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很多地方,管奶奶叫亚婆,爷爷叫亚公,我们那全都这样叫。
亚婆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坯子,在我的记忆里,在方圆几十里地,很难见到有亚婆那种气质的老妇人。打有记忆开始,我就寄居在隔壁的亚婆家。亚婆人很和善,人缘很好,逢人都会和她打招呼或她会和人打招呼,大家相遇问好时,总是笑咪咪的;亚婆的脸上,从来看不到愁容。
亚婆是个非常讲究的人,家里家外,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我,因为小,还会尿床。和亚婆住在一起时,总是我睡在中间。一到冬天,尿床可是个麻烦事,不单尿湿了裤子,还会连床上的铺盖一块尿湿了去。只在这会,亚婆才会表现出对我不满。那时大家都一穷二白,裤子能穿的很少有备份,尿湿了,只有脱光光,再在底下垫个什么的,以隔绝尿湿的床铺和身体之间的接触。对尿床的愧疚,那时的我肯定缺乏深刻的认识;垫垫子,脱光光,全是亚婆代劳,我和亚公都只管呼呼地睡。有时,亚婆会挺不耐烦地推推脱得光光的我:向亚公那边去,别向着我。
在我们众多的堂表兄姐弟妹中,亚婆最疼爱我,因为亚婆说我从小聪明。我上学学会算数后,亚婆上街一定会带上我,说我能帮她算数,而且快又准。十岁以前,我生病,大多是亚婆带我去看医生,看完医生后,总不忘给我买点糖果龙眼什么的。当然,再大点的时候,也就是十二三岁起吧,生病,我就自己到医院挂号看病了,再也没有劳烦过亚婆。
小时的我,有点固执,大热的天,就不肯回床上睡,要睡在大厅的宽板凳上。南方的夏天,蚊子很多,亚婆端张小凳,打着蒲扇,坐在身边为我驱蚊扇凉。扇久了,亚婆大抵也累了,边扇边低声叫道:锋仔,回床上睡吧。我装作睡着了,动也不动。亚婆依然慢悠悠地扇着蒲扇低低地呢喃着那同样的一句话。我偶尔裂开一条眼缝,窥视一下亚婆,亚婆的头半垂着象在垂钓,依然低声呢喃着。有时我便在心里数数,并想:亚婆如果数到十声我便回床上去睡,可亚婆总是不能连续叫到十声就停了,我又在模模糊糊中睡着了。半夜,有个生产队早起巡视的人路过亚婆家门前,见点着煤油灯的门开着,亚婆坐在那里,便说:大奶奶,怎么还不睡呢?都快三点了。
没住亚婆家后,我还是会常到隔壁的亚婆家,但总是在亚婆家有好吃的时候或自己端着一碗稀饭,无下饭菜的时候。有好吃的,尽管亚婆自己也不多,但亚婆总会拿过小碗给我盛点;如果我端来碗稀饭,亚婆最少也能在我的碗上放上一条小河鱼的上半截鱼头。
亚婆一生生了八个孩子,除第三个夭折外,都长大成人;我父亲兄弟三人,他排行第六,排在第四的是我父亲的哥哥,第八的是我父亲的弟弟。在我懂事的时候,父亲的兄弟姐妹们都已成家立业,都有了我的堂表兄姐弟妹们。
亚公是方圆百里的知名人物,以致于他去世二年了,还有人不远几十里找上门来求助。亚公其貌不扬,但精明能干,光得比毛主[xi]还有风格的脑袋,犹如一面智慧的旗帜;如炬的双眼,仿佛极具穿透力的强光。听说年轻时,亚公曾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亚婆那会还珍藏着亚公挑战极限时附上神灵气息的信物。可是我至今难明,亚公娶亚婆时已三十二岁,亚婆才十六岁的事实。那个年代,怎么那么老才娶妻呢?而且还能娶个那么漂亮的美人!首先声明,之前是亚公未娶,亚婆未嫁,况且亚婆还是当地一大户人家的千金。
亚公年轻时可是历尽艰辛。年幼丧父,母亲改嫁,十六岁过继给了外婆(外祖母)。亚公的外婆家也是当地的一大户人家,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大家族,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家族成员莫名地接二连三的死去,到最后就只剩下了孤孤单单的亚公外婆一人。据说亚公外婆家有一座坟,叫“双珠坟”,应该是一对夫妻的合葬墓,下葬后,全村鸡不鸣,狗不吠。有人认为这种现象对村里其它人家都不利,但又碍于当时亚公外婆家族的势力,不敢明争;于是就暗暗派人凿穿了“双珠坟”里的棺材,往里灌满马尿,破掉了“双珠坟”的风水。自此,村里鸡也鸣了,狗也吠了。打那会起,亚公外婆家便开始接二连三莫名地死人,一直到最后剩下亚公的外婆。
听说亚公外婆那个家族姓姚(或者饶,因为当地方言二字同音,那时小,我没有考究意识,所以至今也没有弄懂。),应该说,我的父辈们,也没有见过亚公外婆家族的任何成员。但姚家(或饶家)的先人们沉睡的位置,依然是我们每年清明节的必修课。自打会走路开始,每年我都随祖父辈们爬山涉水除草扫墓,当然也包括那座“双珠坟”。为了接管外婆家的财产,也因为亚公年幼丧父、母亲改嫁,亚公过继到了外婆家。其实所谓的财产,也就是些农村的房屋土地而矣。很快,亚公因为人单力溥,许多土地慢慢地让人侵占了去,所剩无几,亚公只得靠手艺维生。也正因此,到解放后土改时,亚公一家划归了贫农。
亚公有个外号,叫做粥佬,是亚公年轻时以卖粥为生所得的雅号;方圆百里,都有亚公粥铺的影子。到我懂事时,自然是找不到亚公粥铺的迹象了,那时全国上下,都在割着资本主义的尾巴呢,更不可能有粥铺的存在了。不过有时随亚婆路过某个场镇的某个地方时,亚婆会指指说,这个是你亚公以前的粥铺。那神情,平淡得就象在说别人家的事一样,看不出亚婆有任何的异样。
我体会最深的亚公的手艺,就是编竹器了,亚公能编制各种各样的竹器,他编的竹器,人人喜欢。偶尔拿到市场去卖,别人的可能无人问津,但他的一会就能卖个精光。但在我的印象里,让亚公名声远扬的,并不是亚公的手艺,而是他的卦术。他的卦,和我们通常见到的占卜算卦不太一样,但实质内容可能相同。就是不管谁家的大人小孩、猪鸡狗鸭,有什么头晕身热、燥闹狂乱,经他糊弄一番,居然大多都好了。每当为前来求助的人办完了这些事,来人总会给亚公送上一角二角或几个番薯芋头什么的,亚公也不会推辞,很自然地收下。有些自家条件稍好点的人,可能会多给些的时候,亚公坚决不会要,以二角为标准,多的全会退回去,我也从没见过亚公收过别人超过二角钱的财物。有些穷得实在揭不开锅的,空手而来,亚公总也一视同人热情相待。因此亚公甚得人们敬重。我曾问过亚婆为什么亚公要收人钱,亚婆说,那叫手信,不收不灵的。当时全社会正处于破四旧立四新的时代,这些勾当是不能公开的,否则就得游街示众,甚至挂牌批斗。然而尽管形势那么恶劣,亚公却从没有受到过任何冲击,甚至连口头警告也没有。那时,我的堂兄曾无数次的赖着亚公想让教他这些奇门异术。亚公只有一句话:现在是新社会了,你们用不着学这些!不管堂兄如何费尽口舌,亚公始终坚决如一,不为所动。据说亚公的异术远不止这些,因为新社会的原因,很多东西都让亚公藏在了肚子里,最后带回了天国。
然而亚公的这些事,概与亚婆无关,亚婆也从不闻不问。亚公对亚婆非常好,从不让亚婆干过任何体力活,亚婆除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外,亚公在世时,我从没有见亚婆再做过其它事情。亚婆过生日,亚公是要为她庆祝三天的,生日的头一天便开始过,生日那天最隆重,生日之后一天还会庆祝。虽然庆祝的实质内容不外乎就是买点肉,加点菜而矣,与现在的生活水平无法相比,但我显然看得出亚婆透着血丝红润的脸上荡满了笑容。直到现在,我都为亚公的这种行为所感动;二个人,爱了几十年,还能相待如初,不枉此生啊!
亚公八十六岁去世那年,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天大家忙得团团转,外面的亲人都往家里赶,家里的人都忙着办丧事。亚婆表现得出奇的平静,尽管眼角垂着泪,仍然有条不紊有序地安排着各项工作的进行。那天,我一直被安排到镇上买各种各样的物品,虽然离镇不远,只有几百米,可是跑来跑去一整天,到傍晚时,已经累得站不起来了。
亚公去世前身体一直很好,他和亚婆的生活担子,到临去世前都是亚公独力承担。就在亚公临去世那年的春节过后不久,亚公在大我十岁的堂兄的一再摧促下,带着我和堂兄回了一趟他的老家,也就是亚公过继前出生和成长到十六岁的地方,找到了连我们父辈也没曾去过的亚公父亲的坟墓。而在此之前,亚公极少回过老家,也从没有带过任何人寻找过亚公自己父亲的墓地。但打那以后没过多久,身体好好的亚公就去世了,在去世前三天,亚公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依依呀呀比划着,可大家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至去世,亚公也没留下任何遗言。而我,站在亚公的床前,看着亚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晚上,我和亚婆、堂兄守在未入殓的亚公的尸体旁边,整整一夜。在我们那里有个风俗,一定要有人守尸,习惯叫守灵,否则猫会挖去尸体的眼睛,很不吉利。一直到第二天亚公下葬,我也没看见亚婆嚎啕大哭;只是,亚婆的眼角,始终淌着泪,默默地闭着腮帮微陷的嘴巴,心里总象在寻思着什么,专注、投入。随着亚公的下葬,开朗的亚婆显出了满身的疲惫和木纳的伤感。
因为亚公亚婆在子女长成后就开始独立生活,我从读小学开始也住在了自己的家里,亚公去世后,亚婆要重新面对生活的一切。亚婆最先帮生产队看看晒谷场或什么的,后来有空便帮镇上的一个裁缝店做做钮扣等针线活。亚婆针线活做得很好,老式布钮扣更是一流,自从亚婆开始接手裁缝店针线活后,所有这些后期手工活,店里全都交给了亚婆,一是亚婆确实做得好,二也是店主人在关照亚婆。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开始分田到户了,亚婆也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亚婆一辈子没干过农活,这对亚婆来说,可是个大难题;但亚婆什么也没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的伯父一年到头很少在家,长期在外经商;我的父亲也一样,一年回家也就那么二三次,全国各地的跑;而我叔叔当兵转业后分到了海南,虽然不算远,但那时交通不方便,一家人几年都不会回来一次。亚公还在世时,叔叔曾接亚婆到海南住过一段时期,那应该是亚婆一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因为伯父家和我家都有一大群孩子,生活上自顾不暇,很难顾及到亚婆。农家的孩子,放学回家都得帮着干活,能干得动什么活就得摊上什么活。初中以前,放学回家,在晚上睡觉前,我从来就没有机会看过书、做过作业。小学毕业之前我看完的四大名著,都是夜里点着煤油灯走马观花般地看完的,而且这些书全是乞讨般地向人借来的,直到高中毕业,我也未曾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一本字典;初中学几何的圆规三角板量角器直尺,都是借着用的;值得骄傲的是,我的几何一直是名列前茅,还考过全区第一。从小到大,我没有向父母要过一分零花钱,自小便学会自己挣钱,当然,那都是些小钱。比如到野外寻找芋苗、菜苗收集起来拿到镇上卖;比如捡破烂,龙眼核拿到收购站收购;比如捞鱼捞虾;比如拿杆称赶场时帮不会称称的人过称收点手续费;自己所要的一切费用,除学费外,大都自己解决。然而这些事,都发生在我小学毕业以前。父母基本上无暇顾及我们的学习,只会不停地告诉我们什么什么事要做。所以至今我也很难明白,作为拥有文革前大专文凭的父亲和中专文凭的母亲,为何就回到了农村扎根?对待子女的学习为何会是这般态度?
看着亚婆劳作的背影,我的心在滴泪。只要有空,我就会帮亚婆挑挑水,砍砍柴。可有时忙了顾不上时,亚婆从不主动叫我,自己挑着两大半桶水,颤颤抖抖,一步一步蹒跚地走着。我觉得这实在不是办法,便和比我大一岁的堂姐商量,我们俩一人一周,承包亚婆的生活用水,堂姐欣然应诺,我大慰。从此,亚婆的吃水问题就算解决了。在我五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我感觉亚婆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做许多事都力不从心了。我找到妈妈说:能不能我们和伯父家每家每年固定给亚婆一定量的粮食?保证亚婆不用干农活粮食无忧?妈妈和伯母商量后,都通过了。亚婆从此,又不用再干农活了。偶尔会自己种些小菜什么的,那已相当于自我娱乐了。
我上初中时,最初跟着我父亲去学做生意的我的七姑父发达了,成了我们地区的首富。我记得1983年我看过一份有关于他的报道,说我七姑父前一年交税超过二十万元人民币,那在当时,可算是个天文数字了,税都如此,财产就可想而知了。亚婆从此就住在了七姑父家,帮他们家照看下家门什么的。有时,我就会有好几天也看不到亚婆了。
我上到初二时,有一天上晚自习,在半路上撞见了很久没回家的亚婆,我忽然发觉,亚婆的头发全白了,心底涌起一阵阵莫名的伤感。我很努力地忍住没有掉下来的泪水装得很平静地说:亚婆,你回来了!亚婆堆起有些倦容的笑脸说:又长高了啊,慢点走哦。酸酸的心,一直伴了我好几天。
初二下学期一天,当我回到家时,突然听说亚婆去世了。我如雷轰顶,嚎啕大哭。因为听说亚婆是得疟疾去世,大人最先都不让小孩子靠近,亚婆满头白发和略带疲倦的影象,就成了我永久的记忆。大人们又象亚公去世时那样忙前忙后,做棺材,看风水找土地,为亚婆的丧事乱成一团。这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亚公去世时的情景,想起当时亚婆的一举一动,泪水就象断线的珠子,滚滚而出。在我昏昏沉沉的时候,听到大人们还在讨论亚婆风水宝地的事,我突然想起,大约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一次捱了妈妈的打,一见到亚婆便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一边抽泣一边说:亚婆,你死了我要和你埋在一起。亚婆笑着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净说傻话,我死了是要和亚公埋在一起的。而在亚公去世丧事办完后,亚婆曾经慎重其事地和我说过:锋仔啊,记得哦,我死了就和亚公埋在一起。我赶忙将此事告知大人,大人们恍然大悟,大家都公认这一定会是亚婆最后的心愿,就按照这样的方式开始处理亚婆的后事了。
而我依然,通宵守在亚婆的灵前,不过不同的是,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因为亚婆已经不会守灵了,堂兄在外地还没赶回来。
就这样,亚婆离开我了,永远离开我了!
虽然亚婆离开我已经二三十年了,我还是时常想起亚婆,每次想起亚婆,我很难控制住,能让自己不哭。
分好几次,才打完上面的文字。因为,泪水挡住了屏幕的视线,哽咽抖动,使得手指摸不准打字键。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亚婆,可以让我常常为她哭泣!因为,我不能为亚婆对我的爱,实施过一丁点的回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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