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一个用左手写字的女人。她写了很多的爱情。惊心的，平淡的，快乐的，悲伤的，有结果的，没结果的。她说，这里面没有她自己的爱情。　因为她用自己的右手写了太多的属于自己的爱情，所以她的右手废了。被太多的汹涌和沉痛腐蚀了。

我仔细地盯着她的右手。那只手是那么的正常，并无任何的疤痕和伤口。她把右手放进口袋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一面喃喃地说：其实很多人就象我的右手一样，外表看起来光鲜明媚，但是内里却有着眼睛看不到的忧痛。我们只是让这些暂时冬眠了。

我给周生宁讲这些的时候他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说：艾小溪，你又犯病了不是？好好的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干吗？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真的见过这样的一个女人。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的下巴上有一粒很小的颜色淡淡的痣。我还看见她穿着一件艾格的白色上衣。最后我还看见她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左转消失。难道这些都是幻象吗？是否真的有过这样一个女人，她总是用左手写字，带着暂时冬眠的伤痛在这个城市的一角生活？

我开始不想和周生宁讲话，他总是把我当成一个病人对待。在他的意识里艾小溪就是一个患有间歇性神经病的女人，是一个需要用照顾宠物的态度去对待的女人。

周生宁斜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睛看我把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扔进箱子里。他悠悠地说：这次是你今年第七次说要去找他。我瞪了他一眼，一脸怨气地说：这次是真的。周生宁我告诉你，我想明白了，这次我一定要去找他。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坟刨开见到尸体为止！周生宁冷笑着说：嘿，人家不会火化啊？我一下子泄了气吞吞吐吐地说：那，这个，这个我还，其实这个问题，我，我还真没想过。

周生宁走过来，帮我把箱子里的东西理整齐。他一边收拾一边说：真不知道这个戴西安给你下了什么蛊毒，让你这么要死要活的。

突然一阵心酸泛上来。

周生宁忽觉情形不对，马上嬉皮笑脸地说：艾小溪你得了吧，我给你讲个笑话算是饯行了。

我在t城的火车站打电话给戴西安。我说戴西安我来了，你够狠了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停了一会说，你站着别乱跑，我就来。那语气象极了我爸。

t城的火车站人头攒动。这个陌生的城市因为戴西安的存在而变的鲜活起来，有那么一丝的温情在空气里蔓延。

（b）

我第一次见到周生宁的时候他和他的第五任女朋友站在车站上。他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头发刺蓬蓬的，活像是一只刚从喜玛拉雅山回来的刺猬。他戴着很好看的耳丁，一颗简单的小水钻。后来这个耳丁被我抢了来。我没有耳洞，但是就是觉得那粒耳丁着实太好看了。他旁边站着的女孩穿橙色横条上衣，橙色眼影，背橙色的包。我当时想，多有趣的组合啊，刺猬配发条橙。

第二次见到周生宁的时候他已经和那个女孩分开了。他还是那身扮相，我心里暗想，不会就是这个家伙吧？这是一个bbs上的网友聚会。当时我在那个论坛上和一个叫做“二月眷养的仙人掌”的id一见如故，因为实在想知道这个仙人掌何许人也才来的。后来我和周生宁就这么混熟了。但是我一直不知道二月是谁。我觉得那一定是一个故事，而且是对周生宁意义非凡的故事。轻易地触碰只会破坏它的美好和完整。所以，除非周生宁主动去讲，我虽有多好奇也不会问或提起。

可是我给周生宁讲了戴西安。我告诉他我是如何如何地喜欢这个男人；我给他讲某年某月某一天戴西安做了某件事或说了某句话感动的我愿意用一辈子去记得；我不厌其烦地说戴西安是怎么离开了我的城市去了远的地方很久都不回来一次。周生宁一直安静地听我絮絮叨叨的讲，并适时地递给我水让我暂时舒缓一下情绪和喉咙。他是明白我的，我并不是想让他了解什么。我只是急需这么一个出口。

（c）　

我光着脚在戴西安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像是一个来参观动物园的小孩。戴西安就站在我背后平静地看着我。他的沉默是对我最大的纵容，我开始放肆起来，把他书桌上的一包烟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还炫耀似地冲着他拍了拍自己鼓鼓的口袋。接着我又打开他的衣柜，把他的棕色外套穿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在他面前跳来跳去。戴西安看着肆无忌惮的我开始笑，他笑的那么好看。我知道我有多么地喜欢这个男人。我曾经对周生宁说，我艾小溪活到现在只有两个男人深刻地影响了我。一个是我爸，一个就是戴西安。我总觉得我后天生来的勇气和坚强的理由都是戴西安给我的。我们从年少开始就目睹了彼此的成长和所受到的伤害。这样的男人我找不出第二个，也没有第二个。

戴西安有事出去的晚上，我赖在他家楼下的酒吧里看一堆人用塔罗牌算命。彼时，有一个好听的女声在唱小红莓的曲子。我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女子穿着黑色无袖拖曳着的长裙，微微有点胖。头发是干净的女式板寸，神情有点拽拽的。

一曲唱毕，她走下台来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她闭住眼睛用力呼吸了一下，再睁开眼睛时，我发现她多少有些黯然。

她的样子让我想到一个人。

牟小麦。

十九岁的那一年我的心境突然越过了这个年龄和许多成年人站在一起。我的父母没有察觉到这些，我把褪下的皮烧的干净，没留一点痕迹。

我的蜕变只有三个人看到。自己，戴西安，还有牟小麦。

我和牟小麦是孩子时就混在一起的。我们是彼此的镜子，她会告诉我13岁时我穿过一件特难看的衣服，而我会说她15岁骑过一辆又小又弱智的自行车。她一定会反击我说我16岁写的小说其实特矫情，那么我会说你从19岁开始不快乐。

是啊。女孩牟小麦从19岁离开这个城市去了别处后开始变的不快乐。我在10。1长假的时候去看她。白天我们没心没肺的狂欢，晚上在回住地的路上牟小麦在黑暗的公共汽车上对着我掉眼泪。

这也许就是开始新生活所要付出的代价。一个陌生的地方，能给你的不是希望就是失望。

牟小麦原来不是这样的。她在我尚有羞耻心的时候就在光天化日大马路上给我讲五花八门的黄色笑话。她说话的时候直率且夸张，眼睛闪亮亮地狡黠。她总是恣意地生活和成长，我喜欢她不矫情且纯粹坚强的样子。

在x城，牟小麦变得隐忍起来。象一只躲在角落里受伤的小动物。说话开始有了哀怨的苗头。我知道是爱情改变了她。这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爱的很艰难，每一步都走的很辛苦，开始担心和害怕，她的快乐开始受到了甜蜜又苦涩的牵绊。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者说，我看到很多人的影子。在爱情里有些卑躬屈膝的辛酸样子。我们失去了表情和语言，而想要跟随和相伴的爱情其实只是一堵残垣断壁。我们除了守着，没有太多的能力去修复。

（d）　

我蜷在角落的时候看见了周生宁忧伤的脸。他看着那个唱歌的女子，伸出手去摸她的头发。女子闪开了，他的手就停在半空中。手的表情很哀婉，那是我不熟识的样子。

我听见周生宁轻声地说：二月，回去好吗？　

女子耷拉着眼皮不讲话。我看见周生宁的身体颤了一下。这个女子的沉默犹如扎在他身上最柔软部分的一根刺，不足以致死但足够疼痛。

开始是这样的。

二月上了一辆开往这个城市东头的公共汽车。周生宁就站在她后面。二月的脸苍白且干燥，象是生了病一样。后来她曾指着脑袋告诉周生宁，除了这里她哪儿都特健康。

车上的人很多。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二月一侧，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怪异而满足的笑。二月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眼睛盯着手里的那一小盆仙人掌。几站后，车上的人下的差不多了，中年男人依旧站在那里。二月抬起头淡淡地说：够了吗？现在你能站远些吗？男人一脸错愕，然后小声骂了几句脏话悻悻地下了车。二月的头又垂了下去，她盯着仙人掌的眼睛眼睛像是春天解冻的湖水。

周生宁有些心疼这个沉着脸并不美丽甚至有点胖的女孩。

后来，二月和周生宁住在一起了。这个城市对于二月来说是陌生的，她的历史都住在另一个城市里。二月经常会判断错要走的方向。但她说：一辈子总要冒个险的。她只身来到这里，为的只是经历一次冒险。然后才能死了心继续平庸地生活。这种轻率带着一种奇妙的可爱，使得这个普通的女孩闪闪发光。她对于周生宁来说就是无意中得到的宝贝。在外人眼中她是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其实她是一颗陨石，身上还带着生活在天空中的一种特殊气味，靠近时你就会被她吸引。

二月并不是一个性格孤僻内敛的女子。她走路总是蹦蹦跳跳的，无赖的时候就窜上周生宁的背，扭着他的耳朵让他唱个小曲。两个人就这样娃哈哈地快乐。二月养的仙人掌的顶上已经有了淡粉色的小花苞，煞是好看的样子。

后来的后来，二月离开了。仙人掌还站在窗台上。周生宁发现仙人掌有了颓败的迹象，用小刀剖开，内里早已腐烂的一塌糊涂。黄色的汁水缓缓留了出来，他不觉一阵惊心。

原来女子的内里有着他从没注意到的溃烂伤口。她不讲，但存在是真实的。

（e）

二月起身，给自己点了一只烟。周生宁静静地看着她，两个人的忧伤在空气里肆无忌惮地挥发。就是那么一刹那，周生宁抢过她嘴上叼着的烟，伏过去亲吻她干涸的唇。我看着他们，眼泪弄脏自己的脸。

戴西安，我多么怕来不及和你相爱。来不及告诉你，我关于厮守的种种想象。

我几乎是用着冲的速度跑回戴西安的房间。他早已回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开始流着眼泪一字一句地讲：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爱你。

戴西安走到泪留满面的我跟前。我满脑子都是他。第一次冲我微笑的他，冬天的寒冷早晨陪着我走向学校的他，骑单车带着别的女孩在城市里穿梭的他，在公园帮我梳头发的他，陪我打泡泡堂的他，安慰我所有不开心的他，告诉我成长是要经历伤痛的他。

他看着我说：小溪，其实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健康地相爱。

一阵眩晕。

绵长的等待和徘徊过去后，换来爱人的微笑和甜蜜的吻。

我想打电话告诉牟小麦关于此刻的幸福。抓起手机一边拨一边随意靠在一处。戴西安站在门边看着脑门上写着快乐两个字的我一个劲地笑，笑的那么好看。

电话一直没通，我的身体向后倾斜了一下，一阵碎裂的声音。

我倒在爱人家中粉碎的镜子里，世界都变成了鲜红的颜色。甜蜜而略带腥气的味道覆盖了我。胸腔里猛地疼痛，疼痛象一只揪住我的手，把我往一个未知的深渊拉扯。它堵住我的嘴，我的呼吸开始变的急促。我想看看戴西安的脸，他和我就近在咫尺，可是我觉得好累，睁不开眼睛，有什么压迫着我，阻挡着我。

终了，我死于爱人期许的美好刚开启的刹那间。死于一场非命的爱情。

戴西安，这就是我们应有的结局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