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终于拗不过时间磨砺，象一盏熄了油的灯，渐渐黯淡了天色，稍留了一缕金色余光，照在武爷古铜色的脸庞，使他本就严峻的神情显得格外凝重。他望着娇柔的鸟儿随风掠过稻浪，载着几声清丽脆鸣，向影子苍茫的远山飞去；身后村落炊烟袅袅；不远处溪水潺潺依旧；八月的田野，静谧、祥和。

傍晚，夕阳余晖反射，曾几度染彩了天际。这信手拈来的诗情画意，在武爷眼里不值一提，对他来说，只是昭示今天快要终结。此境此时，他总喜欢站在田埂抽着烟，习惯瞅着他耕作多年的稻田，稻子在八月已黄了穗尖，沉甸甸的，映入武爷的瞳孔，却不见他有丰收喜悦的眼神。自我记事起，就喊他武爷，是缘于他的辈份与我爷爷等同，尽管他年不过花甲，但在农村年大不如辈大的说法，颇为敬重。孩童时，并未觉察武爷与众不同。而今再见武爷，便感觉他老了，已不在是那个肩挑二百斤健步如飞汉子，人也变得沉默寡言，惟独未变的，他还是抽着市场上最便宜的烟。

如今的乡亲们，早把种田当作副业，但凡年富力强的，大部分时间，都涌向城市，成为名不虚传的农民工。每当春耕秋收，这些民工便转换为老板，只需向家里汇三五百元，就有机械化倾刻完成。惟有武爷，自始至终保持着原汁原味农民本色。当大部分犁耙早已尘封在阁楼，已宣布退出历史舞台，而他仍旧逐赶着那条瘦骨嶙峋的老水牛，扶犁打耙，卑躬屈膝播种收割，完全摆不脱传统手工范畴。用武爷的话说，他嫌机械耕田不匀称，收割浪费很大。

武爷年纪大了，已走不出家门。他知道自己几根老骨头，已撬不动城市冰冷的地面，几把老汗已难兑换廉价的买菜钱。所以，他窝在家里守着一亩三分地，原本就是无奈之举。其实，他还是有些经济头脑的，他早些年买过一台豆腐磨机，是他惟一涉足生意的一次，也是他今生浓墨重彩一笔。那些日子，每逢大小节日，为乡亲们磨些豆腐，赚点加工费，另外起早摸黑自制豆腐，骑着三轮车走村串户叫卖，成为方圆几里地的知名人士。殊不知近几年来，乡亲们不种黄豆了，赚加工费也成为泡影。黄豆也很快地涨价，他掌握的技术微薄，总弄不懂市场里的豆腐，为什么总那么细嫩而且水份十足，自己制作的总赚不到钱甚至亏本，很快，他那台心爱的磨豆机便下了岗。他今生惟独一次“轰轰烈烈的事业”，也成为过眼烟云。于是，他又犁着他的田，侍弄着他的庄稼，只是感觉逐渐力不从心了。

听人说，武爷是个喜欢把算盘挂在腰间拨的人，也爱逞能、出风头，喜欢干些狗拿耗子的活，在村里人见人厌，口碑极差。他就是这么个人，村里有几次与邻村为了山地界发生纠纷，武爷理所当然成为重要干将，有一次，矛盾激化，被邻村的人照面来一扁担，武爷顿时头破血流，不过没打怕他，后来几次的纠葛，他仍旧是冲锋在前，骁勇无比。不过，事后倒是有人说武爷又憨又傻，是个无可救药的大怂包。

村里难免修些小水利，或架几根电杆之类，这些“项目”建设非要经过武爷点头，否则，一切图劳。村里人敬着他辈份大，尽管对他的意见不少，但还是会去征求他的意见。多少年来，他便成为村里人默许的管家。这些项目经费，村里无非是本着依山吃山的原则，几多年来，队长象换刀柄似的，一届又一届，山上的树木也砍了一茬又一茬，有几处山场就象被剃光的头，而换取给村里的实惠，能看见的，无非就是那田野里几根歪着影子的电线杆。对于村里帐目几万元的去向不明，武爷曾壮着胆向镇长反映过，不过杳无音信。于是武爷很生气，每逢村里再搞项目，又要上山伐树时，他总是扬言谁敢砍跟谁拼老命。一来二去的闹腾，他反而成为村庄上难剃的瘌子头。

武爷有句口头禅：“我怂就怂到底，傻就傻出样儿”。和他商量村庄上的大事时，每当他用这句话作为表示反对的结束语，其他人便知道又注定泡汤了，再去征求他通过的可能性渺茫。不过有一件事，在我脑海里记忆犹新。04年，村里孤寡老人张阿婆去世，武爷主动提出砍些树卖了来安葬张阿婆，通过商量，最后只同意为张阿婆买幅寿棺。而其余的费用，武爷却默默无闻地独自包揽，就象是张阿婆的亲人。那几天，他忙里忙外张罗着，虽然把张阿婆简单草率送上了山，但还是花了他两担谷，六百多元钱，对于他这个算盘别在腰间拨的人，是否又做了件怂就怂到底的傻事呢？

村前塘岸上有棵香樟，树上曾布满我天真笑声，上演着童年一幕幕捉鸣蝉、掏鸟蛋的拿手好戏。那年我离开时，香樟枝繁叶茂，树杆翠绿，而最近我发现，树皮又厚又硬，树干苍劲，枝梢也日趋枯萎。再看武爷，也不再是当年那个雄赳赳、气宇不凡的汉子，粗黑的脸庞已烙下几道深深的沟壑，背也微微长起老年驼。人树渐老，物人两非，但凡生命，谁也抵挡不了岁月的催蹂吧。

前年寒冬，武爷的独生儿子离婚了，之前听说是他儿子在外搞传销，几年来杳无音信，不知人还在不在，媳妇提出离婚，法院给判了。他儿子是结婚那年就外出打工的，也没有给武爷生个小孙子。如今儿子的性命都不知与否，其媳离婚也是情理之中。沉重的打击，使本就孤僻的武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近两年来，他感觉到自己将面对断子绝孙的结局。在注重传宗接代的农村，他已被流言诽语压得挺不起腰了。于是，他再也无资格在村庄上，继续充当“怂包”的角色了，他对某些人说他是上辈子造孽太深、做事太过、恶有恶报等等深信不疑！

不久，几座郁郁葱葱的山很快就被光了头。后来，村里人再也没有谁听武爷说过“怂就怂到底、傻就傻出样儿”之类的话，亦或是他这句臭名昭著口头禅已成为某些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