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大腿上有一处钢钉扎过得伤痕，几年了，伤口早已愈合，但我心里的伤口却怎么也愈合不了。

五年前，母亲来城里替我带孩子，父亲独自一个人在家料理着几亩农田和一头猪、一条牛，还有自己的生活。双抢的时候，没有帮手，那些沉重的农具父亲一个人扛来又扛去，钢钉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大腿，鲜血顺着大腿染红了裤子，染红了鞋子，他没有看医生，也没有告诉我们，照样给棉花喷药，药水顺着伤口渗透进了身体，半夜药性发作，父亲一直撑着没有吱声。第二天中午我正在乡下吃饭，母亲打电话来哭着告诉我：“你爸刚打电话来要我赶紧回去，他从来不打电话的，肯定是出事了。”我丢掉饭碗就往外跑。到家时，父亲已经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脸色乌青，瘦得只剩皮包骨，房间里弥漫着农药气味，满地都是呕吐物，话筒还吊在床沿下晃来晃去。去县城已来不及，我赶紧从镇上请来一位郎中，几瓶药水吊下去，父亲的神智逐渐清醒，脸上也有了颜色。大家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墙角放着一条被鲜血染红的裤子，当邻居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时，那血就像在我心里一滴一滴淌着……

家里一条养了10多年的水牛，是父亲的命根子，那还是刚下户时队里分财产抓阄抓到的，一到冬天就成了父亲生活的全部，山坳里、田埂下、河堤上到处都是他俩的身影。前几年我在城里买房子缺钱，父亲忍痛割爱把它卖了。拉走之前，父亲将它浑身擦得干干净净，喂得饱饱的，蹲在地上看了许久。他看牛，牛也看他，他无言，牛也无言，默默相对，一看半天……

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冬天，母亲患了出血热，在当时是绝症，抬到医院时满嘴是血，一去就是一个冬天。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看家，白天上学，晚上回来打猪草，还要准备一锅猪食，之后赶紧做作业，晚了炒一碗油饭或烤两个红薯当晚餐。那些夜晚，一本名叫《鹦鹉，你在哪里》的小说一直陪伴着我，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孤儿，父母双亡，从小给地主放牛，受尽磨难，幸好有一只神奇的鹦鹉与他相伴，后来他一步步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成长为一名红军小战士，在即将踏上长征之前，他放飞了鹦鹉，但怎么赶也赶不走。那份难舍的情谊和淡淡的忧伤，总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影响了我一生，现在想起它时总让我想起父亲卖牛时的情景。

那个冬天的雪下得真大，我唯一的装备一双凹口的靴子也排不上用场，只有找来一些棉布裹在脚上用塑料包好，踩在雪地上，像牛脚印。天晴后，学校举行少先队员宣誓仪式，我翻遍了家里的衣柜，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发白的劳动布裤子，两边膝盖和屁股上各有一个磨破的洞。宣誓的时候，身后的同学用手指戳我的屁股，戳得我痒痒的……

高二冬天的那场雪来得太突然，早上起来白茫茫的一片，学校离家三十多公里，回去取衣已来不及。我像一只寒号鸟，躲在教室里不敢出门，第二天上早自习，发现课桌里多了一件崭新的毛衣和一双保暖鞋，原来是邻桌小红和兰珍凑钱买的，至今想起心里还暖暖的……

记得上学的第一天，母亲送我到学校门口，怎么劝我也不进去，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母亲转身我也转身，手打肿了，棍子打断了，还是不进去，最后母亲抱着我失声痛哭，我跟母亲说：“那我去吧。”这一去就是十几年，一直到毕业，母亲再也没有为我的学习操过心。这不仅仅是因为母亲不识字，也许因为——这是我的宿命。高中的三年时间里，记不清有多少同学曾给过我帮助和鼓励，张帆、小青、小红、毛毛、陈绒、玉萍……还有袁媛，一个天真的大眼睛女孩，曾那么肯定而自信的对我说：“如果我们班能有一个人考上大学，那一定是你！”她的话果然灵验，那年高考我是班上文化成绩唯一超过分数线的人，后来我四处打听她的消息，始终没有音讯。在读书的整个十几年间，许多曾与我朝夕相伴给过我无数快乐和回忆的好朋友最终都一个个半途而废，流落人海，最终陪我走到底的寥寥无几，晏林、郭成、吴清平、晏志强、曾祥玉、杨文武、彭军、张桂芝、刘霞……这一个个写进我生命里的名字许多年来一直撕扯着我的灵魂，如今四分五散，各奔东西，没有了消息，而我，也流落异乡。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湿落枕巾……

家里一共姐弟三人。姐姐大我一岁，从小就是母亲的好帮手，洗衣、做饭、喂猪样样在行。姐姐上学很迟，和我一个年级。我读初一的时候她还在读六年级，小学毕业以后她就辍学了，在家放牛、砍柴什么都干。姐姐一直有个愿望，想学缝纫，但家里没钱一直没有实现。姐姐十九岁就嫁人了，事先我不知情，正在备战高考，出嫁那天我请了假，走在送亲队伍最前面，沿着屋前的河堤走了很久很久，当河风一阵阵迎面袭来时，我泪如雨下……

姐姐不幸的婚姻是从第二年生了孩子开始的，婆婆嫌弃她生了个女孩，没有办满月酒，不管孩子，还经常刻薄她。那时我已去省城念书，姐姐隔一段日子会来一封信，她的信经常没有结尾，洒满了干过的泪痕。第二年外甥周岁那天，我带了两个同学去她家，吃饭的时候，我发火了，掀翻了桌子，后来村长也来了，在姐夫再三保证下，我没有再追究。

姐姐的婚姻最终没有走到头，2004年他们办了离婚手续。孩子虽然判给了姐夫，但一直跟着姐姐和母亲。后来我把她接到了县城读书，我跟她说：“只要你能考上大学，再多的钱舅舅都让你读。”她从小在我的目光下成长，留给我无尽的欢乐和回忆，我视她如己出。

弟弟小我两岁，小时候我们形影不离，一块儿捡谷、拾牛屎。农忙的时候，他成天赤身luo体在田里扑腾，弄得像个泥人，成了全队人的笑料。去学校的路上有一条小河，每年汛期河水猛涨，河上有一座石拱桥年年跨年年修，每年都会有一批见义勇为背低年级学生和女同学过河的学生受到表彰，校长亲自为他们佩戴大红花，校门口还悬挂着“向ⅹⅹ同学学习”的横幅，弟弟年年都名列其中。

弟弟升初中的时候，我已读初三。学校每周三都会放学生回家洗澡、包菜，因为快毕业学习紧，我的菜弟弟主动承担了，每周四早自习时，他的脸会准时出现在教室的玻璃窗外，有时还硬塞给我几毛钱，我知道这是他的零用钱。弟弟初二没读完就辍学了，家里因为三个人读书负债累累，只能供得起一个人。弟弟主动申请退学，到县城去当学徒，那一年他才14岁，这事一辈子在我心里搁着。

九十年代初期社会混乱不堪，远离了父母的管束，弟弟开始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长年累月在外游荡，经常从外头传来他打架斗殴的坏消息，三十岁了还一事无成，老婆最终也远离他而去，母亲不知哭过多少回。四年前，当我再一次得知他在外打架的消息后，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用椅子狠狠地砸伤了他，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几年没有音讯。今年春节，我试着给他发了个短讯，他马上就回了，说在给一家送水公司开车，听得出他有一丝悔意。

妻子是外县人，10年前和我相识，起初她的家人都反对我们在一起，但她却义无反顾铁了心要和我在一起。2000年一场意外车祸险些使我丢了命，九天九夜才脱离危险，她每个周末熬粥、煨汤给我喝。婚后尽管因为生活琐事，她不止一次找我哭过，闹过，但我始终没有放弃这个见证我第二次生命的女人。

女儿今年5岁，从小跟着我和她妈妈，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一天，每天晚上我都要起来给她冲牛奶，冬天也不例外。女儿一天天长大，懂得疼人了，晚上回来迟了她会挂念，我把几乎所有周末的时间都给了她。小小年纪的她，开始学会讨人欢心，每天下班回家，老远看见我，就像鸟儿一样张开双手飞扑过来，抱着我直叫嚷：“爸爸，亲亲爸爸，我的亲亲爸爸……”那一刻，什么烦恼也忘了。

94年春节，我从江西返回湖南，在南昌火车站，当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成百上千的民工如潮水一般涌来，我迅急被挤扁在列车的角落，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挤，我被压得看不见光亮，空气几乎也没有了，呼吸越来越困难，对面一位民工大哥看见我难受，奋力拨开人群，将我推到窗户边，使我脱离了险境。晚上，那位大哥到宜春下了车，这座城市也正是因为有了他，一直在我心里保持着美好的印象。

96年冬天的一个下午，遵义乡下的一个小镇上，我和同学小青经过一周的努力，办完了所有的事，在街上一边闲逛，一边想着第二天去看庐山关。街道拐角处,夕阳猛地照射过来，回头望去，一条山路沿着山坡陡峭而上，一位年迈的母亲背着残疾的儿子，艰难地向上攀爬，走一步停下来揣口气，儿子心疼地说：“妈，让我下来吧……”母亲没有理会，继续向上攀爬，儿子一路乞求，最后失声痛哭。我驻立良久，突然有了一种想回家的强烈愿望。晚上8点，我独自登上了开往怀化的火车……

去年冰灾期间，一位72岁的老人，用了整整71天，从安徽太和县徒步千里到广东连平监狱，探望在那里服刑的儿子。老人家在贫困山区，家境贫寒，他已经一年多没有看到儿子了，思念心切，于是带着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背着干粮，徒步向千里之外的目的地进发。一路上，为了节省开支，他晚上睡在屋檐下、涵洞里，渴了就喝自来水，饿了吃干粮，最后连干粮也吃完了，从湖南境内开始靠捡垃圾堆里的剩菜剩饭吃，一路乞讨过来。从安徽到连平，老人整整走了71天。最令人感动的是，儿子最后告诉记者一件他一直没有透露的事：“我是个孤儿，是老人家把我养大的……”我想告诉他，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儿子。

汶川“5?12”地震过后，在白花渡口——整个北川县通往外部世界的唯一通道，成千上万从大山中走出的受灾群众聚集在此，争相登船远离危险。有一家三口，丈夫的左脚已折断，三个人在那里争论着什么，最后相拥在一起大哭起来。冲锋舟来了，丈夫赶紧拉过女儿，用手指认真地梳理了一遍她的头发后，推开他。小女儿从衣兜掏出一包饼干塞给父亲，然后被母亲抱起来冲进岸边的人群……钟正义，什邡市欢乐谷风景区的一位村民，地震的一瞬间，价值千万的家产没了，外甥女和侄女被压死了。全村400多村民和宾馆、山庄服务员成了深山遗民——山体坍塌把通往外界的唯一公路彻底封锁。大伙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之后，擦干眼泪，在钟正义的带领下，分三批徒步翻山越岭，走出了鬼门关。找到指挥部后，钟正义自告奋勇带领几位水利专家往回赶，走到一个叫马漕滩的地方，专家们再也不敢往前走了。钟正义让他们给指挥部带个口信回去，然后独自一个人义无反顾地走回村子，帮助滞留在那儿的2个伤员、6个老人和一位精神病人脱离了险境。他说：“现在最大的幸福就是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有一切！”

作家沙叶新在他的文章《相信眼泪》里写道：“我不知道我如今怎么变得如此脆弱，动辄流泪，我的泪大多是感动之泪、激动之泪，是因心灵的高洁、情感的美好、人性的善良、世间的温暖而流的泪”。诗人艾青写道：“为什么我的眼里总饱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脚下的土地爱得深沉……”

人世间，总会有一些东西令我们感动，譬如亲情、譬如友情、譬如善良、譬如坚强……正是这些感动，一直温暖着我们、激励着我们、支撑着我们一步步走下去，即使付出生命，也毫不犹豫，无怨无悔。

大道无形，大德无碑，大爱无疆。因为有了爱，我们才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