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扛着一只长凳子,他必须要这样做,因为他是一个手艺人!
留着寸长的短发,黑色的发丛里已经花白了。在外面东奔西跑,不知不觉把他的年龄提升至苍暮之年。掐指算来,已经过去了一个花甲的时间了,年轻的英俊模样也将他狠心地抛弃了。在喧嚣噪杂的大街小巷,让逐渐消瘦的背影不知疲倦地穿梭其中,好像在和燃油的汽车赛跑,纵使他长着一双光速的飞毛腿,也追赶不上逝去的青春!
他是一个磨刀匠。
那条长凳子的一头,安装着磨刀用的砂轮。另一头空空如也,是干活的时候用来坐的。这样一举两得的精简的设计手法,也只有经常跑江湖的手艺人做得出来,因为他们热爱自己的手艺。
他走街串巷,在广州琼楼玉宇般的大厦面前,他显得太过渺小了;在绚丽斑斓的广告牌面前,他显得太过逊色了;在震耳欲聋的汽笛面前,他又显得太过喑哑了!
他沿街走着,每一次的停歇,都像是一个驿站,可是下一站在哪里,他就不太清楚了。
他扯着沙哑的喉咙,吆喝着:“磨剪子——磨菜刀!”
他走过一幢又一幢高耸的居民楼,在每一个小区大门口稍作停留的时候,他都会遭到城里人的鄙视,有些人望着他,就像望着一只怪物,又像似,在看一只刚刚从土里爬出来的蝼蛄。他们在背后嘲笑他,他甚至不如一个收破烂的那么受人欢迎。
在某种机缘的巧合下,他挎着他沉重的工具箱,和扛着那一只长凳子,在我的工作地附近出现了。他穿着一件蓝色褂子,还穿着一双千层底布鞋,就在路口那里徘徊不定,看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去是留。
因为有一位老太太需要他留下来,说她家有两把菜刀钝了,让他给打磨打磨,可是,她是一个很吝啬的老妇人,所给与的价钱令他不太满意,他有点不想干。然而,他又有点舍不得,让这笔来之不易的生意白白溜掉,因为他上午没有开张,如果下午还没有生意可做的话,那他这一天的奔波劳碌就算是白费了。
手艺人凭的是手艺,商人凭的是本钱。所以,手艺人比起商人来,是有利可图的,无论或多或少!
权衡之下,他终于决定在此地逗留了。
这条街道很少看见有车辆往来,因为这里是居民区。四周的环境相对来说,肯定比立交桥周围幽静,雅致。处处都摆放着盆景植物;那些人工建造的花坛草埔,随处可见。这一带的小区,都是花园式的小区,这是最值得赞美的地方!
他选择的安营扎寨之地,有着几株小叶榕树,和几只大理石凉椅。他在其中央地段,放下了工具箱和长凳子。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铁铲来,放在面前的水泥地上。他的必需工具非常之少,就是一把铲,一块细石。而且那把用来抢刀刃的铲子,也还是自制而成的。对手艺人来说,自制的工具使用起来,最得心应手!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他就坐在那条长凳子上等,一边等着,一边抽起烟来!
“那!就是这两把了。”老妇人把刀面和刀柄都呈现黝黑的菜刀,顺手往地下一丢,说道:“你能不能再便宜一点?”
“这位大嫂,我这手艺并不赚钱,我现在干的,已经是赔本赚吆喝的买卖了。”
他既无奈又愠恼,看来城里人并不是个个都是银行家,也并不是个个都是慈善家!
“那行吧,我也不跟你讨价还价,假如你的手艺值不得这个价钱,我可就一分钱不给!”老妇人收敛了笑脸,一本正经的说道。
“这你可放一百个心,我的手艺要不值得这个价钱,你把刀拿走,我一分钱不要。”
他边打保证,边动手开工。
先使用铁铲子抢了抢刀刃,然后才使用砂轮打磨。砂轮像一个螺旋桨,一侧装有搅动的手柄。他一手搅动砂轮,一手把刀摁住;砂轮与刀相磨,发出哇哇啦啦的摩擦声,这声音非常的响亮,引来了不少市民的围观。
万事开头难,他的生意一经开张,就迎来了好几个顾客,他开始忙起来了。
那刀刃与砂轮耳鬓厮磨所产生的火花,看上去,和以前父亲电焊时所迸溅的火花,异常相似,如出一辙!
父亲和他一摸一样,是个到处走动的手艺人。
不过,父亲不同于他的是,他在城市里走街串巷,而父亲则是在乡村间走街串巷。
父亲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仅心灵手巧,而且善良朴实,这是乡下人与生俱来的高尚品性!父亲学什么都快,几乎是一看就会了。但是,他这一门电焊手艺,是学于何时何地?我竟一无所知!也许是我年幼无知吧!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父亲就经常带我下乡。
一张宽大的三轮车,乘载着我和工具箱。父亲的工具箱要比他的重得多,那个笨重的铁匣子,犹如一个百宝箱,所需工具应有尽有,包括小钢锯,老虎钳,锤子,扳手,螺丝刀。
一般大件的家伙,比如气焊所需的氧气瓶,电焊必备的电焊机,以及绞铁皮用的大铁铡等,都是放在我面前的。
我喜欢跟着父亲出门,每一次一走出村子来,我就比较兴奋,因为面前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北方的大平原,在眼前呈现出了它应有的轮廓。
在麦收季节来临之前,正是农民修整农具的高峰期。在这个时期里,父亲带我出门的次数最频繁。每一次出行前,父亲总是三番四次地叮嘱我:“到了别的村庄,我做活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乱跑,一个人很容易迷路的,要是跑丢了,那你就甭想再回家了!”
“我知道了。我一定听话。”我总是重复着这一句话。
麦子成熟,收割前的田野,到处洋溢着丰收在望的喜悦,到处弥漫着麦穗散发出的芳香!
麻雀在沿途的电线杆上聚会,之后是成群结队地扎向麦田,去参加庆祝丰收的庆功宴!
在原野里,阵阵热风吹动着层层麦浪,麦田像金色的长江,黄河一样,汹涌澎湃地涌动着农民播种下的希望!
村庄遥遥在望,一个连着一个,一片连着一片,四周围着葱翠蓊郁的杨树,柳树,榆树,刺槐树,还有在早春二月开满一树紫色喇叭花的泡桐树!
进到一个村庄里,父亲也像磨刀匠一样,扯着喉咙吆喝着:“焊东西啰——焊东西啰!”
父亲每一次做活计,都是很专心,很仔细,兢兢业业,又本本分分,在报酬方面,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由于父亲手艺好,价钱公道,为人又不卑不亢,有钱你就给俩儿,若是没钱也不勉强,说声客气话就行了。因此,父亲广结了不少人缘,无论到了哪里,只要有人的地方,或多或少都会有几个熟识的人,离老远就开始向父亲打招呼了。
“呦,你看从那边正往咱这边走来的,不正是北庄的手艺人——老陈吗?”在村口的田间地头,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叔,向另外几个正在修整打麦场的村民,这样传达着信息。
“对,就是他,他的手艺可好了,去年我家的铁镐和镰刀,有几把把柄断裂了,正好那日他来了,我就叫他给焊了焊,价钱也便宜,手艺真好,一直用到今年也没见坏过!”一个人瞧着父亲的身影说。
“呃,我认出他来了。”
“他是一个手艺人!”一个比较年轻一点的人嘟哝着说道。
等父亲来到他们面前时,他们看见了我,于是就逗我玩儿。
“你儿子长得真好看,将来会有出息哩!”
父亲向他们乐呵呵地笑着。
“你们爷儿俩,今天打算到哪啊?”一个站着的人这样问。
“到哪?现在还没有确定嘞。”父亲茫然地说道。
“那就在我们庄上算了,去哪不是做活啊。”
“也不知道你们这庄上有没有活做?”父亲试探性地问着。
“这你甭操心了,就是没活做,晌午也不会饿着你们这爷儿俩!”有一个人性情直爽,这样打着保票说。
父亲沉吟片刻,别人的一番好意,是推诿不掉的。况且,马上就到晌午了,要是再往前漫无目的的走,可能连午饭也吃不着。何况,活计在哪里不都是一样做吗?
“行吧,我现在就进庄子去。”
父亲推着满载的车子,汗水顺着额头划过了脸颊。父亲看上去有些老了,黝黑的皮肤已经有很多条蠕动着的皱纹,好像一条条铁线虫在吞噬着年轻的岁月,年逾半百的父亲,不知历经了多少苍伤,和辛苦。
这是一个手艺人的历程!
有一次,我没有听父亲的话,到处跑,被一个农妇撞着了,她好高兴地喊道:“这不是北庄那个手艺人的儿子吗,像他这么厚道的手艺人,上天就是应该给他添个男丁,让他的手艺后继有人,一辈辈流传下去!”
她抱着我,回了她的家。父亲一发觉我不见了,顿时着了慌,神色紧张地到处寻找,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父亲把手里的活统统丢下了。
就在父亲为了找我而忐忑不安时,那位婶婶将我抱回来了。
在那位好心婶婶的家里,我吃到了好吃的棉花糖,和糖葫芦!
“咦!你跑哪里去了?”父亲满怀焦急地问。
“他在那边玩儿,叫我碰见了,我就带他回家去了。”那位婶婶安慰父亲说:“在我们这个庄子上,你甭担心他会跑丢啰,即使跑丢了,十天八天他也不会饿着,渴着的,这你放心!”
父亲把我抱起来,又一次告诫我说:“你要记住,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一步都不能离开我,知道吗?”
“知道了,爸,我下次不敢了。”我被父亲的紧张的脸色吓着了,快要哭出来了。
“别忙活了,你们爷儿俩不是还没有吃晌午饭吗?快收拾一下东西,到我家吃饭吧,我送你儿子回来的时候,早就安排好了。饭菜比不上城里,咱们农村人有啥吃啥,到家了,就别客套了,有酒有菜,先吃饱了再说!”那位好婶婶这样爽快朗朗地说道。
父亲不喜欢劳烦人家,给人家添麻烦。想推脱不去,可是那位好心的婶婶固执己见,诚邀不迭。辞让不过,最后就只好去了。
父亲到过很多村庄,也见识了很多人。每一次的午餐,无一例外,都是那些朴实好客的村民提供的,父亲想为他们做点事儿,来报答他们,可是,他们让父亲给他们焊了东西以后,又都一五一十地给了钱,这一点很让父亲为之感动!
到了后来,父亲年纪大了,干不了这活儿了,也就没有再游走于乡里庄上了!
每当有那些曾经熟悉的人,路过庄上,遇见父亲了以后,都怀念地说:“你有好些年没有去庄上搞电焊了,以前你每一年都会去的!”
“是啊,有好些年没去庄上蹭饭吃了!”父亲开玩笑地说着,眼睛里充溢着滚烫的热泪。
父亲的确是老了,由于经常搞电焊,父亲的眼睛已经昏花得不行了。
然而,我并没有像那位婶婶希望的那样,成为父亲手艺的传人,父亲也明白,他的手艺并不适合我,我的梦想,我的未来和父亲的不一样!
那个磨刀匠与那位老妇人发生了口角,还挺激烈。
“你别这么不讲理好不好”磨刀匠愤慨地说道:“你别走啊,你让大家说说,我们这些手艺人容易吗,一天到晚东奔西跑,辛辛苦苦给你们这些城里人做了活,你们竟不想施舍个饭钱,这是什么道理吗?!”
“你还有脸说呢,我家的菜刀本来厚实着呢,被你这样一磨磨薄了许多,我还没有开口向你讨还铁屑钱,你反到向我讨要起手工费了,哼!想要钱——没门儿!”老妇人气哼哼地走了。
围观的城里人,向那个手艺人嗤之以鼻,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
这就是手艺人的生活!手艺人的命运!
谨以此文献给伟大的父亲!
2009-5-9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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