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其实不叫“巫师”,在乡下,男的叫“神汉”,女的叫“神婆”。大小两三千人的村子,总会有几个神汉神婆,在天逢旱的时候聚民“求雨”,在谁家有灾难的时候掐指算算几时可以躲得过,在好时节适合许愿的时候替人上上供。“巫师”大都半途而来,先前都是老实巴交的乡民,忽有一日,灵魂开了窍,神鬼附身,嘱其运用各种灵异手段为乡民消灾解难,于是,便负了一种近似“铁肩担义”的神圣职责。因为乡民们崇敬神灵的心思,巫师们常常颇受人尊敬,在“行场”时受到万分的虔拜,“行场”后,自然也少不了乡民们好酒好菜的热情款待。
“巫师”大都自身具备一种神秘色彩,非有特殊事宜,是难以接触的,一旦接触了,也许会让你一生难忘,因为他们给人的记忆如此深刻。
小的时候见过巫师率众人求雨的场面。那时乡里大旱,滴雨未下,禾田遭殃,似乎空气中也飘着一缕干烟,只要一吸入口,肯定会让你心肺咳个不止。巫师招来村里会念佛,稍有“悟性”的老人,每家奉上几个菜,聚集在村东口较为宽敞的一处高坡,将供品一一摆好,燃上香,七八个婆子,神神叨叨地念起佛,大意是奏明上苍的可敬,人间的可迫,以及神灵的英明,岂请上天赐一场甘霖,浇灌久涸的庄稼,佑一个好收成,使人人有食,户户满足。末了,婆子们虔敬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枯眼半闭,念叨“阿弥陀佛”,深深地叩一个响头。如果三五天不下雨,婆子们便继续在此乞请,直到下雨为止。
“巫师”们的世界是飘渺的,远的,可某次,我也近距离的接触了两回,并受其“点化”。
原因是中考的前一年,学校九点下晚自习,等到背了书包匆匆回家,天已夜得深了。三里的路程,黑魆魆的,中间要经过一片坟地,那里,埋着自古至今村子逝去的老人。往常,我是害怕的,即便白天,跟妈妈赶集路过时,我总瞅都不敢瞅一眼,藏在妈妈身侧,很快地逃了去。月色朦胧,没有星星,正是腊月,寒天地冻。初春植的桑树早已光秃秃,剩下细弱的杆子林立,簇成一片,往里,就是座座的坟头……我呼呼呼地走着,心跳得厉害,总感觉背后有人跟着我,回头看时,又是一片黑暗。末了,我没命地逃回家,重重的关上大门,深嘘一口气,如此三天后,我便病了。妈妈带我到村诊所打针,长长的细针戳进屁股,加上口服药,病症却一点儿都没减轻。最后,妈妈无辄了,忽然想起,我可能是“掉魂”了,便请来村里的“神汉”老周。周老汉一脸褶子,眼睛有点瞎,却是“神通广大”,颇受村人信赖。他来到我们家院子里瞅瞅,嘱晚上点起一堆篝火,让母亲围着火来回走三圈,用树枝拨楞那火星子,边喊:“红红,回来吃饭哟!”我则在屋里应:“听——到——了!”我躺在床上,看火星子悠悠的往梧桐树上窜,然后沉沉地睡去。过不几天,我的病症减轻了,不再头痛欲裂,妈妈坚信:“我的魂回来了”,我心想,可能前几天打针的结果。不过以后每次晚上下学,我都先跑到三舅家,让三舅用自行车把我带回来。
还有一次近距离接触,是一个“神婆”,其实是磊妈妈。磊妈妈是妈妈的好友,两人没事成天在一块儿说话、做针线。那时我已上大学,心里窃笑磊妈妈的愚昧,暗自讥讽她“愚弄乡人”的迷信活动。
那是晚上,学校正好放了暑假,我在家看电视,忽而有些不适,准备出去拿药。磊妈妈刚好在我家玩,突然说:“先别去,我能给你看好!”她坚持说是村里某个已逝的人跟着我,只要让她离开,我的病就无忧了。她立定,闭上眼睛,让我也站好,突地用左手敲了我的左肩,又敲了我的右肩,然后一睁眼问我:“好些了吗?”我说:“不行。”她又闭上眼睛,重复先前的动作,再问:“好些了吗?”我心中好笑,却道:“好了,谢谢啊!”便借着上厕所的名义,飞也似的冲到大街上,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十来年的时光过去了,那些“神神鬼鬼”都已成为了回忆。周老汉已故去,不过据说死的时候送殡的人不少。磊妈妈患了半身不遂,成天卧在床上,脸色焦黄,脸庞精瘦,唯一能给她带来一点安慰的,是她那可人的儿媳,每天熬好药,呵一口尝尝冷热,再亲手送到磊妈妈嘴边。苦药喝下去了,磊妈妈的脸却有了一丝红润。
神鬼是来去自由的,也许是“长生不灭”的,但人的生命,却唯有一次,就在这不可知的生命里,淳朴的乡民用淳朴的方式表达心中的想望,向大自然虔诚的跪拜、乞求,你能说:他们真的是愚昧的吗?也许,在那袅袅的烟雾中,神秘的不是人,而只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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