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问黎淳(四)——看今朝僧庐禅雨
数百年来,生活在状元街一带的老人们,每当秋始夏余,风清月明的夜晚,习惯把家里的凉板(亦有用堂屋大门板的)放在大门前的走廊上或树荫下,用两把高木凳承着,让儿孙们坐在上面,拿一把大芭蕉扇驱赶着不长眼睛的蚊子,不厌其烦地给儿孙们唠叨着黎淳中状元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以驱赶一天劳作的辛劳和疲倦,寻找一份属于自己的快乐和宽慰。久远流长的故事里,自然少不了黎家大屋场、书院、享堂、神道碑、墓藏、金头什么的,甚至无中生有的把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描绘得神乎其神。如果儿孙们要问这状元街是如何来历,他们就会眉飞色舞地说:这是大明皇帝派人拿银子来修的!于是许多个版本的皇帝招亲故事,在绘声绘色的演绎中,栩栩如生地杜撰在子孙面前,那天花乱坠之离奇故事和修建状元街若大之阵势,痴迷得让少不更事的儿孙们瞪着圆圆的黑眼睛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自然也使平凡枯燥的空气频添些许生活的乐趣。
从此,皇帝招黎淳为驸马的故事不胫而走,从龙秀村、状元街的老人们嘴里逐渐流传开来,先自两湖两广,再至金陵紫禁城,几乎家喻户晓,妇嬬皆知。又因地域之不同,接传之有异,风格趣味尤多也。我最早听说黎淳,就是在离龙秀村百里之外的那棵杨柳树下,一字不识的外婆上百遍给我讲述着她道听途说的黎状元故事。外婆说,皇帝非常看中黎状元,被钦点为驸马,许配大公主为妻。可是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驸马居然没有上朝谢恩。皇上追问其故,黎淳只好如实告知:龙女已有孕在身,故未好合。这还了得!龙颜大怒之后,命当场剖腹验证,果如驸马所言。皇上为掩盖如此不齿之事,只好以大公主暴病身亡故,复许二公主为妻。之后驸马打着”身配双皇女,湖湘第一家”的旗号衣锦还乡。谁知黎淳刚过黄河三十里许就被另一路人马追上,取了黎淳的首级。原来大公主与朝廷奸臣曹吉祥的儿子有奸,大公主死,断了曹吉祥成为皇亲国戚的美梦,于是愤然禀报皇上:驸马狂妄至极,竟敢打“天下第一家”之旗号。皇帝正在为痛失爱女而伤感,一听此言,当即下令追杀驸马,忽而又想到会伤害二公主,可话已出口,无奈之下,特诏以黄河为界,估计那时黎淳已经过了黄河。可是奸臣曹吉祥必欲置黎淳之死地而后快,公报私仇,持尚方宝剑赶过黄河三十里而杀驸马。事后皇帝得知真情,追悔不及,只好宰了奸臣,赐驸马金头一颗以祭葬,厚葬于家乡华容状元山,并诏岳州府华容知县修状元街以谢黎淳。我一直把外婆纯朴而零散的记忆视为最让人信服的故事,牢记于心而影响一生。
我第二次听说黎淳,是一个老北京给我讲湖南人的故事。他的意思是湖南人了不起,出了毛泽东刘少奇胡耀邦等帝王,也出了任弼时朱镕基等宰相,自然也说起了明代状元黎尚书。而说黎淳之不同之处则是英宗殿试亲点状元后招黎淳为驸马,并把两个女儿一齐许配于淳,二公主为偏房。而与奸臣曹吉祥儿子有奸者是二公主而非大公主。黎淳和两个公主完婚后,打着“身配双皇女,湖广第一家”的旗帜回湖南省亲,不想小公主派心腹告知曹吉祥而奏天子,其后结果就大致相同了。
至于我第三次听说黎淳故事,则是首都师大的一位导师给我们讲《诗的艺术》,自然涉猎文史,也自然会与我们咨询湖南的黎淳。正如他看到洞庭湖与沿湖芦苇而重新解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样,他的见解与众不同,他认为皇帝赐金头的故事背离历史太远,无须研究,倒是应该研究一下黎淳之为什么不传于后世的原因。他认为黎淳即使作为故事流传,也应该有所出处,有关史料记载“黎淳拒婚”的故事是较为可信的。他说,英宗钦点状元后,欲以第二公主许配黎淳。二公主也见其倜傥俊美,才华横溢,自是求之心切,作“引凤挑凰”诗:“风流倜傥是黎淳,而立登科耀京城。金枝玉叶身相许,洞房花烛自天成。”可黎淳早知公主贪婪好色,且与奸臣曹吉祥儿子有染,不便明言,只因家妻在堂,不可再娶,以实而告天子,当场拒婚。皇帝虽是性情中人,气恼之盛,而于事理而言,又无可奈何,于是诏书天下:以淳之经世之才,为太子师,为帝王侧,为国修史立传,然则不可自传而名后世也。故而今天所有正史竟无一处为黎淳生平事迹记上片言只字,看来还果真有几分服人之处。
黎淳之不传正史,余甚惑也,果真因拒婚所为?作为一代京官,官至尚书,只有《四库全书?明史》中《明史本纪? 英宗后纪》载:“天顺元年……三月……庚辰,赐黎淳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仅此而已矣。余则只有明朝焦竑《国朝献徵录》、《玉堂丛语》等书籍中有片语载焉。而同朝湘籍进士,黎淳之弟子刘大厦、李东阳等,官品相当,《四库全书》以《列传》载之,《中国通史》亦以单目录焉,黎淳竟然无一字而告世人,何哉?
其实我们真的用不着去追问皇帝招驸马故事的真实与否,更用不着去考查什么黎淳无缘见诸历史的原因,因为中国历史上,在历代状元中,有据可考唯一被皇帝招为驸马者,唯唐会昌二年(842 年) 壬戌科状元郑颢也,黎淳何来驸马哉?至于太监曹吉祥:助英宗南宫“夺门之变”(1457年)后不久,即被英宗处死,而黎淳历三世至明孝宗(1491年)病终于华容龙秀村,何有追过黄河而杀黎淳乎?身为太监,焉能有子?实为杜撰者不晓历史故还是故意杜撰历史而讽喻世人耶?也许在当时岁月当时环境里,老百姓也只能编撰如此离奇故事,来表达痛恨奸臣当道祸国殃民之怨,并且淋漓尽致地表达他们对黎淳的赞美与追思之情。如此纯朴的一种祭祀方式,杜撰者何责之有?
值得我们深思的是,世人编造如此离奇故事,流传至今乃至后世,也许是500多年来尚在生存底线摸爬滚打的龙秀村民和状元街居民们,因为无力保护和修葺好本来应该作为荣耀又能训示后人的尚书故居,以此来抚平内心的愧疚和伤痛。毋庸讳言,今天黎淳墓地和龙秀书院等历史文物之被无情剥蚀与荒芜,当然也是他们灵魂深处无法面对与承受的历史重责与遗憾。作为尊祖敬宗以孝为先的乡亲们来说,他们何尝不想逢年过清明时分小聚享堂,寒食三日,跪拜于神道碑前烧几张钱纸,敬几柱香烛,一祭先祖,二求荫庇,三保平安?可是500年前的黎家大屋场以及龙秀书院而今安在?500年前的黎淳墓地之享堂神道碑而今安在?昔日“闭关苦读”的雷巴尖山之仙人洞在今天采石场的隆隆炮声中能否还有昔日之安宁?今天的状元街上还能寻觅出一丝半缕“大明皇帝派人拿银子来修的”痕迹么?惭愧呀,乡里乡亲的,虽然应该有那么一点值得自责的地方,然而历史的错误又岂是不解温饱之村民们能够承受得了的?那些来自自然的风雨侵蚀与来自外力人为之破坏,岂是村民们始料能及的?
有这样一段文字记载了黎淳墓冢500年来风霜雨雪侵蚀之苍凉与伤痛:“……由于岁月剥蚀,加之文革时期人为的破坏,状元墓之前的神韵已不复存在。今仅存高1.7米、底径6米的墓冢和华容县政府树立的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标志,墓冢前高约1.5米,宽约1米的碑身已多处破裂,原本被水泥覆盖的红砖,也因岁月的冲洗,渐渐显露出来。墓四周原本被70-80公分高的青石板围着,文革期间,被不法分子凿走卖掉。围在四周的厚厚石板,现只有10多公分高了……”又由于皇帝赐金头之传说,一些心怀叵测之徒深信墓中埋有宝藏,竟四次“光顾”墓冢。“……一个腊月30的晚上,有3个人在坟头上挖了一个足有2米深的洞……这帮人又来过3次……当时挖的洞至今还在……”即使我们今天扒开杂草,一个直径约30公分的洞口映入眼帘……3个大小不等的洞口,均为盗墓者所挖……
或许没有皇帝赐金头的故事,就不会有掘墓者四次拜访黎冢之缘;如果没有享堂神道碑,也许就不会有破四旧、立四新之伟大创举和彻底摧毁之。大屋场不在,书院被毁,这本是历史向世人开的一个玩笑,今之世人何必自责哉!即或书院尚在,风声雨声,声声入耳几何?纵使享堂尤存,风雨经年,僧庐禅雨得否?“风又飘飘,雨又萧萧……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年华易逝如此,何况物毁人非乎?黎老淳公在天有灵,又能禅悟到什么呢?
2009年8月14日深夜草成于养心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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