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只有儿子探望父母的,近日,父亲不远数千里,以80岁高龄,前来北川探望我。我是不孝的儿子!
两年不见,父亲还跟以往一样健谈。从成都火车站接到他那一刻开始,他就打开了话匣子,不仅问长问短问地震,还谈社会谈老家谈时政甚至谈国际新闻。
由于年事已高,常常话说了好几遍,自己浑然不觉。我不想听了,便找个借口走开。而此刻,父亲离开我才一天不到的此刻,心头竟如此挂欠,想听他重复的唠叨,那曾经让我感觉心烦的唠叨,此刻居然依依不舍。以致好几次,隔窗有人说话,都错觉成是父亲又在厅堂里高谈阔论了。父亲的唠叨,在儿子这儿,转眼间就成了我记忆里的珍藏。
父亲今次探儿,唠叨给我的最后一番话,是在我把他送到绵阳火车站门口分手时说的,“知道你又开始写文章,还关心国家大事,我很高兴。人呵,就要生活得有意义!”这话,在他走之前也曾数次向我说起过,只有这临别的一次,我是真正地用心记了下来,而且有了与之前不一样的感受。
父亲一生勤劳,所以到老也身体康健。来北川半月,每日清早陪我去市场买菜,而且争着帮我拎菜,生怕累了我。直到有一次,父子俩各拎了一大摞菜蔬,当我回身时,听到父亲喘粗气的呼吸。自己于是自责后悔,“怎么就由了父亲呢,他毕竟是80高龄的老翁了!”
父亲从来到北川来到我的小酒店起,就一直没有闲着。顾客来时,他上茶、上水果、上菜甚至打扫卫生。父亲哪儿知道,他勤劳的习惯,儿子在旁边看着,心头却一阵阵酸楚。父亲还一样的固执,他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当然,他若明白,在他作餐馆服务员工作那刻,儿子在心酸,也许会停下手头的活计。
父亲勤劳好动的习惯,在他身上产生了奇迹。80岁了,还没开始掉牙齿。一口好牙,时下还生冷照吃不误。
半月来,每天早上,父亲都是第一个起床的。我们还在睡梦中,就听见他吹起了随身携带的口琴,偶尔还吹流行歌曲。而每早,听他的口琴,明显感觉肺豁量不足,节奏已不像年轻时明快稳定而随心所欲了。而我在清晨的口琴声里,惊叹于父亲的乐观。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他是80岁还坚持吹琴的第一人呢。因为重音口琴需要很大的肺豁量,才能完整的演奏出一首曲子,父亲做到了。而每次听到他那力不从心处,儿子又一阵难受袭过心头,因为我从那略显残缺的琴声里,感受到了父亲的年龄已不可挽回地老了。
在《我的童年》系列散文里,我以《色彩之梦》为题,回忆儿时吃水果的不容易和父亲对水果的偏爱。这次来,他几乎每天都买水果,似乎想要以今天的好生活来圆我儿时的水果梦。这些天,李子、桃子、香蕉、葡萄、苹果和梨,家里一口袋一口袋的,吃不完,父亲就招待客人吃,给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吃,临走时,给几个房东,一家一袋,以感谢他们对我的关照。
那天,我正写博客,父亲上楼来,手里一个削好的硕大的梨,递给我。我写作的时候,哪有吃东西的兴致,但看到父亲从底楼爬上三楼,那么不容易,我接过了,再目送父亲下楼。转过身,大口吃着的时候,一阵难过,梨把心口堵得死死的,久久咽不下去。
我离家多年的漂泊,母亲还在时,就已经是他们俩的心病。2000年母亲去世,父亲便一个人承受了我的不孝之痛。直到今天,父亲探儿的内疚事终于发生,我才明白,从不用语言表达爱的父亲,却一直在用行动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还在!在他面前,即使我已经50多岁,仍然是孩子,仍然是40年前镇上那个愣头青样的“儿童司令”。
送别父亲回来那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孤独,而且长时间地陷入了孤独的郁闷与悲痛之中。颠沛流离大半生,从来自信的我很少产生过这样深重的感情挫折。上次产生这样的孤独情绪是母亲去逝的时候。——安葬完母亲,我送大妹回长沙,在车站,看着妹妹一个人走了,从此远离故土和母亲,那一刻,我把妹妹的孤独感一下子嫁接到自己身上。——我感受到了埋葬母亲而后一个人返回湖南的妹妹内心的孤独,作为大哥,却不能为她分担点什么,无奈无助地看着她孤零零地远走。——那次的孤独感,浓郁得差点没把我击倒,让我沉默了好几天。
——而今天,与父亲绵阳汽车站的匆匆挥别,我感受到世界上那个最疼我的人又开始一秒一秒地离我越来越远,我特感孤独,近乎恐怖的孤独。想想这些天与老父亲相处,那是一段多么恩爱的父子天伦!尤其父亲,从不用语言,只有行为,常常冷不丁地感动得我热泪盈眶。
毕竟父亲已经80高龄,我们父子俩像今夏这样的重逢和相处的机会,已是越来越少了,即便如菜市场那位老板的祝福能活到100岁,那后面的日子,也是不多的时光。
让父亲挪动他年迈的身子,盛夏时节,前来探视牵肠挂肚的儿子,是我的大不孝!
此刻,我亲爱的父亲应该还在返程的火车上,空调车是否开得太冷?乘务员是否给了保暖的被子?儿子都一概不知,我只有在电脑前默默地为您祝福:“一路平安,老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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