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一早一晚的,村庄里总回荡着肥猪们凄厉的嚎叫声。这叫声此起彼伏的,伴着隆冬的白雾一起升腾,回荡在腊月的天空,奏响了新年的序曲。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只吃不做的猪奉献主人一身肉似乎天经地义,因此没有谁去理会它临终前的求告。猪是年猪,凸肚肥臀,沉重得走路都喘气的胖子。主人家用青草、红苕、苞谷等一瓢瓢把它喂养大,绝没有添加一颗饲料,是纯天然绿色食品,吃着格外放心。庄户人家一年只养这一头,留着过年自家吃的,并不拿它去交易,吃着就格外豪放。
饿了一夜的肥猪禁不住一瓢猪食的诱惑,从猪圈里踱了出来。杀猪匠冷不盯用铁连环把猪嘴钩住,帮忙的人跟着一起往外拖,揪耳朵、抓尾巴、推屁股,任凭猪拼命地挣扎、凄厉地嚎叫却死不松手。七手八脚摁倒在架子车上,杀猪匠一只手扳起猪的脖子,一只手握紧了刀照着猪脖子捅下去,刀尖直抵猪心,连刀把都没了进去。屠刀抽出的那一刻,殷红的热血像恶狗一样蹿了出来。过了不久,断了气的猪被请进大黄桶里洗澡。杀猪匠一手抓猪头,一手抓尾巴,在滚烫的开水里左右倒腾,嘴里还哼哼着快乐的歌谣。那情形,俨然是一项艺术表演了。接着捶毛、刮洗、用凉水激,三下五除二,白白净净的猪八戒倒挂在肉架上。杀猪匠割下的第一刀往往是猪后臀上的一大块,有五六斤重,主人家就拿这块冒热气的肉下锅去煮。
这是简单质朴的乡村生活中比较奢华的仪式之一,杀猪请客吃匏(páo)堂,劳碌了一年的庄稼人终于又可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了。客人大多是主人家的亲戚,杀猪匠和帮忙的自然也算在内,大人小孩起码要坐两三桌。菜是匏堂菜,猪血、豆腐、萝卜、白菜、蒜苗和着热肉一起焖。肉切得有一指厚,巴掌那么阔,夹在筷子上一颤一颤的。咬一口满嘴冒油,满口生香,嚼起来满有劲道。匏堂菜是主菜,主人家焖了一大锅,用搪瓷盆子往出端,管饱了吃。当然,绝对少不了芹菜豆腐干、爆炒莲藕,也少不了时鲜的大棚菜,如蒜薹、青椒什么的,还有家常的豆豉炒回锅肉。酒是此地的苞谷烧,每人面前一大杯,谁也不用劝,端起来就喝,喝完自己倒。吃着,喝着,笑着,闹着,酒肉的醇香将农家的小日子紧紧包裹。
酒足饭饱后,一大伙人围了火盆烤火、吃烟、冲壳子、摆龙门阵,高兴了又继续喝,匏堂因此久久不散。乡亲们谈农事,说收成,嚼张家长李家短的,夸主人家大方的同时,笑话某某家的匏堂菜不好,肉切得像猫耳朵,模仿城里人,一点也不大方。亲戚们拉家常,叙旧情,盼过年,过问年货准备得怎样,主人家身体好不好,一席话说得人心里暖暖和和的。临走时,主人家给每家亲戚送一块肉。作为回礼,亲戚们过几天杀猪时也来请这家主人去吃匏堂,同样份量的一块肉又被提溜了回来。一进腊月的门槛,几乎天天是有酒有肉的好日子。
在乡村,某些传统是根深蒂固的。所谓吃匏堂者,杀猪请客是谓也。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只有乡村将我们的古风沿袭得最好。“匏”原本是一种比葫芦还大的果蔬,苏子《赤壁赋》中就有“举匏樽以相属”的说法。想那匏做的酒杯应该比碗要大得多了,同样是赞美洒脱豪放的吃喝、有情有义的日子以及酣畅淋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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