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古木层层叠叠的枝叶将夏日的骄阳遮住,阳光在林间不再肆虐,只是透过叶间的缝隙在地下厚厚的松针落叶上投下一个个圆圆的影子,随风而舞,别有意趣。
伯翌手持横笛,轻袍缓步,听着松涛碧浪,鸟鸣啁啾,烦躁的身心也渐觉清爽。虽城中离首阳山不远,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这极可能有毒虫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今日,实在是溽暑难当,又在家中闷得久了,一时兴起,才趁父亲不在家中瞒着众人偷偷溜了出来。即将弱冠之年的圭璧公子,血气方刚,也不管林中深浅,只是信步而行。走了半晌,只觉深林寂寂,空谷幽明,脚下也渐渐慢了,已然有些疲累,又缓缓行了半刻,忽见前方茵茵绿草之上开着一大片玉簪,幽香随风飘来,伯翌一阵心醉神摇,走到花前,馨香愈浓,浮动流转仿佛绕颊而舞,伯翌再也支撑不住,倒在这一片花上静静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伯翌忽觉有人推了他一下,使他滚了开去。伯翌长身立起,正欲怒斥,忽觉手中一直握着的横笛没了,低首回望也不见竹笛踪影,正发愣间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身形窈窕的碧衣女子正袅袅娜娜地离去,而她手中垂下的正是竹笛的流苏。伯翌不禁又怔了一会儿,缓过神来时碧衣女子的身影几乎就要没入林中。情急之下,顾不得世家公子成日里恪守的礼仪,伯翌边疾步快跑边放声大喊:“姑娘,姑娘等一等???”可碧衣女子似乎充耳不闻,继续自顾自的离去,甚至没有回头朝他望一眼。
伯翌追上碧衣女子时已是气喘吁吁,他张臂拦住女子去路,低头断断续续地言道:“姑娘???姑娘等一等???等一等???请归还???在下的笛子???”
不料碧衣女子却是毫不理会,侧身向斜前方走去。
伯翌不禁怒火上冲,横步挡在女子面前:“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不曾冒犯了你,为何横刀夺爱,不理不睬?况姑娘??????”话不曾说完,伯翌不禁再次怔住:好美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便如春之伊始冰雪初融的一泓春水,流连婉转,清亮如许,是人世轻尘未曾侵染半分的明澈。伯翌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女子,盈盈十六七的年纪,灵秀白皙的面庞,一头乌亮的秀发松松挽着,上面只簪着一朵含苞的玉簪花。
伯翌眼中痴了,口中却断断续续不曾稍缓:“况姑娘未必深谙音律,将在下笛子取去又有何用?”说完方觉鲁莽冒撞,心想这回碧衣少女更该夺路而走了。不想碧衣少女脸上的怒色只是一闪而过,随后横笛当胸,指了指伯翌,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摇了摇头。伯翌恍然:“姑娘不可说话!常听老人说‘因聋生哑’‘又聋又哑’,想来姑娘也听不见了,不然也不会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本是钟灵毓秀的一个女子,可惜啊可惜!”就在伯翌低首摇头,扼腕而叹的时候,碧衣少女脸上掠过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伯翌心神稍定之后,又对碧衣少女躬身言道:“此笛是我常年随身之物,姑娘既知我为笛之原主,还请奉还”,话刚出口便已觉不对,忙乱中不禁横手抬足,手舞足蹈起来,一句话说完已是狼狈不堪,只望少女冰雪聪明,能领会这毫无章法的肢体语言。不想抿嘴微笑的少女果然似乎懂了,拿起笛子递到伯翌面前却又摇了摇头,顺着来路的方向指去,随即又将笛子藏于身后。伯翌难解此意,一脸困惑地喃喃:“什么意思啊?那边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还给我啊?”碧衣少女见状,朝地上画了一个圈,又指了指树木掩映的来路。伯翌极力凝神向那边望去,却依然一无所获,待回过头来,便发现自己已是孑然一身,碧衣少女早已杳然无踪。
无奈之下,贵族公子只得循着原路离去,回到刚刚入睡之处时,但见深林依然寂寂,空谷依然幽明,不同的只是那一片被压损的玉簪花。
深林中九月微凉的风和着落木萧萧,衰草虫鸣,拂过空中蝶舞般的枯叶,拂过一位轻袍缓带的公子的衣袂。细细地将一粒粒催过芽的种子埋在砂质土壤中,伯翌抬手拭去了额上密密的汗珠。这百十天来,许是舍不得那支笛子的缘故,他得便便入山闲步,却再也没见过那个碧衣少女,只有原本生涩哽咽,渐渐流转曼妙的曲子伴他来去。正想时,一阵笛声如期而至,打断了他的思绪。其低回宛转处若濡湿心蕊的朝露从层层花瓣间悄然滑落,其清越灵澈处若潺潺溪水从粼粼白石间叮咚而过,其欢畅欣悦处若林间第一缕阳光惊醒宿鸟后的天籁和鸣,其悠远寂静处若只有春涧回鸣的月夜空山??????这样的曲子连自负颇通音韵的伯翌也不禁心迷神醉。曲终声寂了好一会儿,伯翌缓歌慢吟:
“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子兮美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子兮婉兮,倡予要女。”
知无人听闻,伯翌却仍如平常一样且歌且行,只是心中隐秘的期许渐渐强烈。
翌日清晨,送走了外任的父亲,伯翌便匆匆循路入山。不知为何,一向淡定从容的世家公子此刻只觉惶惶不安,既迫不及待想来到那片花田,又似害怕什么懦懦敢前去。终于,在时快时慢的脚步下,他看到了芳菲尽处零落而孤傲的白玉残花和花旁持笛横吹,头饰玉簪的灵秀少女。蓦的,他口中和出低回宛转的吟唱:“
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此后,伯翌便常常来深林中倚曲相和。一日,伯翌郁郁不乐地上山来,忍不住喃喃:“今日父亲来信,说朝中局势有变,范、中行二氏被灭后,智伯步步紧逼,我们韩、赵、魏三氏日渐窘迫,特别是我们韩氏,势微力薄。父亲在外,嘱我在都要暗暗联络赵、魏二族。唉,世族纷争,权杖利弊,实非我愿,可现在家中无人,袖手便是让整个家族坐以待毙啊!”说着又微微苦笑,“我说与你这些又有何用?你听不见,说不出,连稍稍慰我都不能够???”
一语未完,耳畔一阵悠扬清越的笛声响起, 如一阵清风拂过胸臆心田。余音袅袅,仿佛牵衣而舞。伯翌抬得头来,正遇到了那双清波漾漾的眸子和淡淡飘来的玉簪幽香,微微一笑,他轻声道:“我不能有幸得知姑娘名姓,姑娘眼清如水,又爱花如命,今后我便称姑娘浣花吧。”
尔后的日子,伯翌但有不快,便向“浣花”倾诉,因为每次总有一阵清风明月般的曲子让他飘然出尘。于是,深林中便常常有了两个相偕的身影,在曲音萦绕间临秋菊秋月,舞冬梅冬雪,赏春兰春花,和照看那一片刚刚种下的玉簪苗种。
转眼又是一年盛夏,林间蝉鸣沸沸,叫得伯翌心烦意乱,坐在溪边的白石上,少女灵秀恬然的倒影映入他的眼中。转身看了看轻轻走来的女子,拉她在石上坐下,微微笑着,伯翌复又回过头去:“浣花……你还是找来了么?今天,我本来想一个人静一静的。”
“知道么,我父亲就要回来了,先他而回的门客告诉我,父亲他为我定下了一门亲事,是赵襄子的女儿???”蓦地,伯翌似乎感到身旁一阵颤栗。握住身旁女子的稍稍冰凉的手,伯翌继续道:“我该当何去何从呢,向父亲抗婚,拿家族的兴衰存亡去冒险么,即便这样,我却是连一句誓言安慰都换不到啊,你为什么不能听、不能说呢,是造化弄人吗?”苦笑着,伯翌向少女瞧去,只见她碎玉般的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好一会儿,才微微张了张口,唇间没有言语,一道血痕却赫然在目!
翌日清晨,贵胄公子的身影又在林间穿行,但这次,他走得异常慢,也异常艰难,今日,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涉足首阳山了。已经做出的选择仿佛千百只手撕裂着他的心肺,将他折磨的千疮百孔,心死如灰。不知不觉间,身边飘荡浮动的香气告诉他已经来到了那片花田,那片带给他一年欢愉的花田,那篇承载了他心意期许的花田,那片他亲手栽种的花田!夏日的七月,微风袭来,玉簪朵朵或含苞、或绽放,如一片无暇的白色精灵微笑着舞动在世间。
俯身下去,伯翌轻抚这白如雪、温如玉的花儿,轻轻低语:“永别了,今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们了……浣花会好好看顾你们,你们也要……”也要怎样呢,默然间,两滴温热的水珠从花瓣间滑落。
微风过处,幽香依然,恍如梦幻,绕颊而来。该怎样向浣花“说”呢?挥手离去吗?她若是真如这片玉簪无知无觉便好了!
正苦思间,一阵笛声穿林度叶而来,但伯翌只听了一声便怔怔愣住:是樛木!是那支他曾吹给她听过的新人结婚时的祝贺之曲!她为什么吹这支曲子?她已经知道了什么,决定了什么?怔愣之间,一曲已完,浣花盈盈浅笑。在清澈幽远的笑意中,碧衣少女缓缓走来,将手中的竹笛轻放在如雪般盛放的玉簪花间,倒退着慢慢转身离去。握着微温的笛身,良久,伯翌胸臆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胀破裂开,驱使着他向碧衣少女离去的方向奔去。
“浣花,浣花,你在哪儿,在哪儿?”伯翌边跑边喊,似乎完全忘记了他呼唤的是一个聋女。慌不择路间,已然完全失却了碧衣少女的踪迹,伯翌仍是不停地脚下疾奔,完全没有注意到所行之处从未来过。一个踉跄,青年公子撞在了一株枯树上,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细绳似的东西掉了下来,来不及多想,伯翌正准备迈足向前时,忽觉腿上一痛,低头看时,一条头作三角,黑底白纹的蛇正迤逦而去。“蛇!”惊呼之后,伯翌仍是前行不辍,不想刚行得几步,双腿便渐渐麻木无觉,慢慢瘫坐在地。
“便要这样死了么?也好,就这样去了,便没了什么家族之命,世家兴衰,也没了这么多苦乐纠缠,死在林间,也是死的其所了,生不能相依,死终可相伴。只是, 浣花…… 你可知我心意……”恍惚间,意识渐渐混沌。就在神志模糊中,伯翌仿佛感到了身边一阵温热。
再醒来时,太阳已过正午,伯翌艰难地睁开酸涩的眼睛,蓦的发现自己躺在玉簪花田旁,触手柔软之处,却是浣花!只见她静静地躺在自己身旁,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发际玉簪。伯翌抱起她的身子,头脑一片混沌,只是一遍遍喊她的名字“浣花,浣花……”。终于,碧衣少女仿佛听到了呼唤,缓缓睁开眼睛,斜斜看了看伯翌的腿,微微而笑,脸色却更加灰败苍白。伯翌随着少女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腿上敷着的揉碎的玉簪,回过头来,宛然而见的是女子唇间的血痕!这道血痕仿佛一记闪电击中了他,将他一下炸的清醒。
“浣花,浣花……你救了我,是不是”,抱着少女的手剧烈颤抖着,感觉到少女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伯翌欲起身向山下跑去,却发现双腿依旧不能移动分毫,狂乱中,青年公子语无伦次:“你听得到,是不是,你听到了我的惊喊,才回来救我的,对吗?你听得到,听得到,听得到!我其实早猜到了,只是不愿承认而已,我只有认为你听不到,才能向你说那些让我烦闷、伤心的事……在我自己和别人都认为我足够坚强的时候,只有你…只有你才能在我难以支撑时给我慰藉,所以我不愿承认,不愿承认…我是那么的自私,把我所有的痛苦都给了你,而你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生命。浣花,浣花……”泣不成声间,伯翌看到碧衣女子如水的眼中绽放出了花般温柔、星般璀璨的笑意,只是那笑靥渐渐也如花儿般凋零,星光般流逝……
尔后的日子,玉簪依然飘香,只是在它们下面,一位水般灵秀的女子静静长眠。在花冢旁,一位公子结庐而居,每日吹笛吟歌相伴。其歌曰: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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