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丽的向日葵林指日可见,仿佛穿越苍茫草原,成片成片地出现在面前。连接千里密密麻麻的向日葵花盘,如落在地上的成千上万个太阳,照耀出千道光芒,万丈光芒。
一直以来,我毫不怀疑那片土地上生长的美丽爱情会褪色和衰老,我从不相信梦是假的,直到忽勒斯泰的出现,像掠过长空的一只鹰,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难以泯灭。
他是尔力的医生。尔力是我们即将要搬过去的一个镇。梦中的那片向日葵,就生长在尔力。在阿拉善盟大草原上,尔力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小镇上的忽勒斯泰却草原尽人皆知,一是医术高超,二是名声极坏。
他结过三次婚,离过两次,最后孤家寡人一个。第三任妻子在三十岁时无疾而至,娘家人一通大闹,在尔力造成轰动。大家都把忽勒斯泰定性为流氓,和一个人格分裂的人,猜忌生雠,人们常常怀疑他的最后一个妻子死于他手,把他当然成危险人物。
他经常来我们家附近一带救治病人,所以我对他并不陌生。他看上去很健康,眼睛明亮,体格清瘦,别说杀人,他恐怕连杀只羊都成问题。我从心眼里瞧不起他。我们的接触,仅限于偶尔碰到,我认识他,他未必认得我。
但是有一天,他却来到我们家,指名道姓找苏日娜,问我是不是阿斯楞?
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这让我大为惊奇,但对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男人,我不免心生戒备,于是告诉他,我阿妈就是苏日娜,并问他干嘛。
忽勒斯泰说他从尔力来,以前就认识我阿妈,路过此地,特来拜访。
骗子!这是我和他第一次对话时的感触。
我们家那时住在阿拉善盟草原深处,谁会无缘无故从这里路过?
我冷冰冰地回答他,阿妈不在家,我们家不欢迎陌生人。
忽勒斯泰悻悻地走了,但没隔几天,他又卷土重来。这一次阿妈正好在家,掀开门帘,像做梦一样揉揉眼睛,惊喜得以致有些失态,至今仍历历在目。
非正常反应让我费解多日,想起那天的事,我就不免情绪低落。
阿古拉在骑马,他在马背上目光笃定。我担心地想着即将回到的尔力,想着尔力的危险人物,内心复杂而难于言明。
喂!阿古拉远远地提醒我,然后他翘起大拇指,翻转手腕,拇指向下,他在笑我连骑马的勇气都没有。
我想让他停下,我有话要说,但他却没有丝毫想要停下的意思,连人带马飞掠而过,留下绝尘而去的背影和一段顺口溜:小胖子,祭敖包,转三圈,弯不下腰。
尽管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但还是堆起讨好的微笑,我必须要让他知道,忽勒斯泰来了。阿古拉却懒得搭理我,前几天,因为搬家,他和阿妈吵了一场。阿妈决定搬到尔力去,阿古拉不同意,就拉拢我,没想到我站在阿妈那一边,他就把我当成敌人看待。
尔力是个人烟稠密的地方,有朝思暮想的那片向日葵,有温暖坚固的土坯房。这次搬家转场,意味着我们一家三口,离结束游牧不定的漂泊生活又近了一步,所以我始终充满期待,不肯和他同流合污。
他又拨马返回,身后尘土飞扬,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这家伙简直就是一头狼,狂野而凶狠。我想不出办法,将心一横,冲着狂奔的钢噶乌兰冲上去。
舍生的举动让阿古拉大惊失色,他猛缀缰绳,黑色蒙古马前蹄腾空,一声长嘶,钉着黑铁马掌的马蹄从我头顶扬起。阿古拉滚鞍下马,我抱着头蹲在马肚子底下瑟瑟发抖。
你不想活啦?他着实吃惊,见我安然无恙,拽着我拖出几步,呲着发黄的尖牙咬着嘴角作咬牙切齿状,顺手给了我一巴掌。
我像他一样惊魂未定,看到他一脸的关切,咧嘴一笑,又觉鼻子一酸,再张开口,已经哭腔哭调。
阿古拉不耐烦地说你哭啥!我说我怕,阿古拉瞟了我一眼,看着吃草的羊群沉咏思考,怕?你怕啥?
我怕阿妈会离开我们。我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他扭过头去,拿我曾经说过的话奚落我,你不是说,阿妈永远不会离开我们吗?
我吞吞吐吐,说到该死的忽勒斯泰。我说他来咱们家啦。阿古拉有些惊讶,他认识忽勒斯泰,好奇地问来干嘛?我说不知道,他来找阿妈。我假装忿忿不平,说阿妈竟然和忽勒斯泰这样的人来往可不是好事。
阿古拉平静的脸上立刻风生水起。但他还是说,他们不过是认识,没啥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说谁知道呢,人的心,海底针。阿古拉不耐烦地打断,你到底想说啥?
我说,我想起你说过的话,你说,阿妈要搬到尔力,是不是和忽勒斯泰有关?
别说啦!阿古拉反应强烈,闷闷不乐地坐在地上。
我乖乖住口,心里窃喜多过于担心,将担心逐渐一点一点湮没。我本来的目的就是想把这件事告诉阿古拉,不吐不快,一旦达到目的,则可高枕无忧。至于阿妈会离开我们,我那时还是认为阿古拉的警告是在危言耸听和杞人忧天。
他曾经吓唬我说,只要回到尔力,阿妈就会离开我们。
现在,那家伙却认真思考起来,若有所思地玩弄着马鞭。他想了一阵子有了主意,还是让我们抱成团阻止阿妈搬回尔力。
这话题令我生厌,只是我尚不清楚他的意图,他对那一片向日葵林也向往已久,为啥还固执己见?
在这里,我不得不先说到阿妈。阿妈从小在尔力长大,上边有三个哥哥,她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孩,自幼为家人宠爱,虽不至于性格刁蛮,但任性在所难免。阿妈年轻时追求自由和浪漫,她在十八岁那一年遇到阿爸,一见钟情,情定终身。阿爸是东乌珠穆沁旗人,性格豪爽,正直、勇敢,敢爱敢恨。阿爸自幼父母双亡,在认识阿妈之前,在草原上过着流浪的日子,一直靠放牧几十匹马为生。
他们当时的举动,在阿拉善盟草原,无疑惊世骇俗。外祖父颇重门风,当即撂下狠话,只当养了只白眼狼,不许阿妈再踏进尔力一步。可阿妈义无反顾,说走就走,她也留下一句话,从此再不踏进尔力一步。
阿妈跟随阿爸离开尔力,在草原游荡,夫唱妇随。阿爸还是以前的阿爸,野得没边没沿儿,用阿妈的话说,属没疙瘩的钱串子的,心里没数。阿爸只要喝了酒,不管是放牧还是赶那达幕回来,绵羊就从来没有查过够数。
阿妈劝阿爸,阿爸听不进,说一个人喝酒不痛快。阿妈说那好办,我陪你。阿爸当时不敢相信,说就你?阿妈说是啊,不信咱俩比比。阿爸瞪大眼睛,迷惑、惊讶、惊喜、迟疑,各种表情不一而足。阿爸问,当真?阿妈点头说当真。
当时阿爸就是《打渔杀家》里的萧恩,他其实还不屑和阿妈拼酒,但忍无可忍,自尊不容侵犯,但他还担心阿妈喝坏了身体,于是又问,果然要喝?
阿妈干脆抱来一坛酒说,果然要喝!
阿爸豁出去了,一摊手道,如此,你就喝!喝!喝!
结果阿爸喝饱了,到毡房外小解,被草原上的风轻轻一吹,“噗嗵”一声倒在地上,一场比试以阿爸失败而告终。
一晃多年,草原上白云依旧如絮,当年俱成过往,事过境迁,阿妈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激进,对待阿古拉已不像对待丈夫一样那样大刀阔斧。搬家在即,她整天系着围裙忙里忙外,对急躁的阿古拉,和蔼相对,以静制动。
阿古拉就只剩下生气的份儿。不过他这家伙也犯哏,九头牛都拉不回的脾气,较上真,撞南墙不回头,敢跟任何人死磕。
他在马背上发泄心中怒气,我望着他,甚至设想过搬家那天最精彩的情形,他躺在草地上,仰面朝天对阿妈说,要走,就让马车从我身上轧过去吧。
可是,不去尔力,我们又能去哪里?草原上草场越来越少,我们一路追逐,沿途丰盛的草场都被圈为私人所有,我们无路可走。
阿古拉的竭力反对,让我对未来阵阵茫然;忽勒斯泰出现,让我忧心忡忡。我郁郁寡欢,有事没事做沉思状,做焦虑状。乱糟糟的心绪,像草原上芜杂的秋草,混乱、粗糙、马虎。
阿妈说,搬家的重要原因,还是因为我。阿爸生前有言,一定要让他的孩子学好蒙语。阿古拉过早失学,我是唯一的希望,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开授蒙语课程的学校,在阿拉善盟草原上越来越少,尔力,实在是不二选择。
搬家前夕,已是深秋时节,草原上的空气逐渐苍凉。搬家前一天,阿古拉用绝望的眼神望着阿妈,像是一头愤怒的狮子,他对阿妈怒吼,我知道你为啥要回村子,我知道你为啥要回村子啦!
阿妈奇怪地望着阿古拉,阿古拉抛出一句狠毒的话,他充满忿恨地冲着阿妈大喊大叫,我知道,你已经忘了阿爸,我不会原谅你,阿爸也不会!
阿妈听后泪如泉涌。我再懵懂,也意识到阿古拉说过头了。有些话,可以私下窃语,但不可以公开。可想阿妈听到这话的伤心程度。她转过身,移动着日渐发福的身体,悲伤地离开阿古拉。她走进毡房,将门紧紧关闭,留下我和阿古拉在草原上面面相觑。
那是阿爸离开后,我和阿古拉第一次见到阿妈这么伤心的哭泣,心里的滋味也可想而知。
但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在我熟睡之后,阿妈和阿古拉是如何达成的一致。第二天天没亮,我被阿古拉吆喝骆驼的声音吵醒,他的声音干脆有力,充满愤怒和无奈。我在帮他捆扎套瑙、乌尼和毡幕时问他为啥想通啦,他只说了两个字,秘密。
他还有秘密,我当时捂住嘴偷乐。
在邻居的帮助下,我们清理好原址遗迹,经过一天的车马跋涉,到达新家地点驻扎。新家距离尔力还有三十多公里,不过这在草原上只是一箭之地。
搬到新家后,阿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尔力看望她的阿爸。这让阿古拉特别生气。阿古拉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巴结任何人,他过他的,我们过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
我和阿古拉凑在一起合计,阿妈主动去见外祖父,是不是意味着向外祖父认错?如果这样,是不是同时也意味着阿妈对以前的冲动后悔了?从而承认她和阿爸的从前,是一场错误的结合?
当然我们的分析无果而终。阿妈回来了,脸色很不好,想来没有得到外祖父的原谅,这让我们私下里偷偷高兴,我们都对外祖父耿耿于怀。
没过几天,阿妈又开始了新一轮发愁,学校里不肯接纳我,理由是错过了开学时间,学校生源充足,人满为患,而我还没有户口。阿妈忍气吞声去见外祖父,并非承认错误,不过想外祖父能帮我联系一下学校,没想到外祖父见女儿还像十几年前一样毫无悔意,于是一口拒绝。
那时上学对我来说,还只是可有可无的事情。相比较而言,我更害怕被抛弃。到了尔力,我才恍然大悟,以前忽勒斯泰找阿妈,原来是有目的的。自从来到尔力附近,忽勒斯楞露出狐狸尾巴,频繁托人向阿妈提亲。
我寸步不离阿妈,这是阿古拉交给我的任务。阿妈对来人说,她不想委屈孩子。忽勒斯泰托的媒婆介绍,忽勒斯泰是单身,带孩子嫁过去,他不会嫌弃。阿妈说,孩子的心理上接受不了,与其这样,还不如顺着孩子。
阿妈对于我们的态度很在意。但我看得出,阿妈心里已经发生了变化。以前在草原上四处游荡,从未想过这一点。而到了尔力,有别人的生活比较着,她不得不重新面对和考虑,她拒绝的时候,不再像以前拒绝陶如格大婶那样果断干脆。
我和阿古拉商量,都怕阿妈没了主意,被别人骗了。我认定阿古拉有办法,但阿古拉咬定阿妈即使改变主意,他也只能听天由命,如果在草原深处,他或者还有办法。
我当时信念坚定,你有,阿古拉你别装糊涂,你一定有办法的。
阿古拉诚恳地说,我没办法,真的阿斯楞,没办法,你和我,都没办法。
二
从我们家向南没多远,就已经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大草原了。草场被开垦成良田,几千多顷的地,年复一年种植着向日葵。深秋季节,向日葵成熟再望,大片大片的向日葵中间,有一条小道,曲径通幽。
尽管阿古拉不愿意搬到尔力居住,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很快喜欢上尔力的环境。
尔力,蒙语直译,山沟旁长满斑驳多样的野花。阿古拉之所以由憎恨到喜欢上尔力,原因在于阿爸。他恨着尔力,因为爱着阿爸;喜欢上尔力,还是因为爱着阿爸。
当年,美丽的阿妈被英俊的阿爸搂着,骑着黑色高头大马,慢慢穿越几十里平展展的向日葵林。
这片留有阿爸足迹的土地,使他着迷。他经常带我来到那条小路,不断讲起阿爸。
在他的讲述李,我仿佛能够听到忧伤的蒙古长调,看到金色的花盘随太阳转动。黄灿灿的花盘真像平展展落在地上的太阳,齐整地向我们行着注目礼。
阿古拉一说到阿爸就来精神,神采焕发。他说阿爸就是从这条道路出发,带着阿妈从阿拉善盟一直向东北走,走到乌兰察布盟。当初,阿爸就是在这里遇到的阿妈。他的马群得了严重的病。
在阿古拉印象里,刚烈豪放的阿爸,有一副好嗓子,会伴着马头琴,发出令人着迷的“诺古拉”颤音。他能够在焦虑的情况下依旧放声高歌,心态宽广,可见一斑。
年仅十八岁的阿妈热心助人,她被边行边歌的阿爸吸引,主动上前打招呼,并且细心地发现马群的异样,表现出蒙古族少女的热情。阿妈帮阿爸找到兽医哈希尔图,哈希尔图妙手回春,阿爸抱着感激的心理,对阿妈产生了好感。仅仅不过几天,阿妈也喜欢上了阿爸。
我不知道阿古拉从哪儿搜集到的这么多往事,我唯一关于阿爸的印象,是在四岁时一个冬天的夜晚,那是阿爸远行之前,和我们的最后一次团聚。阿爸用胡子摩擦我的脸,反复叮嘱我和阿古拉,照顾好阿妈。
阿爸说,草原上的男子汉,要有扛得起的肩膀,和可以依靠的胸膛。我尚在不怎么记事的年龄,原本对这句话十分模糊,幸好阿古拉对我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才使我对阿爸最后的印象深刻,从此阿爸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形象根深蒂固。
印象从坚硬的胡子茬儿和那件破旧长袍以及窗框上挂着的烟荷包上,悠悠回转到阿古拉略带磁性的男性声音上来。置身茂密的向日葵林里,我想像着阿妈爱上阿爸的偶然和必然,为没能亲耳听过阿爸的歌声抱憾。
此后,阿爸开始他的远行,伙同喜欢飘泊的远方亲戚长途跋涉去狩猎,结果一个月后,传来噩耗,阿爸在长白山的瞎子沟和被激怒的黑熊同归与尽。
再此后几年,阿妈独自一人拉扯着我们,从乌兰察布盟,一步一步,又走回阿拉善盟。一别经年,物是人非,我们一家三口沿着草原回迁,回到尔力,已属迫不得已。
其实,我并不习惯流浪的生活,反而常常羡慕草原上的大多数人那样,以村子为单位,住着温暖坚固的土坯房,风撕不破,雪压不倒。
为我上学的事,阿妈又单独去了一趟尔力。不用问,我也知道阿妈去找谁。这让我焦躁万分。阿古拉发现我的不安,追问之下,我说出实情,阿妈去找忽勒斯泰了。阿古拉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说阿妈告诉我的,他去找外祖父的那天,外祖父出了这险恶主意。阿古拉听后目露凶光,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宰了他!
这句话令我胆战心寒,后悔不该对他全无保留。阿古拉看出我的后悔,警告我说,我们之间的事,千万不要让阿妈知道,否则有你好看。
我唯唯诺诺答应。
我和阿古拉同为弟兄,却在长相和性格上截然相反。阿古拉性格坚强,我则属柔弱一类;阿古拉瘦高,皮肤黝黑,脸盘大大的,颧骨突起,眼角上斜。而我,从小到大,都是又白又胖,个子矮矮的,全身上下,没有阿爸的一点的影子。
且我从小多病,天乍一变化,准感冒发烧。所以阿爸生前对我极为爱护,也难怪曾对阿妈说,等阿斯楞长大了,一定要让他学好蒙语,学会骑马,否则,他太不像蒙古人了!
从尔力回来,阿妈的情绪更加低落,想来上学之事仍然没有着落。我们反而劝阿妈不要急,阿妈笑得十分勉强。
娜仁托娅来做客,她带着一帮人庆祝我们家乔迁之喜。她们都是阿妈童年的伙伴。娜仁托娅是个唠唠叨叨的妇女,习惯用自己的生活状态和幸福指数与别人作比较。她带着她的丈夫,来我们家做客的那天晚上,说到阿妈的冲动,是导致现在生活窘迫和为难的关键原因。
阿妈找台阶下,说谁能有前后眼呢,命这东西,谁也没法把握。
娜仁托娅不认可阿妈的说法,反驳说你那是不肯面对自己,当初你就不该嫁给阿古达木。
阿古达木就是我的阿爸。阿妈说,这跟阿古达木没关系。
阿古拉一向不喜欢人多,在草原的夜力看着别人又唱又跳,自己沉默地喝酒,留意到阿妈和娜仁托娅争论中涉及到阿爸,终于迸发了,他喝了太多的酒。
阿爸在时,常用筷子蘸酒往阿古拉嘴里填。到阿古拉十来岁时,他就已经有了点酒量,趁阿妈不在,也敢和阿爸对饮一碗。阿爸走后不久,阿古拉退学,接过起阿爸放牧和打秋草的活儿。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开始使用阿爸留下的酒囊喝酒。阿妈管的紧了,也只是背背脸而已,转过身来,照喝不误。
那天晚上,阿古拉足足喝了两斤酒,看到阿妈暗自伤心,开始胡言乱语,直接对娜仁托娅说,我们不欢迎你们。
无疑,在那样的场合下,这句话极其冷场。不过娜仁托娅并不好惹,她不理会酒醉的阿古拉,继续不留情面地指责阿妈,你应该主动去向家里人道歉。
事实上,阿妈已经去过了,可没有得到外祖父的谅解。阿妈心里正窝着火,有苦难言,说出来的话也不怎么客气。
为啥要道歉?我过着我的苦日子,我们娘儿仨相依为命,从来没有去怪过谁,去得罪过谁,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和谁道歉!阿妈口气强硬。
但是对方的态度更为强硬,干脆和阿妈干上了,大声叫着阿妈的名字说,苏日娜,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这次搬家来这里,就能证明一切,你后悔当初的一切,可你为啥不敢承认?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看你,过的都是啥日子?
阿妈明显底气不足,但依旧据理力争,阿妈说,苏日娜过啥日子,还用不上旁人说三道四。娜仁托娅,我现在才明白,你就是来看我们母子笑话的。
主人客人之间彼此的冲动,演变成争吵和伤心,到最后不欢而散。客人走后,夜风一吹,阿妈清醒过来,后悔不已,在心里留下许多的懊恼和后悔。
阿妈对我说,有些事,永远说不清楚对和错。
从阿妈的表情上,我看得出娜仁托娅一语中的,戳中阿妈的心事。
我还想继续就此事和阿古拉进行一番探讨,可惜他喝得太多了,叫都叫不醒。
第二天一大早,阿妈就征求我的意见,对是否有必要再去见外祖父拿不定主意。而我不是一个善于出主意的人,她也知道征求阿古拉的意见会得到怎样的答复,更加愁眉不展。
我上学的事还是没有着落,阿妈不由增添了失眠的毛病。不仅阿妈,阿古拉,我,我们都增添了失眠,前所未有过的失眠。
隆冬十月,气温骤降,一夜之间,草原上的青绿荡然无存,被枯黄所代替。阿妈一大早就去寻找冲破简易栅栏丢失的几只绵羯子羊,又担心冬天来的早,催促阿古拉赶着羊去那达幕换成钱,顺便去找哈希尔图的孙女秀芝。娜任托娅那天来我们家时提到过,秀芝在学校里当音乐老师,或者能帮上忙。
阿古拉赶着十几只羊去尔力没大会儿,外祖父就来到我们家。我正在马厩里替钢嘎乌兰疏理黑色长鬃,远远望见从尔力方向来了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戴着乳白色的绒帽,胡子像是我们家曾经养过的那只山羊的胡子。瘦瘦的,眼睛却很精神,像草原上肆虐的老鼠一样精光内敛。他的脸上挂着微笑,说不上是精明还是不怀好意。
他骑在青色蒙古马上,以悠闲的姿态朝我们而来,然后下马,正正马鞍,咳嗽一声。
在马厩旁边掘土的阿妈疑惑地抬起头,看到他,扔下手中的铁锨走出来。
老头走到我身旁,隔着马槽抚摸我的头,亲切地问我多大了。我充满敌意地甩开他的手,阿妈走过来说,阿斯楞,叫祖父。
阿妈说着,弯下腰,对外祖父说塞音白诺。在蒙语中,塞音白诺是你好的意思。阿妈很久没这样和人打招呼了。
我愕然地注视着面前的外祖父,想起他对阿妈的无情,倔强地扭过头去。
外祖父却毫不在意,面向阿妈不卑不亢道,苏日娜,不欢迎阿爸?
阿妈面露羞愧之色,哦,阿爸,里面请。
他们进了毡房,阿妈一会儿出来挎牛粪烧茶煮奶,一会儿又给外祖父的马喂草料。我不知道他们父女之间有什么好说,关系到了这份儿上,又在说什么。我几次想凑上去,都被阿妈毫不客气地撵出来。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直到日头偏西,阿古拉还不见回来。这让我怀疑这是一个阴谋,阿妈有意支走阿古拉。
到吃午饭的时候,我的那个头一次见面的外祖父才有要走的意思。掀着门帘相送的阿妈已经泣不成声,外祖父拍着阿妈的背说,莫哭,莫哭,这些年,苦了你啦。
这一来,阿妈哭得更加厉害。
都过去啦。外祖父开导阿妈,望向我,这是阿斯楞?老大呢?
在得到阿妈的答复后,外祖父满意地点头,都长大这么大啦,好,好。
他上马前一再叮嘱阿妈,好好考虑考虑他说的事。阿妈竟然忘了回答,看样子,跟掉了魂儿一样。
直觉告诉我,外祖父要阿妈考虑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小事。我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事告诉阿古拉,可那天阿古拉回来的偏偏很晚。天黑以后,外面才传来马蹄声。阿妈在场,我不便明说,阿古拉向阿妈交了账,说他已经见过秀芝,不过秀芝是学校里的代课老师,人轻言微,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
阿妈心不在焉,似乎对她特意嘱咐的事也忘记了。阿古拉看出不对,问我阿妈怎么啦。我和阿古拉隔着二房墙在另一房间,我就把外祖父来的经过一五一十一说。阿古拉急了,你咋不早说!他来干啥?
平白无故挨了吵,我有些生气,也没好气地回应,我咋知道,他们瞒着我。
阿古拉冷静下来,拍拍我的肩膀对刚才的失态表示道歉。我思考着说,你说,阿妈的阿爸来,是不是也为了忽勒斯泰的事?
阿古拉说不可能。我说,怎么不可能?我亲眼所见,阿妈对他很恭敬。他对阿妈说,让阿妈好好考虑考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去你的!阿古拉搡了我一把,走开,别烦我!
我也被他说变就变激怒,跳起来挖苦他,我还嫌你烦呢,你以为你是谁?
但我们没有打起来,我们心照不宣,彼此知道互相动怒所为何来。外祖父的到来和忽勒斯泰的骚扰,就像一根刺扎在我们心头。
第二天,阿妈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她要做的事还很多,垒结实和温暖的羊圈,准备接春羔。她还盼望能贷到一笔高利贷,如愿地买到一块草场。没有男人的日子,她像拉磨的驴,生活是她背后的皮鞭。
下午,阿妈叫住我们,说和我们商量件重要的事。她心平气和地和我们谈到外祖父。当然,那些都是铺垫。
阿妈请求我们理解并原谅一个老人过去的所作所为,如果我们固执己见认为外祖父有错的话,那么这种错的前提也是出于爱。
我和阿古拉都无法理解那种博大深沉的爱以如此一种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一方面对当年驱逐阿妈的外祖父嗤之以鼻,一方面对阿妈的反常百思不得其解。在我们最没有准备的时候,阿妈步入正题,坦言外祖父帮她物色了一个人家,她拿不定主意,所以想征求我们的意见。
她的坦诚让我和阿古拉双双大吃一惊,阿古拉警觉地问,是谁?阿妈低下头说,你们应该能够想到,就是忽勒斯泰。
这在我意料之中,阿古拉愤怒地站起来,不行!阿妈还是面不改色,平静地问道,为啥?
阿古拉说不出所以然来,粗暴地回答,不行就是不行!阿古拉还提醒阿妈,别忘记我们之间的承诺!
我看见阿妈脸上闪现一丝痛苦。阿妈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痛下决心,说,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从今以后,再也不提这事。
承诺?阿古拉的提醒让我疑窦重重,我望着阿古拉,阿古拉却走出去,看都不看我一眼。
外祖父在阿妈上次去找他时,给了阿妈一个下马威,过后,他去找忽勒斯泰,让忽勒斯泰帮我想办法入学。忽勒斯楞就提到说媒的事,外祖父早有此意,满口答应。但外祖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阿妈当时不置可否,事后也回敬他一个下马威。第二天,阿妈让阿古拉去送信,谢绝外祖父的好意,并原话转达,他的女儿这辈子既然作出选择,就决定不再回头,哪怕阿斯楞上不成学。
阿古拉接受这项任务喜出望外,也可想象,外祖父在听到明确答复时的大怒。阿古拉说外祖父胡子都翘起来勒,边说边哈哈大笑。我也开怀大笑。
但我和阿古拉都忽略了阿妈,天真地以为从此天下太平。阿古拉当时还说,我们要像阿爸一样,做个真正的男子汉,照顾好阿妈。在他的蛊惑下,我觉得自己瞬间长大许多。我们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其实大错特错。
就在那段时间,我接到尔力前旗小学小学的入学通知。
三
尔力前旗小学那时实行六年制,每年级有两个班。秀芝在学校里当老师,教音乐,不过她没帮上忙,帮上忙的还是忽勒斯泰。通知是他带来的,入学和考试也是在他的带领下完成的。
阿古拉对此极是愤慨,指责我不应该接受别人的施舍。阿妈反唇相讥,你怎么那么自私?你就不能想想以后,难道你就甘心看着阿斯楞像你一样?
阿古拉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但他是一个倔强的家伙,像鸭子一样烂肉不烂嘴。他说,我们干嘛要求别人,求谁不好偏偏要求他?
阿妈说,那你说我应该去求谁?让阿古拉学蒙语,可是你阿爸的意思。
阿古拉嗫嚅了一阵子,啥也说不出来,气得顺手摔了端起来的碗。
我那时不理会他们的争吵,沉浸在上学的喜悦中。毕竟学校和尔力有许多新鲜的东西和事物,让我蠢蠢欲动。这时候,幽灵一样的阿古拉总是不失时机地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是谁的儿子。
我说我知道,我是阿古达木的儿子,要像阿爸一样有自尊。我敷衍着他,捡尽好听的话说。
他每天骑马负责接送我上学,像个事儿妈似的唠叨这唠叨那。有一次,他还提到秀芝,夸奖秀芝这个人真是不错。我也赞成这个观点。秀芝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蒙古族女孩,健康,脸膛红红的,一笑,眼睛弯成弦月。圆脸,长着尖下巴颏,一年四季辫子上扎着红绳儿。
我那时最喜欢秀芝,她热情开朗,对我们很友好。如果没有秀芝,我想我们的学校生活绝对没有呆在羊圈里舒坦。每周一节的音乐课,那时是我们这帮刚入学的孩子们最大的期待。
我暂时放弃小孩子所不应该的焦虑、忧愁,放弃阿古拉的担心和危险人物忽勒斯泰,开始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生活。
我和大多数学生一样,在整个学校的教职员工里,所喜欢的人不过两个,一个是秀芝,另一个是乌兰布。
喜欢秀芝的原因连我也说不清楚,大概她够漂亮,恰好我刚来到尔力就听到过她的名字,印象深刻。她又是我的音乐老师,有迷人的嗓子,唱出来的歌让人难忘。她教我们的第一首歌就是《我的父亲是牧马人》。
她唱起来,声调优美舒缓,百转千回,像百灵出谷,清脆,韵味无穷,极富感染力和感情色彩。
我在听到这首歌时,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小时候生活过的那片草原,和我记忆里模糊而亲切的阿爸。
秀芝姐姐教我们用的汉语唱法,她的声音本身就是一首美妙的歌,低低的炊烟矮矮的毡房,预备——唱。声音悠然地拐了一道弯,接着响起我们稚嫩的声音。
我们喜欢的另一个人乌兰布,却是一个看门人。他经常和学校里的老师争吵,不过对我们,态度确截然相反。我们喜欢他的原因,在于他有讲不完的草原传奇故事。
据说乌兰布以前在草原上很有名气,徒手搏斗过群狼。我上学时,乌兰布已近四十,早已经没了当年的英雄豪迈。他终日瘸着一条腿,邋里邋遢,显得比外祖父还要老。
他在学校看大门,兼职打扫卫生和打预备铃、上课铃、下课铃,打铃不是提前就推迟,校领导没少找他谈话,劝他少喝酒,对身体没好处,还误事。
乌兰布振振有辞,不喝酒,人生就没啥意义啦。校长说不是不让喝,尽量少饮为妙,饮酒不醉为最高。乌兰布反驳说,饮酒不醉,还不如喝白开水呢。
乌兰布敢大胆抗上,其原因之一在于他的腿在建校时期因公负伤,一辈子连老婆都没讨到,在学校看个大门,以此为生,所以偶尔犯点小错误,大多数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
但这一任校长新来的,年轻气盛,要求严格,偏不买乌兰布的账,狠狠地批评乌兰布说,你喝多了就老老实实的,别惹事。
乌兰布将眼一瞪,阴阳怪气地说,喝多了我老老实实干嘛?我老老实实一辈子,连个老婆都没娶到,你管我啊?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除了喝酒之外,乌兰布就是好吃。他所有的收入,仅供用来打酒和买肉而已。他喝酒只要求要度数高就行,但在吃上,却特别挑剔。
每逢星期天,乌兰布将大门一锁,就到处寻找额伦大尾巴羊。额伦大尾巴羊在清代曾是大内皇宫里的贡品羊,肉质鲜香,肥而不腻。乌兰布的烤羊尾,在草原上堪称一绝。我中午在学校吃饭,经常从门岗上借热水,没少从乌兰布那里大饱口福。
你很难想象,秀芝和乌兰布也是好朋友。乌兰布无依无靠,门岗充当了他的住所。每隔不了几天,就会飘出浓香四溢的羊肉香。他打牙祭时,绝对不会忘记秀芝。肥美的羊腿和羊肋条,一定会留给秀芝。
秀芝对乌兰布也很尊敬,隔天从家里捎来炒得喷香的葵花子或者炒花生。看二人的关系,不知道的,准以为他们是亲戚。
我以前没接触到过这么多人,对一切的感觉都很新鲜,所以凡是自认为有趣又有意思的事,回到家,就忍不住拿来炫耀,包括《我的父亲是牧马人》那首歌。
等我唱完,阿古拉双眼直放光,问我哪儿学的。我自豪地告诉他秀芝教的。他听到秀芝的名字,眼前又是一亮。他们之间算是熟人,所以他一连说了几声“没想到”,算是表示了对秀芝姐姐的好感和敬佩。
当时我还想对阿古拉讲讲乌兰布和他讲的故事,那才叫妙趣横生。但阿古拉对酒鬼乌兰布的故事反应很淡。我说他以前可是一个英雄,阿古拉只“哦”了一声,便不再问,把压在箱子底下的那把气枪翻出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擦。我讨了个没趣,也不再提。
他掰开枪管,压上气体,扣动板机,体会和重温“吡”一声铅弹破空而出的惬意,和子弹出膛微震的舒畅感。我知道他在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怀念阿爸,他和我心目中的英雄。
差一点儿颠覆阿爸在阿古拉心目中神圣地位的,恰恰不是别人,正是他并不在意的酒鬼乌兰布。
那天下午,阿古拉接我放学,乌兰布醉熏熏地坐在门口晒太阳。经我经常提起,阿古拉对乌兰布有些印象,不由多看了几眼,低声问了一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酒鬼?
我悄声说是。
我们一问一答,没能躲过酒鬼乌兰布的耳朵。乌兰布睁开眼睛,扫视几眼,指着阿古拉高声问我,他,是阿古达木的儿子?
还没等我回答,阿古拉勒住马,惊讶地回头望着乌兰布,你认识我阿爸?
乌兰布哈哈大笑道,我说你怎么那么像他,我是酒鬼,你爸才是不折不扣的酒鬼。
阿古拉感到受到屈辱,虽然竭力控制着情绪,但再说出来的话里已经充满警告意味,你别胡说八道!
乌兰布笑得更放肆,伸出大拇指冲阿古拉扬了扬,你果然是阿古达木的儿子,够狂,目中无人,目空一切,你知道你阿爸是咋死的吗?他就是死在自己的自大上。
此种侮辱,连我也不禁火冒三尺,更何况阿古拉。阿古拉眼睛血红,看样子要揪住乌兰布狠狠地摔他几跤,将他另一根完好无损的腿摔成两截才能解心头之恨。
这时秀芝及时出现,她分离挡在阿古拉和乌兰布之间,劝着怒气冲冲的阿古拉,好啦好啦,阿古拉,给姐姐一个面子。
阿古拉额头青筋爆涨,掏出刀子,欲要和乌兰布拼个你死我活。但秀芝攥着他的手腕,他怕伤了秀芝,不敢用力,冲秀芝吼道,他侮辱我阿爸!
秀芝死死抓住阿古拉的手腕说,乌兰布大伯喝多了,我代他向你赔礼道歉。
乌兰布却在一旁火上浇油,我才没喝醉呢。阿古达木就是一个没责任的人,自吹自擂,一无是处!
他这一句话把阿古拉气哭了,这一哭,就泄了底气,刚才的凶狠瞬间不翼而飞。他一边抹泪一边发誓,等着瞧好了,我饶不了你!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不能一时雪耻,在秀芝的劝说下,阿古拉只得带我含恨上马离去。
回到家,阿古拉就问阿妈认不认识一个叫乌兰布的人,他认识阿爸。阿妈回忆着说,是好像有这么一个人,那时他常和你阿爸在一起喝酒。
你问这干嘛?阿妈看出阿古拉脸色不对。阿古拉从阿妈眼神里认准了一点,说你别管,我得去找他问个明白。
他气鼓鼓地灌了一肚子水。我把事情经过简明扼要告诉阿妈,阿妈劝阿古拉说,要使水清而不浊,就不要搅动静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阿妈这句话费解不已,更加难辨乌兰布所言真伪。同时,阿妈模棱两可的劝说词,让我对阿爸过去的经历充满疑问,开始倾向于乌兰布所说的话。
越想脑袋里越像灌了糨糊一样,我忍不住把对阿妈的猜想告诉阿古拉,阿古拉不等我说完就打断说,要说的话,压在舌下,你不能因为一个酒鬼的胡言乱语就偏听偏信。
他表情严肃,让我不敢再多说。
大概他也觉得自己太过严肃了,立即又换上和颜悦色讨好我,给我讲阿爸。阿爸鼻梁般正直,能唱能跳,能跃马疾驰,在马背上站立,身体稳立不晃;还能单足立于马上,任马飞奔。
他灌输给我关于阿爸英雄了得的思想已经够多够多,如同镜面上的蒙尘被拭去,越来越清晰,却让我越来越陌生。尤其是经乌兰布一说,阿妈又不置可否,疑问层层叠叠而生。我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阿爸到底是怎样的人,为什么阿妈对阿爸的有些事避口不谈,阿古拉却大肆渲染?
还有,阿爸到底出了什么意外?为什么乌兰布说阿爸之死是咎由自取?
酒盅盅量米半坑坑明,阿古拉又一次分辨说,阿爸是草原上最了不起的男子汉,真金不怕火炼。
可是,别人为什么要胡说八道?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野马脱缰般的思维。
因为害怕阿古拉再去找乌兰布麻烦,秀芝专程来到我们家。见到秀芝,阿古拉一改他的孤独、忧郁和自闭。秀芝落落大方地和他打招呼,你好,阿古拉。阿古拉极有礼貌地称呼秀芝姐姐,并使唤我去给老师煮奶茶。
秀芝始终在恬静看着我们弟兄两个,我斗不过阿古拉,只好去烧茶,阿古拉陪秀芝在毡房外说话。阿妈回来,得知面前的女孩是秀芝,很高兴,搂着她感叹时间过的快,一转眼,小丫头长大啦。秀芝也搂着阿妈说,阿爸和爷爷经常提起您,他们都对您赞不绝口,苏日娜大婶。
阿妈说,难得哈希尔图大伯还记得我,他还好吗?
秀芝说,托您的福,爷爷身体很健康。
阿古拉又在一旁催促阿妈去备饭,阿妈立时明白阿古拉的意思,赶忙笑着进屋。阿古拉这才迟迟地说,秀芝姐姐,阿斯楞,他说你唱歌好听,是真的吗?
我搬着方桌走出来,听见秀芝调皮地说,你说呢?
阿古拉嚅忍半晌,又嗫嚅道,你,你能唱首歌给我听吗?
秀芝爽快地回答,好啊,不过,你得先答应我,原谅乌兰布大伯。
阿古拉点头,随即又摇头说这不行。秀芝说不行就算啦,当我没说。阿古拉欲言又止,可是、可是的,很为难的样子。
秀芝说别可是可是的,男子汉大丈夫痛快点。
阿古拉终于点点头。秀芝抿嘴笑起来,问阿古拉想听什么。阿古拉想都没想,说,我的父亲是牧马人。
我们都走出房子,来听秀芝唱歌。秀芝站在草地上,清清嗓子,阿古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让阿古拉扭过头去,然后才开始唱。
低低的炊烟矮矮的毡房,洁白的羊群云朵一样。我的父亲爱唱歌啊,歌声飘荡在绿色的草原上。我的父亲是牧马人,歌声伴我童年时光。我的父亲是牧马人,歌声伴我到远方……
秀芝的声音在茫茫草原回荡,不仅阿古拉,我、阿妈也陶醉了。
那是我们搬到尔力后最开心的一天,秀芝留在我们家吃午饭。阿古拉一反常态,当着秀芝的面又唱又跳,得意忘形。我们一家人喝着香甜的奶茶,吃着奶面条和荞面粉肠。
看得出,阿妈和阿古拉都很喜欢秀芝姐姐。
四
再一次见到忽勒斯泰,是在尔力。他斜穿肥大的棉袍,深色西裤,脚下一双制作考究的皮靴。和他同行的是一个浑身挂满饰品珠光宝气的女人,三十多岁,长相和气质都还不错。两人很般配,神态暧昧,并行穿过大街,丝毫不理会别人的目光。不过在忽勒斯泰看到我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我将头扭过去,假装没看见。他帮我顺利入学,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一想到他对阿妈的纠缠,我就心里添堵。
忽勒斯泰却来到我面前,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忽勒斯泰问上学还习惯吗?我回答说还行。
忽勒斯泰解释,旁边等待的那个女人是他的朋友。画蛇添足让我不由来气,我故作惊讶地问,谁?那个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阴阳怪调地说,放心,你就是赶明儿掐死她,我也装作没看见。
他一时为之气结,在我面前心智溃散,忘记和我打招呼的初衷。我则冷笑着离开他,感到复仇的快意和满足。
阿古拉听到忽勒斯泰在我面前丢盔卸甲的狼狈相,笑得几乎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使劲抱着我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我自豪地说,那是啊,不看我是谁?
那年冬天,出奇的寒冷。冬天到来之前,我们家砌好了羊圈,搭建了新马厩,除此之外,其他还和以前一样,一顶大毡房,被房墙隔开,充当两个卧室。毡房外面,堆着一垛干草。马厩旁边栓着一只牧羊犬,终日望着阿拉善盟大草原,和那片一望无际的向日葵田地。
向日葵已经被悉数收割,徒留下一片片尖锐和颓败的秸根,根根直刺苍天。它们和日益沙化的草原接连千里,演绎草原枯黄败落的一面。万物凋零中那一顶毡房,更显得无依无靠。
连年风灾、旱灾、蝗灾,使我们家的收入锐减。而且,政府禁牧的区域越来越广,私人草场越来越多,收购绵羊的价格越来越低,使我们家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
阿妈掌上灯,灯火摇曳,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冬天的夜晚,我们家就是这样安静。
马厩外趴着我们家的牧羊犬,它除非在有人经过和遇到危险的时候才偶尔叫上几声。与其说这是一种安静,毋宁说是一种冷清。
阿古拉喜欢和习惯这种冷清。每天,他都要趁着雪还没来到,去尽可能收割别人不屑理睬的、少的可怜的野生枯草。他每天的任务就是这些,接送我上学,然后骑马放牧绵羊,翻过勾勾坎坎,到围网以外更远的地方游荡。
积攒下来的秋草只有那么一小垛,远远不能满足羊群一整个冬天的所需。没有人愿意贷款给我们,阿妈买草场的愿望也落空,价格贵的出奇,没有钱,阿妈整日坐立不安,头上的白头发日见增多。
她早有意结束这种游牧生活,过那种安定祥和的生活,但这时冲动的惩罚接二连三。首先,没有地方政府愿意接受,阿妈离开尔力几乎净身出门,没户口本没身份证没结婚证,我和阿古拉也没有户口,享受不到该有的政府补偿;其次,阿古拉喜欢自由,他渐渐以家中的男子汉自居,以不习惯种地为由,他是家里的重要劳力,意见不可忽视。
我和阿妈说话的时候,总是站在她这一方。我对阿妈说出心里话,自己并不喜欢这种生活,没一点保障。阿妈叹气,说以前并不这样啊。我盯着阿妈说,以前不这样,是因为阿爸在。现在,阿爸不在了。
阿妈目光像灯焰一样飘忽,出神地说,希望阿古拉能把这个家撑起来,那你阿爸死也瞑目了。
我忽然烦躁不堪。这可能和天高云淡、碧草如茵、小河流水、牛羊成群的草原生活并不协调,苍茫的大草原给了我们无限广阔的壮美,也让我们品尝了风吹日晒,和度日艰难。没有男人的家庭,大概就是这样。
阿爸刚离开那两年,阿妈确实动过再嫁人的念头。陶如格大婶,我们以前的邻居,她就极力主张阿妈再嫁。她和她的男人过着半游牧的日子,一方面辗转于各个草场,随着牛羊追逐水草,另一方面却告别土窝和帐篷,在人口相对集中的地方定居。她碰到阿妈,便热心做媒,条件优越者也不乏其人。
阿妈拒绝陶如格大婶,主要从我和阿古拉的角度考虑。二婚的女人通常找男人,男人岁数要大一些,即便对方能够接纳,孩子之间的关系也很难处理。倘若男人再先走一步,没有血缘维系,她还是不免重返草原,一场竹篮打水,不值得。
陶如格大婶屡次找阿妈,阿古拉十分厌烦,他那时还没这么大的脾气。那年我刚懂事,记得阿古拉对阿妈的哀求。他捧着阿妈皴裂如树皮般的双手向阿妈保证,他会撑起这个家。
那一年,阿古拉才十岁。
他小学没毕业便退学,和他的承诺有关。尽管阿妈有自己的想法,但她不忍伤阿古拉的心。父母的婚事,最在意的,莫过于儿子。
应该说阿古拉也特别懂事,勤劳能干,通常他不多话,阿妈吩咐干啥,阿古拉从不叫苦,毫无怨言。他一直不喜欢定居,阿妈只好听之任之,除重大决策外,几乎把家交给他来当。
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长我六岁。有时像一个任性的孩子,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现在,他又故态复萌。
每周的固定时间,他都会到几里之外的路上去。他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却不知道这些秘密早被我泄露给阿妈。这成为我和阿妈私下里的一大乐趣。
准确点说,阿古拉是在等秀芝。每一两个星期左右,秀芝都会从尔力回家看望她的阿爸,这时候,便是阿古拉制造偶遇的时候。有时我们在草原上玩,有时正在放牧羊群在草原上啃食野草根,只要时间一到,阿古拉就会扔下我,骑上马去必经之路等候。
他们在一起无非就是说说话,唱唱歌。我相信,阿古拉当时的愿望也仅限于此,他连牵手的勇气都不会有。有时我跟着他,看着他和秀芝并肩骑马谈笑风生,心里也会涌上一阵阵酸意。秀芝实在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我在那时也在寻觅我的异性伙伴,但班里的女孩都皮肤粗糙,没一点女孩气,而且他们都不愿意跟我玩,嫌我胖,笨手笨脚,这让我刚上学那会儿积攒的一点激情荡然无存。
有一天,阿古拉破天荒带我送了秀芝姐姐一程,最后说过巴雅尔台之后,我问恋恋不舍的阿古拉,你是不是爱上秀芝姐姐啦?阿古拉眼神一阵慌乱,强作镇定说怎么会呢。我表示怀疑,阿古拉一再解释说真不是,他只是想跟秀芝学唱歌,学蒙语。
我疑惑,秀芝不教蒙语。阿古拉找到一个勉强可以解释过去的理由,学蒙语可不像说话那么简单,即便秀芝不教蒙语,她也比我们懂得多。
那段时间,阿古拉确实对蒙语产生了很大的兴趣,经常缠着阿妈求教,晚上兴致来了还写上一阵子。不仅如此,他还对唱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在空旷的草原上吊嗓子。
阿妈的总结很到位,阿古拉擅长发出“诺古拉”颤音,那是草原男人擅长的声带控制技巧,超高音,如马头琴弹指揉弦一样动人心魄。这也无怪阿妈说阿古拉越来越像阿爸,他的长调天赋来自遗传基因。
那么我的遗传基因呢?我发愁地看着自己越来越胖,喝凉水都长膘。我恼怒着自己的体态臃肿与外号之间的名副其实。
一到冬天,阿妈就担心我感冒。阿妈说我和别人不一样。就拿阿古拉来说吧,他一般就不会感冒,即便偶染风寒,抗一抗就能过去,连打针吃药都不用。而我不行,一点小感冒,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好利索的。
我站在羊圈外喂羊,羊圈里铺满金灿灿的玉米秸和向日葵杆,尿骚味、秸杆植物的特殊气味刺激着鼻子,我接二连三打起喷嚏。阿妈担心地说,阿斯楞,回屋去吧,别感冒了。我摸摸额头说没事。
阿古拉呢?我忽然发现早晨起来没见他。阿妈说一大早去追贼了,黎明天儿时,有人从我们羊圈里偷走了一只羊。牧羊犬的叫声惊醒阿古拉,他顺着马蹄印追了去。
可恶,我在心里说,同时也纳闷这贼蹊跷,只偷一只,换别的贼,早就连窝端啦。庆幸和奇怪之余,我还有点担心阿古拉,他一个人能行吗?阿妈也担心着,说劝他他不听。
我不由怀念阿爸,如果阿爸在,事情就小多了。我问阿妈,阿爸摔跤厉害吗?阿妈目光躲躲闪闪,他的跤摔得可好啦。她敷衍着我。我不由又想起酒鬼乌兰布,问阿妈阿爸是不是经常喝醉,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阿妈茫然了一阵子说,嗯,有时候是。
有时候是?我越来越好奇,忘记替阿古拉担心,努力运用一个十岁孩子所有智慧,想从阿妈嘴里套出些什么。
那时我感觉自己宛如一直偷偷储存粮食和草籽的老鼠,不贪心,一粒一粒,日积月累,聚沙成塔。阿妈虽有警惕,但料不到我会有如此心计。
阿妈说,草原上的男人都善喝酒,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
这解释牵强附会,倒也说的过去,我不好再问,点到为止。
不一会儿,阿古拉兴高采烈回来,骑着钢噶乌兰,怀里抱着被偷的绵羊。我和阿妈都喜出望外。阿妈接过绵羊,夸奖阿古拉,阿古拉长大了,是额吉的鹰!
我问是谁偷的,阿古拉说没见过,可能是路过的人,见财起意,被我揍了一顿,抢了回来。
我不相信阿古拉的说法,他身上一点撕扯的痕迹都没有,既然是贼偷了羊,怎么肯再将到手的东西心甘情愿奉还?再说,阿古拉还不是大人,能打得过对方?
疑问还没有还得及弄清楚,我的注意力又被另一件事分散。忽勒斯泰遭到一帮人的殴打,并且被医院开除。
打他的是一些外地人,聚啸一处,把忽勒斯泰的家砸得稀巴烂,并打伤了忽勒斯泰,幕后主使正是前不久见到的珠光宝气的女人,她叫吴琼花。
吴琼花是内地一家企业的老板,来尔力投资建厂,对忽勒斯泰产生了好感。两个人经人介绍,接触过一段时间,岂料吴琼花落花有意,忽勒斯楞流水无情,吴琼花恼羞成怒,觉得吃了亏,狠狠地教训了忽勒斯泰。
虽然经过一清二楚,但当地公安部门无能为力。旗政府下令,以敏感关系不便过问为由,不准公安机关过问此事。
没想到的还在后头,没几天,尔力医院又以作风不检点为由辞退了忽勒斯泰。
忽勒斯泰本来名声就不好,这下整个尔力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他到处沾花惹草,挨顿打不亏;有的胡乱猜疑,说他一定沾了吴琼花的光。还有的说,忽勒斯泰居然看不上有钱有势且有一定资色的吴琼花,那么一定是有见不得人的病。反正,各种议论一面倒。
阿古拉幸灾乐祸,这是他巴不得的好事。但阿妈听了,脸色很不好。
也有跟阿妈一样支持忽勒斯泰的人,了解经过,撺掇忽勒斯泰去讨个说法。忽勒斯泰很为难,吴琼花手眼通天,和旗政府正在磋商筹建屠宰厂一事,对尔力经济发展来说举足轻重,他本想不了了之,认吃亏了事。但又一想天下没有这么欺负人的,他没了工作,以后如何是好?
我和阿古拉从尔力镇政府经过,正好看到那一幕。忽勒斯泰被人推搡着,衣服被撕扯得稀烂,面色如土。镇政府偏袒投资办厂的女人,工作人员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反而认定他无理取闹,对他拳打脚踢。
尽管我们对忽勒斯泰没好感,但看到他抱头鼠窜的样子,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更有一个家伙乘机痛揭忽勒斯泰老底,说他风流成性,还有杀人嫌疑。
这时,就见忽勒斯泰脸色突变,毫不犹豫冲上去,和那人扭打在一起。
因干扰政府秩序和破坏社会治安,忽勒斯泰被拘留。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保忽勒斯泰出拘留所的,居然是指使人打他并且指使院方做出开除决定的吴琼花,这让整个尔力的人大为迷惑不解。
原来,吴琼花爱上了忽勒斯泰,忽勒斯泰不为所动。吴琼花冲动过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原谅了忽勒斯泰,忽勒斯泰又回到医院上班。吴琼花和忽勒斯泰还成了好朋友。此后,吴琼花在不同场合见人就说,忽勒斯泰是个正人君子,她自己无缘而已。
消息传出,人们渐渐弄清真相,对忽勒斯泰肃然起敬。
阿妈听到这个消息极是欣慰,阿古拉却有些愤愤不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和阿古拉在冬天的夜晚围着火炉子谈论忽勒斯泰的事。阿古拉还是认为忽勒斯泰谋杀了他的第三任妻子。
阿妈批评阿古拉,法律早有定论,不要信口开河。
阿古拉问阿妈,您认为他是正人君子吗?
阿妈说是的,我相信他是。
我也开始相信忽勒斯泰不像大家以前说的那样不好,但在那时我对阿妈说的话开始产生质疑。阿妈简直就是在糊弄我们。她给我们描述阿爸的往事里,有很多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阿爸坚强是不假,但他从不轻易为人所改变,就像他们当初比酒,虽使阿爸心悦诚服,后来却还是一如既往嗜酒如命。阿妈屡次劝说屡次无效。他经常在冬季抛下阿妈和我们去远方打猎,也说明他并非时时如篝火一样给人温暖的感觉,他并非是为我们的生活着想,而是满足他的刺激心理。
由此,我断定乌兰布不会无故诋毁和败坏一个已经故去的人,阿爸估计没有阿妈说的那样好。
从我依稀的记忆里,也不难发现这一点,阿爸居家的日子为数不多,偶尔在家,也是酒气熏天。
老调陈腔和纰露百出,已经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但阿妈每次讲到阿爸,阿古拉都听得津津有味。他把所有听到的记下来,再向我一遍遍灌输,剽窃和重复他得心应手。
和我的不露声色相比,倒显得幼稚无比,对我的内心世界无从察觉。
我孤军奋战,去找乌兰布。阿古拉决不容忍别人毁坏阿爸的形象,而我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记得那是那年冬天里最阳光灿烂的一个中午。我开门见山,对乌兰布说我想知道关于阿爸的一切。我的直接令乌兰布感到惊愕。他想不到我会提这样的要求,给我倒了一茶缸子热水,用不知道来搪塞我。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固执地站在那里等候。
他叹了一口气,说都是过去的事,没必要了。
我说对你没必要,可对我有必要。
乌兰布做出爱莫能助的动作说,你去找别人吧,这个忙我帮不了。
他那天中午没喝酒,状态很清醒,拒绝了我的要求。他在锅里炒羊肉,我借用他烟熏火燎的房间吃我自带的奶饼。他从锅里夹出一块热羊肉给我,遭到我的拒绝。
我是阿爸的儿子,难道就不应该了解他吗?我咽着口水说。
他把羊肉盛碗,打开一瓶酒,一边吃一边喝,和我比耐心。但很快,他就开始数落起我来,你这孩子可真奇怪。
我说不是我奇怪,是你奇怪。
他瞪着眼睛问,我怎么奇怪了啦?
我说,你怎么认识我阿爸的?
不知不觉间,他打开话匣子。
原来他和我的阿爸只是酒友,十九年前一起在草原上烤过羊腿吃。他的手艺,来自阿爸传授。
他印象中的阿爸,一如我所料,并非阿妈和阿古拉说的那样完美无缺,有很多这样那样的毛病,比如酗酒,比如抽烟,比如好斗和刚愎自用,还有点忽拉盖,就是形容人说话没准头。
但当我问到阿爸的死因时,他却忽然闭口不言。他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对子骂父,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不礼貌。他酒足饭饱,找借口驱逐我。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又到了下午课时间,我只好悻悻作罢。
乌兰布说,你阿妈不该嫁给阿古达木,都怪你阿妈当时太年轻。
临走时他冒出这么一句,令我忽然想起阿古拉要找乌兰布算账时阿妈说过“要使水清而不浊,就不要搅动静水”的话,更加相信阿妈一定在隐瞒着一些真相。
阿妈这样做是啥意思?只是为了虚荣?那个下午我心不在焉地捱过,在放学的时候心情坏到了极点。阿古拉来接我,发现我的脸色可怕,禁不住问我原因。我艰难地摇头,嗓子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十月到腊月,尽管寒冷,草原桑没有下过一点雪。连续两年冬天没有下雪,秋季雨水又少,散养的牛羊因草料缺少枯瘦如柴。快过年的时候,比草原历史还要古老的那眼永不干涸的井里也几乎见了底。阿妈说这叫“黑灾”。我并没有感到“黑灾”的可怕,反而有些兴奋。
从小到大,我外表安静,其实内里一直就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孩子。
五
凛冽的寒风在旷野里打着卷儿,气流回旋的尖锐哨声传进毡包里,拧着劲儿钻进人心里去,越来越细,最后变成一缕看不见的焦躁和焦急。
星期天下午,我胡乱写完作业,趴在方桌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
夜色如墨,牧羊犬一个劲儿汪汪狂叫。往常阿古拉听见狗的叫声,就会一溜烟儿跑出去,今儿怎么啦?我没精打采地问。
阿妈没注意到我的变化,熬着奶茶说阿古拉还没回来,他去尔力购买年货。听到马上要过年,我还是提不起精神来。
阿古拉不在家,家里更加冷清。我躺在羊毛毯上,捂着厚厚的被褥,听着收音机里科尔沁风格的民歌,心里一阵阵莫名惆怅。睡意渐浓,毡包外狂风呼啸,毡包在风中阵阵摇晃。
这让我有些担心,屡次从模糊中精神一震,问阿妈是不是变天啦?阿妈安慰我说,没事的,只是起风。
我熬不住睡意,饭都没吃就沉沉睡去,在后半夜发起了高烧,吃药无济于事。后来,阿妈用酒精擦拭我的手脚,高烧仍旧持续不退。阿妈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唤醒沉睡的阿古拉,让他去尔力找忽勒斯泰医生。
他们之间发生了剧烈的争吵。
阿妈毫不相让,指责阿古拉自私,不分轻重,斤斤计较。阿古拉倔强地坚持要找哈希尔图,虽然他是兽医,但也给人看病多年。
我躺在被窝里求他们别吵了,阿妈搂着我哀求阿古拉,有话回头再说。阿古拉还是不肯出门,阿妈急了,大声喝道,你必去去!
阿古拉一动不动,阿妈答应阿古拉,只要他找来忽勒斯泰,她就把家完全交给阿古拉当家作主。
这是阿古拉梦寐以求的,但阿古拉得到这个许诺,还是不松口,提着马灯出门时还反复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是不会去找忽勒斯楞的。
我一阵阵犯迷糊,躺在阿妈怀抱里,感到浑身阵阵寒冷。阿妈解开长袍,用怀抱容纳着我,用体温驱赶怀中我身上的寒冷,吸收着滚烫的温度。她一遍一遍地用湿毛巾蘸着温水擦拭我干裂的嘴唇。
阿妈,我会不会死?我对死亡充满畏惧,在一阵冷一阵热中,感到耳中嗡嗡轰鸣,隔着毡包就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严寒,黑暗和死亡,向我步步逼近。我大概本能地觉察到这一点,不住地问阿妈。
阿妈反复说着同一句话,阿斯楞,好孩子,别睡,别睡。
可我无法控制自己,不知道自己是睡去还是昏迷,居然在梦中梦到阿爸。他在旁边埋头大睡,却已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
再次醒来时,我还躺在阿妈怀中,阿妈拿着那条湿毛巾,时间才过去几分钟而已。
那天晚上,阿古拉还是听从了阿妈的话,穿越黑夜颠簸了几十多里路,敲响了忽勒斯泰家的门。
忽勒斯泰带来了救命的药剂,给已经昏迷过去的我打上吊针,观察了我一夜。黎明的时候,草药的苦味在毡包里弥漫,我睁开眼睛,看到阿妈和阿古拉双眼充满血丝。
阿古拉嘿嘿笑了,阿妈眼睛里噙满热泪,情至深处,手捂着胸口向忽勒斯泰连连弯腰致敬。但忽勒斯泰却没有一点放轻松的意思,而是让我反复用手去捏羊毛毯上的一枚硬币。
我忽然发现,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不能将那枚硬币捡起,更不要说握在手里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不知道忽勒斯楞一夜之间往返我们家和尔力数遭。我还以为像往常一样,休息一段时间就恢复了。
当然,我的反应也不至于迟钝到一无所觉的地步,至少我注意到这次病症不同以往,不断出现的血尿和水肿,让我在茫然不知的情况下也一度忧虑。更况且,从此之后,忽勒斯泰经常来我们家帮我调换和配药,每天测量进行检查,这使我也对自己的病情没底。
临近寒假,因我一场病,没了接送任务的阿古拉如释重负,一天天不着家,他在躲避着忽勒斯泰。
我和忽勒斯泰之间,却关系明显得到改善。从他和那个时髦女子的交往里,我从他身上发现一种人格魅力,富贵不能淫。换句话说,我简直有点喜欢上了他。他性格温和,气质优雅,绝非轻浮之辈,更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他有着良好的素质教育,在体察别人心理方面细致敏锐,无微不至,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他对我们家庭状况表示堪忧,时常劝阿妈搬去尔力,盖起坚固的房子居住。我对这些并不在意,但还是从他的话里隐约感到一些暗示。为了岔开话题,我问他,你为啥不能和家人和睦相处。
在我看来生老病死不能改变,意外不可避免,但一而再再而三离婚,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他一阵黯然,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苦。说完,他忧郁目光望向阿妈忙碌的身影,充满爱慕和尊敬。
那段时间,除忽勒斯泰,秀芝也经常来我们家,给我捎来每周的布置的作业。很快放了寒假,她隔几天就抽出工夫,来帮我补习功课。
外祖父也来看望我,和阿古拉的第二次碰面。第一次阿古拉奉阿妈之命去谢绝他的自作主张,怀敌对之意。这一次,阿古拉依然面色冷峻,不过在他听说外祖父已经帮我们解决了户口问题时,态度变了许多。要知道,有了身份,我们家就可以从银行拿到利息低的贷款。
在那些天里,阿古拉整整变了一个人,整天乐呵呵的,好象见天能捡到巨大的牛粪。面对他不可思议的变化,我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在他面前屡次提醒忽勒斯泰又来了。阿古拉只是少许黯然,然后漠然地说他知道。
最后,阿妈一语道破天机,我们的阿古拉有了心上人。这消息确实够令人惊讶的,我居然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阿妈向炉子里续几块干牛粪,火辟哩啪啦地燃烧。阿妈笑了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是谁了?
我预感到一个人,但不确定,问阿妈,您是咋知道的?
阿妈说,他告诉我的啊。
我忽然感到愤怒,走到外面小解,望着从穹顶天窗里探出一截的排气筒,冒出的热气刚一露头,便立刻被风吹散,就像我对阿古拉的尊敬一样烟消云散。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我说,这算什么兄弟!我气愤不已。
秀芝敲门进来,一边摘着棉手套一边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心不在焉地说很好。阿古拉也随后跟进来,站在秀芝身后。阿妈冲我挤眼,我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秀芝和阿古拉这个家伙。还别说,看阿古拉在秀芝面前小绵羊一样温顺的样子,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阿妈说,秀芝是一个好姑娘。我莫名其妙地摇头,摇头里面饱含诸多原因,诸多原因好像还挺深,深到我一时捉摸不透。
他们出去寻觅合适的草场,这是阿妈交给阿古拉的又一个任务。他们走后,阿妈拽出饭橱下的阿爸留下的工具箱,在杂头杂脑儿的废物堆里找到一把断柄的锤头敲敲打打。
砰砰,砰砰,有节奏的敲打声掺在帐篷外呼啦啦的声响里。阿妈边干活,边哼着一首委婉舒缓的蒙古小调。我趴在小方桌前,却连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阿古拉到傍黑儿时才回来。黑夜降临,气温急剧下降,草原成了黑暗的世界。阿古拉一进门就呵着手说,都把草场看得命根子似的,根本就没人愿意卖。
我不无挪揄地说,有人愿意买才怪,你这挂羊头卖狗肉的家伙!
阿妈并不在意找到草场,她在意着秀芝。把秀芝送回家啦?阿妈问。
阿古拉“嗯”了一声,摘掉皮帽,到炉子边烤手,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下午在尔力碰到外祖父,他说他帮着想想办法,他还说,晚几天就过年了,祭完天,等着我们回尔力吃饭。
他仿佛在说与我们家毫不相干的事,再也找不到提到外祖父就入骨的恨。我在惊讶间忽然愤怒地插话,阿古拉,你和秀芝没戏!
有戏没戏用不着你管,小胖子。他捏着我的脸,居然没有生气。我怒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阿妈喊开饭啦,我赌气说不吃了,不饿。
我孤独到了极点,被世界隔离,就因为一场病。第二天,我拒绝服用那些难吃的中药。忽勒斯泰开的中药,气味难闻,难以下咽。每次吃下去,肚子刀绞似的疼上半晌,然后是上吐下泻。
我患上恐惧症,随时都能闻到那种发甜和令人干呕的味道,经常面对食物出现干呕。忽勒斯泰后调了药,但还是效果不大。
忽勒斯泰担忧地说,只怕这药不管用,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吧。
还没等阿妈表态,我就提出反对。
忽勒斯泰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上来,固执地说反正我不去医院。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被遗弃的感觉怎会如此强烈,不知道自己那份跟熟悉作对的感觉从何而来。我甚至决定,在这个春节,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去尔力给外祖父拜年。
仿佛有人在冥冥之中告诉我,不能忘记多年前阿爸阿妈被外祖父从尔力驱逐出去的一幕。但每当梦到喜欢流浪的阿爸骑马带着阿妈从那片向日葵林离开的时候,我的心情又是那样的复杂和脆弱,脆弱到不堪一击。
春节前几天,我的状态暂时好转。除夕的晚上,我心不在焉地吃着把子肉和饺子,找不到任何借口来推脱,因为阿古拉转达外祖父意思的当时我并没有提出异议。
大年初一早晨,阿古拉在我没有思想防备的情况下就把我唤醒,热心地帮我穿节日盛装。我说难受,阿古拉瞧出我的心思,说你别装,快点去给阿妈拜年。
我只好以一个成年人所特有的虚伪竭力扮出一份儿童应有的笑容,佯装欢欢乐乐地去向阿妈叩头,然后和阿古拉互相请安。我的内心其实并不快乐。
天一亮,阿古拉忙着套车,阿妈则忙着收拾东西。阿妈不像阿古拉那样高兴,但她在这一刻来临前也十分激动,不是忘了带这就是带那。回到尔力,是阿妈多年的愿望,尽管她口口声声恨外祖父,其实内心每时每刻无不思念着回到外祖父身边。
更重要的,外祖父让阿古拉转告阿妈,他们一大家人家要在今天大团聚。
这更加让我相信去拜年,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的,他们串通一气,达成某种协议,却唯独瞒着我。
那时我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我却还要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我暗暗地骂阿古拉,叛徒叛徒叛徒叛徒。
走啦阿斯楞,阿妈柔声细语。我明知故问,去哪里?阿古拉奇怪地回答,还能去哪里?去尔力。
我歪着头瞧阿古拉,去尔力干嘛,那里又不是我们家?
阿古拉给我戴上羊皮帽子说,阿斯楞,我们爱我们的阿爸,阿妈就不能爱她的阿爸吗?
他这句话直接戳中我自以为坚强的软肋,让我忽然感到一阵阵虚弱,冷汗涔涔。
阿妈语重心长,外祖父年事已高,当父母的,再怎么错,也还是父母。
我脑子里只有这句话,然后精神恍惚地上了车。阿古拉并不体察我的心情,马鞭在空中不时炸响,他甚至哼起《我的父亲是牧马人》,我的目光变得恶毒起来,认为他迫切要到尔力去的原因只是去见见秀芝那个b*子。
那一刻,恨屋及乌,我对秀芝也同样充满憎恶。
乌兰布也在外祖父家。至今我仍难以想象见到乌兰布那一刻的心情,由不知所措到惊喜,继而一个伟大的主意油然而生,我像一只暗藏祸心外表凶猛却乔装打扮起来的小兽,向一切正常情感以自己的方式呲牙示威。
我仇视着喜庆和嘈杂的人群,孤独地坐在外祖父土坯房门后的角落。我的眼前只有阿爸,我仿佛能够看见天上阿爸眼中的怒火,就像那一刻我眼睛里喷射的火焰。
外祖父家的三间土坯房坐北面南,进门是客厅,西屋是火炕。天寒地冻的三九天气,屋里熊熊燃烧一盆炭火。
他的三个儿子携妻带子赶来,拜年祝寿,加上我们一家的加入,气氛骤然热烈喜庆。
邻居之间也在互相串门,哈希尔图带着秀芝,我头一次见到他。他身穿棉长袍和皮坎肩,头戴皮帽脚踏皮靴,精神矍铄,留着山羊胡子,和外祖父并肩站在一起,像是孪生兄弟。
我的眼光尾随着哈希尔图,想象着十八年前,如果没有他,如果阿爸即便经过尔力,那么爱情也有可能失之交臂,从而没有我们。那么,阿妈会嫁给谁?我和阿古拉现在是什么样?我们会在哪里?我满脑子都是千奇百怪的想法。
阿古拉对哈希尔图毕恭毕敬,他像尾巴一样跟在哈希尔图身后。他现在倒成了好孩子,和我本末倒置,在人群中接受着夸奖。
哈希尔图说阿古拉眉眼像极了他的阿爸。阿古拉的脸红了,骄傲地挺起胸膛。阿妈则腼腆地站在人群中,面对着哈希尔图说感谢长生天,阿妈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没有人在意我,我自惭形秽,更感自己此行多余。
秀芝见我孤零零坐在门后倍受冷落,主动靠近以示亲昵,却不想,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她抚摸着我的头呵呵笑着,问我们的小胖子怎么啦?她用到“小胖子”这个称呼,让我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用力甩开她的手,瞪了她一眼,甚至狠狠地瞪了阿古拉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骂道,滚,滚开!
秀芝没思想准备,圆盘子似的一张脸涨得粉红,吃惊地问我,阿斯楞,我咋着来?
我呲牙露出凶相道,你自己知道!秀芝莫名其妙,试探我的额头,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一把打开她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滚开!
她秀眉微蹙,生气站起,胸脯气鼓鼓地。阿妈不免责怪我,阿古拉狠狠地瞪我一眼,跟在秀芝身后走出去。他再进来时,已脸色铁青。
我依旧懒洋洋地坐在门后,偶尔翻翻眼睛算是和人打招呼。哈希尔图临走时和我说再见,我也只是欠欠身而已。没有人尊重我,我没必要对任何人客气。
我从屋内移到屋外,走出院子,独自望着外祖父家房顶上一丛枯草暗自神伤。
阿古拉在我身后威胁,阿斯楞,你不要惹是生非!
我并不在意他的恐吓,反而抬起头来问,你不是一向讨厌尔力吗?你咋啦?是你惹是生非还是我惹是生非?
阿古拉警觉地问,阿斯楞,你啥意思?
我以拒人千里的态度转过身去,背对着阿古拉,眼神充满忧郁地望着矮墙之外的尔力和尔力之外的大草原回答,啥意思?只有你知道。
六
多年以后,回忆那年春节的情景,我还是禁不住不寒而栗。一个人的处心积虑和挖苦心思,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我在那天捅破了一层纸,将所有美好的回忆捅破,从而毁灭和破坏了另一个孩子惨淡经营起来的神话,给他留下永久的痛。
这个可怜的孩子就是阿古拉。
那天上午,无家可归的酒鬼乌兰布留在外祖父家吃饭,外祖父的心情格外好,他终于将所生育的一大帮儿女从五湖四海聚在同一个时间和地点,所以亲自下厨,阿妈和她的几个嫂子反而在厨房成了下手。
堂屋里的三个舅舅陪着乌兰布。三个舅舅都是体态魁梧,性格却各异,他们成家立业,远走高飞,平常不经常回尔力,相互之间关系不怎么融洽,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彼此说话眼睛都长在额头上。但对阿妈,他们的态度出奇的一致,极尽兄长之谊。
我并不讨厌三个舅舅,但对他们的招呼一概带搭不理。我执意坐在乌兰布身边,显示着高贵和不容忽视的自尊。
全羊席和哈达饼端上来的时候,鲜奶酒斟满银碗。乌兰布垂涎三尺,他献上颂歌,开始饕餮,我则在一旁别有用心地给乌兰布筛酒。
那天事情的经过,可如此概述:一桌子人一起喝酒,老大、老二、老三依此捧着哈达端着银碗献歌敬酒,乌兰布来者不拒。阿古拉也加入喝酒和敬酒的行列,而心计险极的小胖子,却在一个劲儿倒酒,一心想灌醉乌兰布。
酒过几巡,乌兰布心扉敞开。亲人相聚,唏嘘往事,感叹今朝。有人不经意间开始安慰苏日娜,顺便说起阿古达木,酒鬼乌兰布口无遮拦,大谈起昔日。
开始他还对阿古达木还极尽溢美之词,有好酒量,有慷慨解囊、急公近义之心之举,一手好的烤全羊手艺,狂傲不羁,视俗世烦扰如无物,非一般草原男儿所能比。
此时,在一旁的小胖子在坟墓上插一个路标,乌兰布就顺着指引上了一条窄胡同,然后进入一条死路。他酒入佳境,已经不顾及其他,说起阿古达木酒后和人逞强斗狠,说到阿古达木的死。小胖子注意到,他的哥哥脸色涨紫,而后发青,然后苍白。
阿妈在另一张桌子上也变了脸色,在外祖父诘问下,默认了阿爸的死因,并非遭遇凶猛的野兽丧身,而是如乌兰布所言,在酒醉时和人发生争执,以至于发展到持枪火拼,被一颗子弹击中腿动脉而毙命。
凶手早已伏法。乌兰布幽幽讲完,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感叹,可惜啦,可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乌兰布。阿古拉已经丧失理智,他双手攥拳,两眼冒火,牙齿咯噔噔直响。想来那一刻他无法接受,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不是的,不是的。
外祖父和三个舅舅则感到震惊,阿妈以泪洗面。
我想哭,更想笑,哈哈大笑。我面部扭曲,却摆出麻木的表情,看着伤心的阿妈和愤怒的阿古拉,看着一脸茫然的外祖父和三个舅舅。
我在那一刻终于对以前的莫名其妙有了解释,阿古拉一直在利用我阻挡着阿妈回尔力。他害怕人多嘴杂,知道纸包不住火。他和阿妈不惜编造谎言来掩饰阿爸的缺点,为了某种目的,他不惜放弃自己的原则,那么,他还有什么东西瞒着我?
阿妈停止哭泣,面色忧虑地望着阿古拉,视我如同不在。
我恶毒地想道,阿妈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她眼里,阿古拉永远都是小孩子,永远斗不过她。她能说服阿古拉回到尔力,就能让他主动走进外祖父的家门,就一定能够说服他接受忽勒斯泰。对于我,她根本不会计较我的态度。
我尤其不能容忍这一点,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再将我当作小孩子看待。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乌兰布的叹息,可惜啦,可惜。阿妈对悲愤难以自己的阿古拉说,孩子,你乌兰布大伯说的没错。
阿古拉手握住靴子里的刀,听阿妈口出此言,吃惊地看着阿妈。阿妈咬咬嘴角说,孩子,你应该记得,你阿爸是怎样一个人。
阿古拉眼睛里的痛苦我至今难忘,他面部肌肉扭曲,痉挛,抽搐,眼睛充血,额头青筋暴起,却又压抑着说,阿妈,你告诉大家,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阿妈坚定地说,阿古拉,我们不能自欺欺人。
不!阿古拉吼叫起来,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在空中挥舞雪亮的匕首,对所有的人张牙舞爪。
我不许任何人污蔑阿爸,不许!他疯了,被阿妈和大舅连拉带拽弄出去。而我像一个无辜的肇事者,略带忐忑,继续给乌兰布斟酒。阿古拉一走,大家的目光又投向乌兰布。
我问乌兰布,你了解忽勒斯泰吗?他和我阿爸啥关系?
乌兰布已经反应迟钝,“呃”了一声说,他啊,和你阿爸是情敌,你阿妈该和忽勒斯泰在一起的。
我假装惊奇,乌兰布又说,诺,这些你外祖父知道的。他们从小青梅竹马。
我将头转向外祖父,外祖父放下酒碗点头。那边二舅一拳砸在桌子上,愤怒地说,我当酒就反对苏日娜和阿古达木在一起,我说着了吧?我说着了吧?
外祖父脸色通红,狠狠地骂二舅,不说话能憋死你啊!
他不满二儿子事后诸葛亮,痛心之余,追悔莫及,说忽勒斯泰是个靠得住的男人。
外祖父喊阿妈,说苏日娜以后,忽勒斯泰就发誓不再另娶,他结过几次婚,都是被父母所迫迫不得已。
他的心里只有你。这些话,在这个喜庆的日子,我不该说,但不说我会后悔。这些年,你们都不在我身边,他经常到咱家,在我心里,他比亲儿子还亲。外祖父说。阿妈一时怔住。舅舅们无地自容。阿妈目光转向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等我表态,那么,我态度坚决,但我不能表态,我得等阿古拉,他会替我把要说的话统统说出来。
我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在关注外祖父,其实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三舅和忽勒斯泰很熟,他又是直肠子,心里想啥就说啥,说现在好了,都没了牵挂,那妹妹就跟忽勒斯泰过呗。
这时,阿古拉风一样卷进来,他站在阿妈和三舅中间跺着脚吼道,不行!
外祖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三舅不知内里,莽撞问为啥。阿古拉眼睛怒睁,瞪着外祖父和三舅声音尖利刺耳,我不想阿爸的女人,成为别的男人的女人!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令一屋子人感到万分震惊。外祖父,三个舅舅,阿妈和阿妈身边的舅母们,还有我,都不约而同被这一句话给震住。
阿古拉已经顾不得对阿妈尊重,阿妈的脸无地自容。
连乌兰布也被阿古拉这句话给呛着了,咳嗽着,擦着嘴边的酒评价,你,你这孩子,怎么,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那我怎么说话?阿古拉怒气冲冲,矛头直指乌兰布,你这个蹭吃蹭喝的吃货,你吃过我阿爸亲手做的烤羊肉,你还偷过我们家的羊,你就不怕他在天之灵晚上去找你?
说完,他又把头转向阿妈,无比惋惜地说,阿妈,你可是答应我,保守一切秘密的,你还答应过我,永远不会忘记阿爸。
我在震惊之余,也感到一阵阵快意,联想到搬家前后发生的一切,原来如此啊。我望着乌兰布,望着阿妈,乌兰布关二爷放屁,根本看不出脸红,但阿妈却吧眼睛都哭肿了。
外祖父觉得是他说话的时候了,他走到阿古拉身旁说,阿古拉,你让你阿妈怎么办?你知道你阿妈不易,何况,你弟弟还有病。
阿古拉将刀子一样寒冷的目光转向我,恶狠狠地说,他有病,他死了才好呢,他早就该死啦!
我忽然想呕吐,胸腔里憋得特别难受,离座跑了出去。我并没有在院子里停歇,一口气跑到尔力镇上,然后又跑到尔力镇外的草原上。后来,我边跑边哭。风在耳边掠过,吹干我的眼泪,我依旧哭个不停。
我知道自己并非哭阿古拉对自己的诅咒,但这句话莫名其妙触动我的伤心,令我难以置信,也难以从接受事实的震撼和复杂悲伤中自拔。
我跑到一处废弃的土坯房前,靠着矮墙流泪。阿古拉赶来的时候,我有意躲避他,骑上墙头。
我们兄弟二人进行了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次争吵,唇枪舌剑,口沫四溅。阿古拉没有丝毫道歉之心,他追出来继续发泄对我的不满,用死进行诅咒。
我几乎崩溃,嘶哑着嗓子变本加厉地和他作口舌之争,埋怨他隐瞒真相。我甚至在反击中加入凌厉和伤人的语言,我说,你根本就配不上秀芝,就是草原上的男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你!
因为呼吸过快,喘不过气,我的眼前一阵明亮一阵黑暗。我闭上眼睛,牙关紧咬,浑身上下还是不停地打着哆嗦。
阿古拉站在墙下说,你就骂吧,反正你快要死了,你得了肾炎,这病看不好,只有死路一条。
我听到“肾炎”二字,魂飞天外,眼前一黑,往后就栽。阿古拉手疾眼快,一把拉住我。我定睛,发现自己没事,骑在墙上拼命挣扎,阻止他靠近。
我不要你管,我死都不要你管,你滚,滚得远远的!我声嘶力竭。
阿妈赶来时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脸上抹满了泥。阿古拉站在几米之外,脸上带着自责和愧疚的样子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然后我感到温暖的怀抱的容纳,耳朵里“嗡”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家里,躺在被窝里。阿古拉正跪在羊皮上帮我掖着被角。我用手推他,他的肩膀只是晃了晃,继续托着我的胳膊。
你滚。我的声音柔弱无力。他一声不吭,把他的额头抵到我的额头上,我顺手抓了一下,他脸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抹灭。就像阿爸在我们心目中的位置,哪怕他在现实中在怎样的不好,也丝毫并不影响我们对他的挚爱和尊敬,我们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液。
七
冬天的草原千疮百孔,荒芜不堪。衰败的枯草在北风里颤抖哀鸣,没有山羊、绵羊、牦牛、马和骆驼的阿拉善盟草原,满目苍黄的死寂。
我们同在一顶毡帐下,缄口不言,讳莫如深。我们貌合神离,彼此之间小心翼翼,关系早已形同陌路。
大年初六上午,年逾古稀的哈希尔图在秀芝陪伴下来到我们家。他略通中医,向阿妈推荐一种偏方,可治这种肾炎。可当他捏着我浮肿的踝关节时,还是不由皱起眉头,病症比想象的严重的多,时间一长,可能出现肾功能损害
阿妈焦急地说,这可怎么好?哈希尔图说,宜早不宜迟,苏日娜,带阿斯楞到呼和浩特大医院吧。
阿妈眼睛里水光潋滟,呼和浩特?哈希尔图又重复了一遍,阿妈面露窘色,她关心着钱数。哈希尔图摇摇头,花多少钱他也不知道,反正少不了。阿妈痛苦万分,我们家一时凑不出钱来,年前卖羊的钱还不够还账呢。
哈希尔图看出阿妈的难处,安慰说钱的事好办,大家想想办法,总能过去的。
可我不想再借钱,整天被人追在屁股后面要,我说我哪儿也不去。秀芝双眼湿润,拿好听的话哄我,听话,阿斯楞,大人的事,你不要管,你只安心养病。
我最讨厌大人们把我当成小孩子,刚想还击,忽勒斯泰敲门。他的出现,中止了一场即将发生的争吵。他手里提着药剂和吊瓶,实在亲切,但我闭上眼睛。
忽勒斯泰和哈希尔图、秀芝打招呼,绕过阿妈,走到桌子前配药。他对大家报告一个消息,保定一家私立医院已经向他发出正式邀请,他可能要离开阿拉善盟草原了。
这话是说给阿妈听的,哈希尔图和秀芝都望着阿妈。阿妈失望地“哦”了一声,说,那好啊,在哪里都比草原上好一些。
阿妈的语气有些怪,我睁开眼睛。他们终于有什么事也不再瞒着我,可我没有一丝欣喜,反而倍感凄凉。
哈希尔图说,苏日娜,别再犹豫了,过了这个村,再没有这个店。
我又紧紧闭上眼睛,麻木地躺在床上咬紧牙关,拒绝听他们谈话。阿古拉的变化,让我终于决定不再做密探和奸细,不再做传话筒和泄密者。但声音却真真儿地钻进耳朵里。阿妈说,阿古拉不会同意的,她不能离开阿拉善盟。哈希尔图说看病要紧。阿妈说,等羊群出栏,我就带阿斯楞去看病。
想想性命竟然要靠羊圈里的羊来救,我满脑子都是生死天道,感觉自己如阿拉善盟草原任何一束野花那样卑贱和轻微。
自从阿爸原本面目被还原之后,阿古拉沉默得令人担心,他一个人骑马到草原深处,一去就是一天,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阿妈和他说话,他一句不吭,问急了就一句话,我不用你管。
除非了吃饭和睡觉他在家里,他和我们这个家越来越生疏。阿妈吩咐什么活,他沉默寡言地去做,做完就不知所踪,就连秀芝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整整一个冬天干冷出奇,干旱使土地龟裂。草原上疮痍满目,一小片一小片的枯草在草原上生长,像是赖痢头般惨不忍睹,令人绝望。
尽管春天来了,但风沙肆虐,旱情依旧,寒冷依旧,情况没有一点好转,颇似我们家的家庭关系。
我在偶然间,发现阿古拉的变化,他的嘴唇上多出一层细密的胡须,整个人更加黑瘦,状态令人堪忧。他的眼神越来越冰冷,即便饭来张口,也毫无感激之意,大口嚼食,粗旷而贪婪。
我知道他还在恨我,随时恨不得一口吃了我,连骨头渣子都嚼得粉碎。
窗户的纸被捅破,再也无法恢复原样。别说阿古拉恨我,就连我自己都对自己恨之入骨。
那段时间,我屡次想到死,想到阿爸,想到天堂。天堂里有阿爸,天堂里的向日葵四季常青,挂满永恒的太阳。太阳像围绕花朵盘旋飞舞的蜜蜂一样围着阿爸,乐观的阿爸整天在唱歌。他的歌声让人感动,让人谦卑,让人高贵,让人踏实,让人安心。
终于到了草原上最忙碌的时间,让这种情况有所缓解。草原的早晨一切还在寂静之中,阿妈就把我们喊起床接春羔。阿古拉不再东窜西跑,呆在家里给绵阳当助产士。娜仁托娅也来帮忙。阿妈准确掐算出每只母羊的预产期,在娜仁托娅和阿古拉的帮助下,搭起毡房,铺上干草,点上炉子。
羊圈里即将分娩的母羊不安地骚动,在我的指点下一只接一只牵进去。松软的干草上沾满母羊的胎水、污血以及粘液,仿佛是一个屠宰场。
这一天,一只白色的小羊羔在阿妈和娜仁托娅的助产下,来到这个世界。
这只白色的小羊羔孱弱无比,四肢软弱,眼神都很软,眼睛里蒙着一层晶莹的雾气。它浑身湿漉漉地跪在干草上,不停地挣扎,想要站起来,走到它的妈妈身边。但它很倒霉,一次又一次地跌倒。
阿妈和娜仁托娅在接生另一只难产的小羊羔,我拿这毛巾,忘记替小羊擦洗,看着面前刚出生的小羊,它的每一次跌倒,都重重地摔在我的心坎上。
阿古拉对我的惊讶和关注程度表示鄙视,我对他的麻木程度也深表同情。要知道,这是一只刚从天堂降生人世的小羊羔,正在接受来到这个世间的第一次考验。
小羊羔又一次摇摇晃晃站起,眼神惊恐未定,颤颤巍巍迈出第一步,一瘸一拐,纤细的腿颤抖着,它不能走直线,刚走出两三步,又顷刻之间失去重心,一头栽在干草上。
一次比一次摔得重,细长的脖子别在身下,无力挣扎,跪在地上,可怜地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站在一旁呆若木鸡。既然世间充满磨难,它为何要来走这一遭?
小羊羔歇了很久,又努力撑开腿站起来。它的腿分得很开,弯曲着,蹒跚学步,踉踉跄跄,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千难万难,终于挺过来,它哆哆嗦嗦走到母羊身边。
母羊却挪开几步,眼神冰冷。母羊的尾部尚且鲜血淋漓,坚决拒绝给自己的孩子喂奶。这个狠心的动作,让小羊羔更加孤立无援,寒冷从门口卷进来,我看到,小羊羔在发抖,随时有生命危险。
这时,阿古拉停止擦拭另一只小羊羔身上的胎液,目不转睛地看着母羊和小羊。
第二只小羊下生下来就是死的,阿妈将夭折的小羊羔掂出毡房,然后和娜仁托娅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帮助小羊喂奶。
她抱起小羊,抱到母羊ru*房下。但母羊态度很不配合,立刻跳开几步。阿妈用热水洗洗手,挤出母羊的奶水,涂抹在被遗弃的白色小羊羔背上,又将小羊羔送到母羊乳下。娜仁托娅开始为羊羔哺乳唱歌。
这支歌曲并不陌生,但绝非熟悉。娜仁托娅脸上闪烁着圣洁的光芒,她一边抚摸着母羊,一边唱起《陶爱格》。这是一首无字之歌,柔美哀伤的歌调,节奏时快时慢,时而悠扬,时而急促,歌词只有“陶爱格”三个字。
两个人的合唱,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染力,那只母羊在歌声一遍一遍的诱导下,沉睡僵冷的母爱被一点一点唤醒,不断回眸幼仔,慢慢地低下头,开始给小羊羔舔舐毛发。大约十几分钟的时间后,母羊开始给小羊哺乳。
我想这是一副令人永生难忘的场面,未身临其境,永远无法体会。
生死、血缘、疼痛、舔犊情深,血浓于水,我内心反复出现这些词语的模糊概念。而母羊却在阿妈和娜仁托娅颂经般的歌调里,将母爱的博大在一瞬间暴露无遗,它的眼睛溢出泪水。
包裹着头巾的阿妈蹲在母羊身边,深情歌唱,陶爱格陶爱格陶爱格陶爱格陶爱格。声音颇富穿透力,似乎低徊在草原上空飘荡。
阿古拉早已泪水涟漪,他呆立原地,傻了似地看着贪婪吮吸母羊ru*头的小羊羔。
后来我不再想象生死,天堂和人世,我在想。究竟怎样的一种力量才能使坚硬变得柔软?
阿古拉缓缓蹲在阿妈身旁,将脸埋在阿妈膝盖上,阿妈抚摸着小羊羔,爱怜地抚摸着阿古拉。
这种亲密,简直让我有些嫉妒。但酸意初起,我就又看到泪流满面的阿古拉。此时,他已完全退化,变成不折不扣的孩子,偎在阿妈怀里嚎啕大哭,令阿妈手足无措。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天晚上,我们母子三人之间的谈话。我们围着火炉子,看着卧在一旁的十几只小羊羔,幸福地述说着阿爸的故事。阿爸害苦了阿妈,不负责任到甩手一走,永远地抛弃了阿妈和我们。
我问阿妈,你恨阿爸吗?
阿妈幽幽地说了一个字,恨。
然后我便感到劳累,翻身沉沉睡去。半夜里被尿憋醒,被窝一侧空空如也。阿古拉孤独地站在草原的夜里,手里掂着那把汽枪。
几天以后,他把这把枪顶在了忽勒斯泰的头上。
八
三个月以后,我在保定第一人民医院接受治疗。又一个月后,病愈出院,然后在保定前卫路上学就读。从三年级开始,我对中国古诗词产生浓厚的兴趣。阿拉善盟自那之后,也逐渐兴盛,外地人涌入带来大量商机,没有人再愿意学蒙语。阿爸让我学蒙语的遗训,即便没有后来的变化,也将被我抛之脑后。
来到保定,我发现城市的生活更适合自己。相对于阿拉善盟草原,保定的热闹可用摩肩接踵来形容。这不单是生活条件的改善,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适应和习惯,就像几年前我一直希望能在尔力住上牢固的土坯房一样。现在,我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楼房。
稍大一点,我又对京剧产生兴趣,乐此不疲。曾几何时,那片辽阔的草原,在记忆里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梦里都不肯眷顾,使我经常忘记自己的民族,只有在想起阿古拉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原来是草原的孩子。
没错,我的安达,我的哥哥阿古拉,他没有跟随阿妈和忽勒斯泰来到保定,而是毅然选择了一种自己愿意的生活方式,留在草原上,继续过着游荡的生活。阿妈不放心,但阿古拉心甘情愿过这种生活。他们达成协议,阿古拉跟随外祖父生活,彼此之间也算有个照应。
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阿古拉的鬼话,因为没有人比我再了解他,他简直是阿爸的翻版,责任与他而言,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和冲动罢了。果然,之后不久阿古拉就离开外祖父,开始了他游牧不定的生活。
在我们来到保定的第四个年头,二十岁的阿古拉又做出一件令尔力哗然的大事,他带走了比他大三岁的秀芝。
外祖父致信阿妈,在家书中痛骂不肖之外甥,女儿女儿如此,外甥外甥如此,令他在尔力声名狼藉、颜面何存。阿妈长吁短叹,不知是喜是忧。
三舅做生意路过保定,给我们带来阿古拉和秀芝的信息。两人过的还算和睦,尔力前旗小学撤并,临时教师都被辞退,他们开始了新的生活。我问起乌兰布,三舅摇头说走了,肝硬化。
我眼前出现了酒鬼乌兰布醉醺醺的样子,出现秀芝甜甜微笑和歌唱的样子,那个整日好吃好喝的草原英雄,晚景落得如此凄凉。那个大脸盘、头扎头带、头插头簪、耳戴耳环的草原女孩,如今却成为阿古拉的女人。我感叹白云苍狗,并为他们的结合遥祝。
三舅说,他有一次看到阿古拉,他已长成大人,高大,不过看上去有些落魄。他嗜酒如命,不仅自己喝,还让钢噶乌兰喝,人马同醉,骑乘为乐。草原上鼠害成灾,结果阿古拉在鼠洞前马失前蹄,摔断了一条腿。
我听到这个消息反而笑了,他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这个坏消息对他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
这让我想起在尔力最后逗留的那段日子,在接完春羔之后,阿古拉拿着那把高压气枪,到处寻找忽勒斯泰的情形。
他风一样穿过尔力的整条街道,在尔力医院门前高声呼喊忽勒斯泰。忽勒斯泰不敢出来,从后院翻墙逃走。阿古拉弃马持枪追赶,一边追一边喊,街上行人纷纷四散而逃。
在尔力镇外,忽勒斯泰跑不动了,跌坐在向日葵地里,对追赶上来的阿古拉说,你打死我吧。
阿古拉就把枪顶在忽勒斯泰头上说,你以为我不敢?
忽勒斯泰说,我知道你敢。
阿古拉说,我真想一枪打死你,可是我打死你,就能挽回过去?不能,我不能打死你,我得让你发誓。
忽勒斯泰惊恐未定,战战兢兢问,发啥誓?
阿古拉说,你对长生天发誓,你必须善待我阿妈。
忽勒斯泰还没来得及回答,派出所干警已经下了阿古拉的枪,将他摁在地上反转手臂。
我和阿古拉最后的交谈,也是在刚刚播种下向日葵的那片土地旁边。阿妈变卖了大部分家产,只够还清债务。兀兀穷年,只剩下几十只绵羊和那匹蒙古马。阿古拉牵着集高贵,优雅,华丽,骄傲于一身的钢噶乌兰,它的鼻孔喷着不安分的气体,背上套扎好阿爸留下的雕花马鞍。
阿古拉望着远处阿妈和忽勒斯泰收拾衣物的影子安慰我,阿斯楞,你放心,我会活的好好的,将来我会在阿拉善盟出人头地,买几千亩草场,养一千只绵羊,几百匹骏马, 我要娶最漂亮的老婆,成为草原上最出色的骑手!
他说话豪气万丈,令人不容质疑,令我莫名地想起阿爸。阿古拉还说,总有一天,他会骑着钢噶乌兰到城市去找我。
作为他的弟弟,我常常奢望,我的哥哥阿古拉,有朝一日会骑着钢噶乌兰,穿越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在众人的诧异目光中,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我面前。等渐渐发觉这个梦想难以实现时,我和阿古拉的心越来越近,实际距离,却越来越远。
离开尔力,是在暮春时节。草原上的蒙古包零零星星,但不妨碍景色优美。一只只犹如滚动在草原上的羊群,一匹匹低头吃草的马儿,给了我最后的美好印象。
我把一切镌刻在脑海里,隐约预感到,只要一旦选择离开,就再也难以回去。
别了,阿古拉;别了,阿爸;别了,阿拉善盟。我恋恋不舍。
临别前,阿妈又对阿古拉讲起我们的阿爸。阿妈说,你们阿爸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却是一个正直的人,从未向别人牛奶里插过手指头,也没向别人马群里甩过套马杆。
阿古拉一言不发,等阿妈说完,问阿妈,您还爱阿爸吗?
阿妈犹豫了一下,简短有力地回答,阿妈永远都爱你们的阿爸。
阿古拉目光如炬,嘴角挂起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送我们,路过草原上的敖包,抓起一把土堆在上面。等我膜拜祈祷完,紧紧地拥抱住我,一再嘱咐我不要忘记他。我也紧紧地抱着阿古拉,哽咽得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我还真有些舍不得离开我的安达,舍不得离开阿拉善盟大草原。
然后,我们开始用蒙语唱《我的父亲是牧马人》那首歌。在阿拉善盟大草原上,早晨太阳的光环团团笼罩我们,像是秋天里金灿灿的向日葵花盘。
常在马群旁浮现的音符,是父亲唱给草原最真的心语。常在耳边萦绕的牧歌,是父亲留给我的最深的记忆。我的父亲是牧马人,我的父亲是歌者。桀骜的烈马驰骋千里,也逃不脱父亲轻盈的马杆,多才的百灵唱尽山林,也赛不过父亲动人的歌声。我的父亲是牧马人,我的父亲是歌者。扶上马背送我远行,父亲是我最近的依靠。踏上征程回望故土,父亲是我最远的牵挂。我的父亲是牧马人,我的父亲是歌者。
阿古拉声音颤抖,气息绵长,令人不由自主想到阿爸,他在蓝天白云之下牧马高歌,毡包,羊群,马鬃飘舞奔腾的马匹,一切都那样充满激情,充满力量,令人热血沸腾。
但本该低婉厚重、秋天一样深沉冬天一样沧桑的歌,被我们在那一天用“诺古拉”颤音唱得缠绵反复,哀愁凄苦,令人潸然泪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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