃穿用玩各个方面,家里都把最好的优先照顾了我,她们能分享到的父母的爱就少得可怜。作为姐姐,她们不但不嫉妒我,反而不遗余力地照顾我,呵护我。可是由于她们一时的疏忽,也由于我的不懂事,她们受到的委屈与她们给予我的关爱同样多,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深感内疚。

我爸我妈平时去生产队上工,没时间照顾病中的我。这时候,本该上小学五年级的二姐在家休学了一学期。我腿上打着笨重的石膏,整天只能呆在草房子里。躺在冰冷的床上,透过木格窗只能看见小小的一方天空。我哭闹着要出去,二姐就很耐心地服侍我。她会给我唱歌,给我讲故事。渐渐地,烦躁的我会暂时消停一会,但一听见外面有吵闹声,就很想去外面玩。二姐就背着我到院坝,把我放在凳子上。后来我想去一些更热闹的场合,我想看其他小朋友。二姐就背着我去生产队的公房。她把我放在院坝边的草垛旁,嘱咐我不要动,然后就去找她的同学玩。看着她们跳绳,跳房子,丢沙包,我好想让自己早一天站起来,也加入到那些游戏的队伍中。二姐那时也是个孩子,她也想娱乐,却因为我的病的拖累受到很多限制。

那些游戏的队伍并不是固定在一处玩,她们经常会转移地方。她们转移到哪去,二姐就把我背到哪。有一次,二姐把我背到大沟边玩,一直到天黑才把我背回家。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从梦中惊醒了好几次,发着高烧,不停地哭闹。我爸把怨气全撒在我二姐的身上,他扯起睡梦中的二姐,开始了破口大骂,你个短命的,谁叫你把弟弟背去跳沟的!二姐吓得战战兢兢的。我爸的话不幸成了二姐坎坷命运的一道谶语。四十五岁,她撒手人寰。她的骨灰安葬在故乡,每次去她那,我总把她当年背我的事一遍遍的回忆,我的心也被一次次抽紧。

二姐聪明能干,做事有主见。她上过高中,看问题很有眼光,加上既能吃苦又能吃亏,在我们姐弟中间很有感召力,她活着的时候一直是我们的主心骨。她处处照顾我这个兄弟,没有一天不牵挂我。我穿的第一双胶底鞋是她给我买的,我的第一件毛衣是她亲手为我织的,她把她的洗得发白的绿军装送给我穿,她骑上自行车带我去山口子。二姐去世后,我妈经常梦见她,而我却连一次也没梦见过。不是我不想二姐,是二姐因我而受的委屈太多,她暂时不想搭理我吧。好二姐,请你原谅兄弟的无知,请你也托个梦给我,以解我相思之苦!

三姐是个老实人,手脚很麻利,成天只知道干活,提个猪草筐子出门,一会功夫就能扯回一大筐。她虽然没为我休过学,但也因为照看我挨过骂。那时候,我们家院坝边有个地窖,里面存放些红苕、洋芋什么的。地窖平时用一顶破斗笠盖着,很少有人下到里面去玩,可三姐居然把我弄到里面去了。那是我四岁以前的事,我现在的记忆是听我妈说的。冬天的下午,收工后我妈扛着锄头回了家。堂屋门大开着的,可怎么也找不到我。我妈吓坏了,扯起嗓子很惊恐地喊我,我三姐在地下用同样惊恐的声音答应着。循声过去,我妈发现了地窖中的姐弟,还有旁边的一窝小蛇。三姐那时也很小,没见过蛇,以为是几条花黄鳝。她怕“花黄鳝”咬着我了,就紧紧地把我抱在她怀里。我哭,她也哭。等我爸七手八脚把我弄上来的时候,三姐还在地窖里。我爸骂她,你个瘟老二,你有啥耍的没有?老子今天不救你,叫长虫把你咬死算了!三姐吓得直哭,后来是我妈把她搭救上来的。我妈问她怎么把我弄到地窖里去的,她说她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到现在她也回答不上来,成了一段不解之谜了。是啊,地窖肚子大口儿小,像个埋进地里的坛子,大人下去都费劲,她是怎么把我弄下去的呢?那些可怕的“花黄鳝”,它们可会找地方了,大冬天躲进温暖的地窖里睡大觉。

四姐的年龄和我最接近,我们之间老是打打闹闹的,她不会像其他三个姐姐那样让着我。堂屋里有个燕窝,每年春天,秧田里的淤泥被太阳晒得柿子一样稀软的时候,燕子成双结对飞回来,在旧巢里孵化新燕。我爱哭,动不动就发少爷脾气。怎样才能让我不哭甚至发出点笑声来,这让姐姐们想破了脑壳。四姐的办法是捉燕子给我玩。

漫长的春天的午后,大人都去生产队上工了,家里就剩下我和四姐。许是闹瞌睡,许是肚子疼,我不停地哭。四姐轻轻地把我放到地上,然后有点兴奋地对我说,别哭了好吗,姐姐给你抓燕子耍。我不哭了,仰头看燕窝。刚开始很安静,过了一会燕子妈妈回来了,几只小燕子“叽叽”叫着,张开嫩黄的嘴巴等着妈妈给它们吐食。等燕子妈妈飞走后,四姐迅速找来一根长竹竿,没费多大劲就把泥墙上的燕窝捅了下来。“噗”的一声响,连同一股烟雾,一个黑色的影子从高处重重地摔在地上。随着几声惨叫,五个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全摔死了。四姐把一只耷拉着脑袋的燕子放到我的小手上,我还没看清楚就有一阵风朝我吹来,接着是老燕子凄厉的哀号,它们在我身边飞,冲我叫。我吓得大哭,赶紧把死燕子扔了。

又一顿打是挨定了。四姐浑身哆嗦着跪在堂屋里,我妈拿着细竹条,一边抽打一边数落,短命羔子的,你还有啥耍吧,连燕子窝你都敢去捅?四姐说是我要耍的。大姐哄她说,今天晚上燕子妈妈要来找你报仇,你看怎么办啊?四姐吓得大哭,她要求晚上和大姐钻一个被窝。连续两年,燕子没来过我们家。

四个姐姐中,因为排行的因素,我大姐说话最有权威,她经常支配我们几个小的。每天吃完饭后由她安排家务劳动,二姐挑水,三姐喂猪,四姐洗锅,我通常是扫地,谁不听话她就给我妈打小报告。我吃饭动作慢,细嚼慢咽的,大姐说我在吃年饭,我不知道年饭是什么饭。大姐从小体质弱,在生产队干一天也只能拿到六分工,家里的重活累活主要是二姐和三姐承担了,她更多的时候扮演的是一个管理者的角色。

最没地位的是三姐和四姐了。吃饭的时候她们不能上桌子,只能蹲在房檐下,而且还要长眼色,看见我爸吃完了就赶快给添饭。就这她们还不能讨得父母的欢心,谁让她们是女孩呢?三姐只能拼命干活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四姐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了,她逆来顺受的性格也许就是那时候形成的吧。四姐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出生的。我妈生下她后,我爸很生气,本来就穷困的家庭又添了一张嘴,而且是个女娃,就根本没把她当人养。他们上工去了,把四姐一个人扔在屋檐下的草篓子里,按我妈的说法,让狼叼走算了,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口粮。六个月后的某一天,经过一番密谋,我爸我妈打算把四姐送人。三天后有个陌生的女人到我家里来,要把四姐领走,我大姐和二姐不愿意了。二姐“扑通”一声跪在我妈面前,妈呀,你不能把她送给人家,再苦再难我们也要把她养大。我妈心一软,哭了,她打发走了那个女人。多少年后提起这件事,四姐总是对二姐充满感激,二姐去世的时候,她哭得最伤心!

八十年代初期,姐姐们接而连三出嫁了,像屋檐下的燕子一样飞走了。某一天,当我妈悄悄地对我说“我们把你四姐给了×家”的时候,我的心里很失落,淡淡的忧伤攫住了我。没有姐姐们的爱,我不能想象我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前面三个姐姐出嫁时我还小,没给她们送什么礼物,四姐出嫁时我送了她一本影集。几番辗转和变故,如今我和四姐又走到了一起,她新买的商品房离我不到一百米。我们虽然离得很近,但却很少来往。她知道我工作忙,一般不来打扰我,隔几天会端些好吃的给我,她做的酱肉味道不错。这样让我总想到她对我的好,想起她当年为我捅燕窝的情形,心中溢满了温暖和感动。

岁月蒙尘。多少年过去了,我和姐姐们那些曾经亲爱的往事如今虽然已淡到如烟似雾般的渺茫,却亦有朝霞云翳般的美好。我内心深处仍然固守着对姐姐们深深的感恩和铭记,没有她们的爱,成长的道路上,我不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不幸和孤独。

3、小伙伴

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张嘴就叫我“大帅”,竟一时反应不过来。好多年没人叫我儿时的外号了,知道它的人又有几个呢?我在大脑里迅速搜索,然后很兴奋地对他说,哈哈,你是“军长”!一聊就是四十多分钟,直到有人找他买东西,才挂了。

军长是我儿时的玩伴,现在汉中最繁华的地段开着一家专卖店,生意做得很不错,前不久在北京买了一套商品房,计划将来到北京定居。小时候,同学之间很少叫大名的,一般都叫外号,又响亮,又滑稽,关键好记,比如“毛狗”、“叫娃”、“野猪”、“小炉匠”等等,关系好的才这样叫。我的外号是因为电影《林则徐》的缘故,我很荣幸地和林则徐同姓。看完野电影回家的路上,他们把我“大帅大帅”的叫起来了。我那时候学习好,又当着班干部,他们叫我“大帅”的时候多少是带了些崇敬的心情的。我的同学徐小军自然就是“军长”,李善荣自然就是“骟匠”——我们三个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我和军长的友谊缘于一场革命游戏。那时候我们在刘家山学校的二部上小学,受当时的革命电影和阶级斗争新形势的影响,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分了阵营地“打仗”。通常是一队打二队,三队打四队。打仗的一般是男同学,有胆大的女同学偶尔也加入到我们中间,一般是充当卫生员。瓦片土坷拉在头顶上“嗖嗖”乱飞,谁打伤了谁根本不用负责任的。最激动的是冲锋陷阵的时刻,喊叫着“冲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以排山倒海之势将“敌人”赶到大沟里去。“敌人”如果不想受皮肉之苦,只有展展地躺在地上装死。

那一次,军长被我这个大帅追杀到大沟里去了。军长一路仓皇逃窜不小心摔了一跤,他的泥巴手枪摔断了,瓦片做的手雷也扔光了,最要命的是他一脚踩进了沟底的水洞里,破棉裤和解放鞋全打湿了。走投无路的军长没有像往常那样躺在地上装死,虽闭上眼睛但嘴角还泄露出内心掩藏不住的幸福,那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开了。他在寒风中瑟缩着对我说,大帅,这次完了,我妈肯定又要打我,我不敢回家了。我说,不要紧,你跟我走。我把他带到我们家,我和他分享了一大碗剩稀饭和半碗咸菜,只好让我家的黄狗饿一晚上肚子了。吃完饭后,军长舔着嘴巴说,大帅,你们家的咸菜真香。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家大人收工回来了。我妈在灶门前笼了一堆火,让军长把他的棉裤和解放鞋烤干,还关切地问他这问他那。很晚的时候,直到听见他妈的呼唤,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们家。

从那以后,军长经常来我们家混饭吃,当然也给我们家干活。他帮我扫院坝,他帮我扯猪草,他帮我收那些晒干的瓦坯……他几乎成了我们家的一员,几个姐姐也喜欢他。我们在一起写作业,他不会的时候问我,但经常是拿了我的作业去抄。渐渐的,军长对我非常依赖,我们成了铁哥们。老师说我们穿了连裆裤,还私下里对我说,徐小军学习不好,你不要和他来往了。我转过身就把这话对军长说了,他把班主任恨得咬牙。他发誓要好好学习,让老师同学看得起他。当时下了很大的决心,但只能保持三分钟的热度。上初二的时候,他把他哥哥的一本物理习题集偷来送给了我,我把那上面的题全部做下来,结果物理经常拿满分,他的成绩却老是提不起来。那本习题集中途丢了,我急得成天愁眉苦脸的,是他在班里明查暗访终于找到下落,帮我要了回来。我能考上中师,还真的要感谢他那本书。那时候他经常住在我们家,我也偶尔去他们家玩,但晚上从不在他家过夜。他家弟兄多,条件没有我家好。有一次,他脱了裤子让我看他刚长出的几根×毛,还说他喜欢我们班的×××。他要我也脱了裤子看,还问我喜欢谁,他可以帮我去传话。由于害羞,我始终不肯脱,也没告诉他我那时喜欢谁。

我和军长之间的亲密关系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我上了中师,他去他二哥所在的学校复读了一年初三,结果没有考上中专,又在那所学校继续上高中,三年后高考落榜了,从此在社会上流浪。军长摆过地摊,倒过文物,跟人跑过长途运输,能赚钱的所有买卖他几乎都尝试过,别人都赚了,他却总是赔。有一年暑假,他撺掇我一起去某县倒卖一批香烟,最终因为联系不到上家而没有成功。给我的印象是他做事欠考虑,不稳重,贪玩的习性老是改不了。有一回他找到我的单位,玩到天黑的时候很不好意思地说要借我五十块钱,他把女朋友的肚子给搞大了。我问他女朋友是怎么认识的,他说是在公交车上。这个军长!

现在回想起来,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我们一起听收音机的情形。有一年夏天,漫长的暑假里,我们天天下午吃过饭后去扯猪草。我提个竹筐子,军长背个大背篓,背篓里藏着收音机,那是他大哥花了八十块钱买来的。我们约好在我家屋后不远处的草坡上见面,先割一会草,然后就掏出收音机来听。我们或坐或躺在青草葳蕤的田埂上,手托着腮帮,眼望着蓝天,看火红的夕阳,看天边缓慢飘移的云朵,耳朵里传来遥远的神秘的电波,渐渐的我们的思想也开始漂移起来了。有一档栏目的名字当时很有争议,我说是“树林前儿童广播”,军长说是“骑兵团儿童广播”,现在才知道那是“学龄前儿童”,曹灿的故事讲得真好。当然,最好听的故事还是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每到结束的时候,我们总会异口同声地 “哎哟”一声,魂牵梦萦地盼着接下来的内容。我们很喜欢音乐,尤其是轻音乐,电子合成的那一种,还有李谷一的歌,还有西方古典音乐,比如圆舞曲、交响乐什么的,我们都喜欢。听着听着,我们会情不自禁跟着哼哼。收音机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窗户,我对世界的认识一下子丰富起来。我们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海阔天空地胡侃,很肥壮的黑蚂蚁经常爬到我们的胳膊上,一口气把它吹掉,过一会它又顽强地爬上来。不知不觉地天黑了,在我的掩护下,军长迅速地去生产队的地里帮我弄些红苕蔓子,我满载而归,愉快的一天又结束了。

和我们一起听收音机的还有骟匠。我们的友谊来源于上辈人间的好交情,他爸是大队的拖拉机手,帮我们家偷偷拉过半拖拉机修房子急用的石灰。骟匠和我一个班,原来关系很一般,偶然的一次,我知道他就是拖拉机手的大儿子,就对他格外好。我收作业的时候他不交,我不计他名字,还主动拿我的作业让他抄。一来二去的关系就特别好,走路都要架着膀子一起走。骟匠长着两颗大板牙,始终露在外面,他上唇比下唇长出许多,不笑都让人感觉是在笑,特别滑稽。我们在学校里亲热不够,放学后他还拉我去他们家,说他婆婆做的芋头蒸饭最好吃了。我禁不住诱惑,也禁不住他和军长一左一右架起我就跑。骟匠家在铁路北面,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一路上他们架着我,引来很多同学围观,还有人在前面给我们鸣锣开道,大帅驾到,闲人闪开,咣!骟匠婆婆做的芋头蒸饭不怎么样,而且她撅起屁股放出一个又长又响亮的屁,真是大煞风景。可有一样菜给我很深的印象,到现在我还经常吃,那就是爆炒刀豆。将嫩刀豆切成丝,和着青辣椒放在热油锅里一起爆炒,快出锅时滴些醋,这样的菜下米饭吃会让人胃口大开。我回家后给我妈说了,她照我说的去做,果然大家都说好。

后来又去过骟匠家几次,每次去都有军长陪同,而且一律打着扯猪草的旗号。我们三个一起到大沟里去游泳,去摸鱼,还去偷他们生产队的甘蔗,然后躲进某片树阴里听收音机。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眼前尽是四溅的水花、白亮亮的阳光、骟匠军长憨厚质朴的笑脸,我的耳朵里尽是“小喇叭”清脆的滴答声,我的味蕾上似乎还残留着未成熟的甘蔗那微甜的味道。骟匠家的条件是我们三家里最好的,他爸是拖拉机手,成天价吃香喝辣,后来又开了米面加工厂,生意也还不错。可惜骟匠没能守住它。骟匠高中毕业后当了兵,在成都双流机场当武警,因为一件小事和指导员搞了一架,提前退伍了。靠了他老子的关系,他回汉中后在啤酒厂当了保安,可还是因为和领导关系处得不好被解聘了。后来到处给人打零工,然后结婚、生子,生活每况愈下。再后来学了一门手艺,专门给人修卷闸门,发展到现在自己单干。有一次回老家,路边遇见了,骟匠老远就跳下车,伸出满是油污的双臂要来抱我,来,大帅,让我们拥抱一下!我没有嫌他脏,和儿时的伙伴紧紧地抱了抱。我招呼他去家里坐,他急慌慌地说有事,跳上他那快要散架的旧摩托车,冒了一股青烟,迅速消失在铁路以北。

去年冬天,我又一次见到了骟匠。当时我和军长他大哥在路边闲聊,骟匠推着坏了的摩托车过来了,车上夹着一张卷起的带锯条。他一边热情地给我们散烟,一边沉重地叹息,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对自己现在的生存状态很不满意。军长他大哥就问他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说他一天也就是个七八百块钱。我很是诧异,但又迅速镇静下来,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嘴上不说。军长大哥对他说,你龟儿子知足吧,你一天的收入比我一个月还多,你还说你生存状态不好。军长大哥每天晚上去城里给军长守店,军长每个月给他六百块钱。骟匠是在嫉妒军长了,当着他大哥的面,为了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他故意这么说。童年结束后,他和军长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有几次军长请我吃饭,我说把骟匠也叫过来,他好像不太热心,打个岔敷衍过去了。到现在,我们三个始终没在一起说过话,这是最大的遗憾了。

那一次,拗不过骟匠的一再邀请,我去了他的家。他家在村庄的后面,两层的楼房,第二层是空的,上面养了两只白猫,地上栓着两只麻狗,院子里散养着十来只鸡,鸡屎拉得到处都是。他把我让进屋里,招呼我坐,却连一条像样的板凳也没有,旧沙发上满是油腻,弹簧都露出来了。他儿子在屋里看电视,见了我头也不抬。我蹲下身仔细看他,竟和骟匠小时候一个模样。我问他妈妈哪去了,他说“跑球了”。骟匠摸出手机给远在外县回娘家的老婆打电话,让她买点菜,割几斤肉。我阻止了他的宴请,提议他陪我去小时候玩过的地方走一走。

冬天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和骟匠的身上,也照着我们曾经一起嬉戏过的大沟。沟里的水很浅,结了一层薄冰,被太阳晒得快要融化了。昔日的甘蔗地,现在成了一个养鱼塘,浑浊的塘水中东倒西歪着一些枯荷。我们边走边说,在我们的回忆中,一些儿时的往事像冬眠的动物被阳光提前催醒,渐渐地活动起来,恢复了往昔鲜艳的模样。

匆忙行走间,不知多少回被往事绊住,鲜艳明媚的样子令人心醉和神往。它们是梦吗?不是的,它们是我曾经的生活。它们没有被岁月的洪流湮没,反而顽强地跳跃出来,夜夜闯进我的梦中,老电影一样经典、怀旧。童年的草房子没有了,曾经一个屋檐下的姐弟们各奔东西,曾经发誓今生永不分离的小伙伴们再不可能聚首。每念及此,潸然泪下!我是性情中人,我喜欢站在黄昏的阳台看着落日回忆往事,我喜欢在午夜的黑暗中听着收音机回忆往事,我喜欢走在故乡的铺满青草的田埂上回忆往事……担心岁月的浣洗会使亲情褪色、友情蒙尘,一种为往事存盘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像抢救濒临毁灭的文物一样,我决定抢救往事。

周国平说:“人是怎样获得一个灵魂的?通过往事。正是被亲切爱抚着的无数往事使灵魂有了深度和广度,造就了一个丰满的灵魂。”人到中年,事业无成,家庭平常。今生的我注定是轻微的生命,我深夜写下的文字又有谁肯花时间来仔细阅读呢?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忘记往事,这和年龄无关,和地位无关,和成就无关,正如我们不能拒绝生命的来临一样。也许米兰?昆德拉是对的,生命真正不能承受的是它的轻微。我们活着,就不能漠视轻微的生命,不能忽略那些记录着我们成长过程点点滴滴的往事。

午夜梦回,不甘寂寞的灵魂再一次轻轻溜下床,悄悄打开电脑,揭开往事的封条,在热泪与微笑中敲出上面的文字——不为别的,只为尘封记忆中那摇曳的美好。

往事如烟,往事如风,往事是一座积满灰尘的旧宅,往事是一坛窖藏多年的老酒。

2009年8月16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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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清风吹散,往事如烟,
曾经的美好,曾经的旧人,曾经的故事,
都如轻烟飘过,当再去回首的时候,
仿佛一切都已走远。
那似陈年老酒的往事,越积越醇。
现在的我再回想起的以往时,
就如我指间的烟所散发出的烟雾一样由浓到淡再也不起一点涟漪了。

文章评论共[6]个
文清-评论

往事,总让我们回首昨天。问好!at:2009年08月19日 中午12:53

一泓清水-评论

往事不如烟,因为灵魂的所在。问好朋友!at:2009年08月19日 下午3:36

悠然一生-评论

真实而又深情的文字。问好,作者。at:2009年08月19日 下午3:58

黄泽环-评论

过去是什么现在是什么将来是什么? 问好!at:2009年08月19日 下午4:24

西子xizi-评论

这么晚了来读,没有打扰到汉中树洞吧?at:2009年08月19日 晚上10:36

美泉-评论

曾经的往事,总是萦绕在脑海,停留在记忆的深处,挥之不去……欣赏这样的文章,问好汉中!at:2009年08月21日 早上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