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长到十七岁,只知道我有一个比母亲长七八岁的幺舅,从没听母亲说过我还有一个大舅。突然听说还有一个与母亲一奶同胞的大舅,而且是在凯里监狱当工人。这不得不让我感到奇怪!这么多年来,母亲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问及母亲,她悲泪难禁,让我有些不忍。可我还是从母亲零碎的回忆中,开始了解大舅。
二
那是一个细雨纷纷,云雾缭绕的初春时节,一切都显得那样地萧索。一天,母亲和父亲带着我到安顺两百多米元的北街“杀猪巷”我二姨妈家,说是幺舅带信来讲,与他们离别近三十年的大舅,第二天就要坐火车到安顺了。我在去安顺的路上就非常疑惑地询问母亲:“这个大舅是亲的吗?”母亲点着头,泪眼朦胧地说:“是的。一直以来,我们不敢透露,怕影响一家人的生活,影响你们读书。在婆婆家,富农的成份,加上大舅的问题,让幺舅一大家子人(幺舅共有八个子女)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大舅妈就是因为大舅,被强行跪过瓷瓦钳、火麻,还被五花大绑地吊起来烤问,还被“人家”吐口痰淋得满脸满身脏兮兮的。哪怕生病了,“人家”都不放过,都说他是装的。人家千方百计都要逼她说出大舅的去向。大舅往哪点逃,实际上大舅妈真的不晓得。她实在受不了,最后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了。她死了,那些人还放不过公公、婆婆,没有把我们当人看。一听到吹哨子开会,一家人,个个心头就先抖等到。人家吐口水在脸上都只能悄悄地抹掉,埋起脑壳走开。好多泪水都是往心头流的。我小时候读书成绩好,从一年级到三年级,个个学期当班长。就是因为大舅,人家顶得凶,说我是“反革命”的家属,连读书的资格都没得。后来,我当不成班长不说,就连书都得不到了。为了读书,我哭了好多次,公公婆婆总是流着泪叹气,说些话安慰我。我不晓得大舅究竟是啥子人,好多人一提到他就恨得咬牙切齿的。但在我的记忆里,大舅不是哪样子坏人。大舅很高,也很瘦,一副马脸,鼻子挺挺的,单眼皮,一双不大的鹞子眼,薄薄的耳朵立挺挺的。对公公婆婆,对我们几姊妹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的。我一直不相信大舅是哪样坏人。听公公、婆婆说,他五岁就读私塾,人很聪明,读书认真得很。因为太小,两只脚蹬不到地,公公找了块周周正正的石头给他垫脚。因为成绩好,一直读到普定中学。听说初中没毕业,就去考安顺的职业学校。考取以来,家里供不起,还是公公们几弟兄商量好后,由几家凑钱来供。后来大舅在职中读得半场不落的,和他的同学在外面走东串西的,公公婆婆都不晓得他做哪样。赶后又回来,不晓得咋搞的,考到老家坪东乡(补郎)当乡长。当得年把,又不知为哪样被抓去坐牢,在兴义监狱。大表舅方建飞和他从小玩得好,感情深,他当乡长的时候,那个当坪东乡国民小学校长。大表舅在安顺读过书,有个同学在兴义当官,大表舅通过那个同学的关系,在那边找了一份工作,为大舅送了三年的牢饭。刑满释放后,他先加入地下党的同学探听到他的消息,就找到他,做他的思想工作,介绍他参加了黔西南游击纵队(按历史记载应为“云南省罗盘区指挥所”)。后来在安顺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谈恋爱,晚上他们成双成对地经过大十字时,被去我二姨妈家做客的大舅妈撞上,把他泼了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快要解放了。
普定解放后,他听到新政府招考教员,他就去考,不晓得为哪样,没有考上。他又回到老家补郎农仓岩脚。一天晚上,补郎街上有人带信来请他去帮写契子(田地文约),讲得有名有姓的。他信以为真,就兴冲冲的去了。这一去,他从此就成了反革命。我读书的时候,每当那些半大娃娃指着我骂我是小反革命的时候,我只是低着头,阴悄悄地走开,不敢回一句嘴,生怕会遭来更大的祸害。
有一天晚上,大舅悄悄从后门回到家,我们听到响声醒来。公公婆婆打着手势,不准家中任何人讲话。半夜三更的,婆婆用鸡蛋烫饭给大舅吃。我有点嘴馋地站在煤灶边,还没有煤灶高的我,只见大舅咬着牙,忍着泪,拈了半个鸡蛋给我吃后,轻声轻气地对我说:‘幺妹,大哥要出远门了,以后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读书!’我有些似懂非懂地点头,轻轻在哼着答应他。他又将半个鸡蛋拈给他的姑娘、你喊的莲姐吃了,并对她说‘幺莲,爸爸要出远门,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听爷爷、奶奶的话嗬!’然后,他说着端起饭,调过脸去,三下五除二地吃完,和公公婆婆、大舅妈不知悄悄地交待了啥,就匆匆离开了。公公、婆波、大姨妈、二姨妈、大舅妈、幺舅、莲姐和我,屏声静气地送大舅出了门。大舅一步三回头地硬着心肠走了。我们站在门边,望着大舅走远。好像大舅走了好长时间,我们还站着。也好像他咋走都走不出我们的眼睛似的。那时虽然是春天(据普定县历史大事纪载,这天应为公历1950年4月27日),可我的印象中,不管哪样,好像都死气沉沉的。一阵风吹过来,一家人像是约好了似的,都打了个寒颤。这时候,公公扬了扬手,有气无力地说:回家。就这样,大家才极不情愿地返回,摸上床睡觉。
母亲说,自那以后,她与大舅,就一直没有见面了。听说大舅们在补郎打火线(公历1950年4月26日李名山5000余名匪众围攻驻军)的那天,大姨妈听说大舅被打死了,大姨妈尽管挺着个大肚的,还强撑着跑起去在死人堆里(毙匪280人)一个一个地翻看,查找。翻来翻去没见大舅,才心事重重地回家。一路上豺狼虎豹,远远地阴风飕飕的叫,叫得她头发根根都立起来。
大舅离家后,开始那几年没有哪样音讯。公公婆婆还以为他死了,逢清明月半,还给他烧纸。直到1955年才听说他被抓了,(听说)他被抓的时候,杀人权收归了中央,才免一死。要是早一点,连命都没有了。
母亲还说,听公公讲,大舅被抓的之前,在他所任教的学校办公室,慌忙中写了封非常简短的信,夹在一本书中,请人寄出。信上说,要家里想办法给他寄“一圆钱”。信纸上画了一幅钱币图,钱币外用笔圈了又圈。公公苦思冥想,才契解这里头的谜:公公给婆婆解释说,这信的意思林概是说,家族中寄予厚望的一大圆梦本钱已落网。信上还说,需要寄一尺白布,一尺青布。言下之意是说,希望家里人从此以后,不要再为他担惊受怕,可以清清白白地过日子了。大舅要不是担心他的信被检查,他也不会这么写。因为他信上没有地址,无处可寄东西。一辈子勤磨苦奔的公公,收到信,想明白这封信的意思后,几天几夜,在伤心与苦闷的难眠之中深深地叹息。身负父辈厚望的大舅,就这样开始了他二三十年失去自由的人生。
那时,大舅的去向,按理说,与他无论如何亲的人,都不会人家里人晓得。只不过内己人了解他的一些社会关系,能猜到三五层的可能。据说,二姨爹多少晓得些道道。1954年冬,二姨爹到居委会透露有关大舅去向的消息,还被公安部门传讯过。公公怕他再讲出大漏洞来,等二姨爹到补郎龙昌村白岩脚寨做客时,公公这辈的四弟兄,四大家人都把他当贵客招待,殷勤地邀买他。生怕他一句话便断送大舅的一条命。为此,公公还许下买一头小猪给他喂的愿。后来没有钱,没兑现,他和二姨妈吵架时还用大舅去向的事来威胁。公公怀疑大舅被抓与二姨爹有关。但据杨大中二舅说,那只是有些迹象令人怀疑,没有依据。因为大舅被抓之前不久,公公还是将他的承诺兑现给了二姨爹。大中二舅说,二姨爹主要是不成器,又爱赌,又爱做倒二事(嫖)。要不,对人也好。
大中二舅说,二姨爹买过一支钢笔送给他过。那时一支钢笔要卖一石多谷子才能买得到,可见这礼物很重。
大舅落网后,先是关在宁谷三监狱,公公去看他时,是走路去的,到了二姨爹家,一进门,看见二姨爹就说:‘来你家找个歇处一下(话语里透着责怪与埋怨,隐含着对大舅浓浓的父爱之情)!。大舅在宁谷几个月后,又转到凯里监狱去了。幺舅那时在安顺第四建筑公司做木工(当时允许农民外出做副业),多少有点条件,大舅在宁谷时他去看过,到凯里他也去看过。对于大舅的事,好多都是听幺舅讲的。”
听了母亲絮絮叨叨的话,我觉得我从未见面的大舅, 是那样的神秘!中学未毕业,就去读职中的大舅,后来到了那里?为什么与家里失去联系很长时间?后来为啥又当上国民党的坪东乡乡长呢?为什么当了乡长,时间不长又被送进了监狱呢?从国民党的监狱出来,他具体从事什么活动呢?既然他从小那样好学,为什么新政府初建时,招考教员他又考不上呢?1949年11月普定就解放了,为什么他还要参加国民党的残余部队,与共[chan*]党作对呢?后来他又如何逃了那么多年,又如何被抓的呢?一连串的疑问,让我大舅这一生,在我的印象中烙下了些传奇的色彩。
三
两个姨妈、母亲、幺舅、莲姐,五大家子的代表,加上与大舅从小合得来的四外公家的二儿子杨大中二舅,十几个人,挤在我二姨妈家,围绕我大舅摆了一晚上,等了一晚上。在安顺的表姐潘经兰知道又有一个亲舅,很高兴,提议去接的时候带上一束花。
七点到站的火车,一帮亲人,六点就出发,到那儿等了半个多小时火车才到。在火车未到前,两个姨妈、两个舅,你说了我说,争着再次介绍大舅的模样,以便到时候让大家注意。然而,直到出站口冷清下来,谁也没有发现他们所描绘像大舅模样的身影。
于是,大家在候车室溜了一趟,没有找到要找的大舅,大家商量了一通,说是先回去,等天亮了,再来看看。走出火车站,发现还有我表姐的男朋友任永平没有一起出来。于是车身回去,挨一点二地搜寻。结果任永平与我的大舅坐在一起!我们找到任永平时,幺舅惊奇地发现了大舅。幺舅的眼睛一亮,突然站住,目光落在两个头带毛帽的黑影身上。看得出,记忆中的大舅,一个又一个的镜头,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着。那两个一身黑装的老人,各抱着一个包,怕人抢了似的。其中,一个细眉细眼的瘦高个老头,眼中充满着对亲人的渴望。那个瘦高的老头注意到幺舅看他的目光,皱了一下眉,疑疑惑惑地搓着手站起来。两人互相打亮着,移动着步子。接着就热泪盈眶的快步走向对方,两双手颤抖着越握越紧!“你、你就是大哥!是杨大德?”老头也很激动地说:“老俊,真的是你!”老俊是我幺舅杨大治的乳名。大德大舅与大治幺舅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喊着对方。之后,二三十年示谋面的关兄弟抱头痛哭!“没有想到还能看到你呀!大哥呀!你真是九死一生啊,过到今天不容易啊!”看到这一情境,大人们紧紧围靠着大舅,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这问那,哭作一堆。
拿着束塑料花的表姐潘经兰,原想当大舅出现的时候,快步朝着上去,献上一束花,迎来一片惊喜,创造一片欢欣,庆祝亲人相聚,然后大家高高兴兴地往回走。然而,此情此景,不仅让表姐发呆了,而且还让我们这些小辈也被感染得泪眼婆娑的抽泣起来。还是大中二舅首先发话说,大哥来了,大家应该高兴才是,回来了,有哪样都可以慢慢地摆,慢慢地谈。不管哪个,都收住眼泪,往回走。于是,大家静下来。大舅示意地看着大中二舅悄声问道“这是哪个?”幺舅说:“杨大中嘛,你不记得了?”大舅忙跑上前拉着大中二舅的手说:“几十年啦,真的变了,加上我眼睛不好,模糊了,实在不应该哦!”二舅说:“要不是老俊认出你,我看到也可能认不出你了!几十年啦,我们都上年纪了!”
面对岁月的感慨与辛酸,大人们都成了泪人。而我,在这种环境气氛的感染下,也禁不住泪眼盈盈。幺舅一一地为大舅介绍了他未曾谋面的亲人。当介绍到表姐潘经兰时,大舅说他走(被捕)的时候,表姐还没见面,如今都二三十岁了。表姐喊了声大舅,并介绍说她二十八九岁,刚结婚不久。当介绍到我的时候,我喊了声大舅,他抚摸着我的头,不禁叹道:“唉,我从家头走的时候,你妈妈还没有煤灶高,一走三十来年了,你都成大小伙啦!”他的话语里,充满着对流水般岁月的万端感慨。听说我正在读高中,他高兴地从他的上衣荷包中抽出那唯一的钢笔递给我说:“都读高中呐!不错,拿着,好好努力。”未了,大舅才想起和他一起来的同事,给大家作的介绍。大人们教我们这些晚辈啊叫陪同大舅的那人伯伯,并很热情地与人家打着招乎,说着感谢的话。二十八年过去了,已记不清那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只记得他说他陪大舅找到亲人后,也要回一趟他的老家,他在安顺歇了一宿就走了。
天色渐渐放亮。我们一路走来,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家家都争着要接大舅去在一段时间。大舅说,这他得安排一下,因为他只请了一个月的假,只能一家在几天。大家都说他应该多请些假,回来到每家多在些日子。大舅说,现在自由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可是,长辈们似乎对他的话反应迟缓,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于是我想,也许他们担心大舅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受过那么多的磨难,年过花甲,身体又那么单精瘦弱,怕来了一回就难保第二回了。大舅似乎看出了大人们的心思,说:”你们放心,我讲以后有机会,肯定有机会,别看我这样瘦,我没有哪样病,身体好着呢!我既不抽烟,也很少喝酒,能有今天,我会好好地珍惜自己,争取以后多来走走。”大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惊奇地觉得大舅的反应怎么会那样的机敏!居然能这样快地洞察到大家的心思。旋即,大人们相视而笑,喜悦的氛围油然而生。
那时,二姨妈虽在安顺城,但没有工作。二姨爹在安顺第四建筑公司病退后,一个月二十多块钱的生活费,又从早到晚地离不开酒。表姐在安顺蜡染厂,刚参加工作,一个月也就三十多块钱。表姐的姑表兄,也就是她的男朋友,长期在她家吃住,靠做些泥水工生活。我的二姨妈在火车站仓库搞搬运,每天要搬运上万斤的货物,一个月能挣八九十块钱。一家人的生活主要靠我二姨妈。二姨妈还要省吃俭用地为表姐将来成家有所准备。大舅的到来,平时省吃俭用的她,鸡呀、鱼呀的做来吃。大舅知道后对二姨妈说:“珍妹(二妻妈乳名),你不要每天都这样,能吃饱就行!你这样我反而心痛不安。听到你每天做那样重、那样累的活,不容易啊!你不要太拼命了,五十岁的人啦,这样下去,怕年纪大了,一身不得安宁呢!”二姨妈笑道:“大哥呀,不要这样讲,几十年了,才见到你,我是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给你吃呀,我们几姊妹,从小到大,哪怕成家了,一直都很苦,苦于生活困难,没有去看你一眼,心中有愧得狠。你来了,我们再咋也要表示一下心意,这你就不要操心啦。”
四
接下来,大舅到安顺城南衔图书路找到当年救过他的刘阿訇的女儿刘满娘。进门,询问,确认,惊喜,相拥,痛哭,接下来一起回忆当年的不易。大舅说,刘满娘那时虽然才投十岁,就当了儿童团长,常常很机灵地为大舅的安全打掩护。大舅说他的同学、刘满娘的哥哥刘庭栋,因为被土匪袭击牺牲,葬在烈士墓。他逃难时,半夜三更,悄悄到那坟上,痛哭了一场!他说他恨自己为什么那样糊涂,留下那么一段土匪生涯!他说要是那天他要是能想到是李名山家设的圈套,不去补郎,下到河边,连夜跑到安顺找这位姓刘的同学,通过这位同学,给共[chan*]党反映李名山家逼人为匪的事,那该多好!可惜那时想不过来。这人生的路,错了难转啊!大中二舅听了大舅的感叹后说,这就是命吧,命是不由人的。不过,能有今天,就算不错了。
从刘满娘家出来后,你家接去,我家接来的,大舅开始在众亲戚一家、一家地轮流转动。他到了幺舅家后,拿了些点心,挨一点二地看望了与公公是弟兄的三位老人。每看望一位老人,他几乎都说:“我一去这么多年,连爹妈归天我都没能来看一眼,今天来能看到你们几个老人还这样双全、健在,我很高兴,不管成不成敬意,你们都要收下,收下我这份心意!”大舅还到公公婆婆的坟上哭祭了一场,诉说他迷雾般的一生,叹息着他身不由己,不能膝前尽孝,愧对父母之心。
幺舅问大舅,是不是去大舅妈的坟上看看?大舅说,要不是她,他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去看哪样?幺舅说,大舅走后,他妻子徐三妹,经常被民兵五花大绑地拷问,强行跪火麻、瓷瓦钳等,无论如何要叫她交待大舅的去向。可她确实不知。为此受尽折磨。后来,农会的罗绍光看上了大舅妈,大舅妈也想找个靠山。罗绍光不知怎样黑得个金戒指,悄悄拿给大舅妈。幺舅偷看到大舅妈在自己的屋里试戴过,而且看到戴上金戒指的她,脸上像悄然盛开的桃花一样,暗暗高兴。于是,他们就暗地里有了往来。罗绍光虽然在解放前穷得家徒四壁,三、四十岁了,婆娘都娶不上一个。但当上农会主[xi]后,就大不一样了。对地主、富农狠得不得了,就像这些人合伙整过他妈,杀了他爹一样。说话威风得很。作为反革命家属、土匪婆,大舅妈真的想找个靠山。更何况,罗绍光虽然长得粗陋,但一身的力气,让大舅妈喜欢。大舅妈晚上常悄悄地拿个凳子放在窗外,等罗绍光来私会。夜深人静之时,罗绍光给大舅妈讲,他是冒着危险和她往来的,大舅妈要是想嫁给他的话,一是必须要公公家中最大的一块田--龙昌东边的那块丫口大田,作为“嫁妆”才行;二是要大舅妈配合他抓到大舅,以便上级看在她立功的份上,不再折磨她。大舅妈与罗绍光的关系被公公发现后,把许下大舅妈的、埋在煤灶洞底下埋着的一碗大烟悄悄转移了。大舅妈知道后,埋怨公公说话不算话。后来她给罗绍光讲,公公家,不但家财被搜查一空,还害公公被斗得五痨七伤。罗绍光觉得与大舅妈偷偷摸摸地幽会,总是放不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可又割舍不下公公的丫口大田,于是就逼大舅妈限期一个月之内,千方百计要公公同意将丫口大田作为大舅妈的嫁妆陪嫁给他。大舅妈拼命地泼闹,公公当都没有答应!大舅妈知道,罗绍光今后一定会有好日子过,因为他是共[chan*]党的红人,打着农会主[xi]的牌子,黑得不少的地主、富农钱财。就拿搜烧大烟来说,他是个十打狗九场的。一烧大烟,他都拿着根手杆粗的竹子,一头削个偏口,在燃烧的烟堆里撬来撬去,边撬边说,这害人的东西,多撬几下,让它烧过点。好多人都以为他对大烟恨之入骨,其实他知道大烟贵重。他曾给人种过大烟、割过大烟,想偷藏点而被发现,遭到一顿打骂,并被赶出门,失去了当长工的活计。他从此以打零工为身,直到解放。解放后,穷怕了的他,巴不得有个发财的机会。新政府让他当上了红极一时的农会主[xi],给他送来了财路,他为他能想到用竹节掏空,一头削尖,趁组织烧大烟时偷藏大烟这样的发财之路而高兴。
大舅妈在罗绍光的紧逼之下,曾经想状告罗绍光。但由于自己的身份问题,不但担心告了白告,怕还会惹来更大的祸。她夹在公公与罗绍光之间,左右难为。她曾听到公公晚上说梦话说出了大舅去向的知情人,并以此要挟公公。公公家财损尽,无能邀买大舅妈。大舅妈就拿大舅与安顺职中一位同学合影的黑白照片的相给罗绍光,并出点子让罗绍光去抓大舅。罗绍光不惜辛苦,以走亲戚的名誉,先摸清大舅化名在哪点教书,再回身带公安局地去抓。罗绍光立了功,戴上了大红花,却对给她立功机会的大舅妈嗤之以鼻。因为上级要求他一定要与地富反坏家属划清界线,不要辜负党和政府对他的希望。为此,罗绍光不但不感激大舅妈,相反还发动群众,继续对大舅妈进行花样百出的批斗!大舅妈绝望于罗绍光的无情,深感自己暗送青春的努力付之东流,又深深感到家人对她刀子般的目光中烧燃的仇恨。本想横下一条心,寻找一个避风巷,谁知人心险恶,令她大失所望,迷茫无助。加上这当中她年仅四岁的小儿子又因伤寒不幸伤亡。自身失意的痛苦与失子的悲情交织在一起,让她觉得这世道简直就是炼狱,让她无法生存。她希望早日脱离这人间苦海,最后上演“自决于人民”的吊死悲剧。
五
大舅的到来,那些堂弟兄们知道后,都争着请他吃请他喝。大舅整个的人几乎被这种故乡的热情熔化了,说:“亲人始终是亲人,不管你多少年才相遇,亲缘总不会断”。幺舅说:“现在大家都好,是因为政策好。地主、富农都揭了帽,你也灾心满了,得见天日了,大家的心也放松了,才有这份情意。要是以前,不要说是你,人家见到我们都要走远点,生怕有哪样嫌疑,给自己带来霉运!好多人都没有想到我们会有出头的日子!”大舅说:“不要怪哪个,这是社会造成的!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弟兄还是弟兄。人家现在有这份心意,我们要感谢才对!”讲是这样讲,可幺舅固执的性格还是说不下来。有一天,我们从龙昌岩脚到补郎的路上,遇上了两个身穿麻布外套、里面包包拱拱的六十多岁的苗族老头迎面走来,看了大舅两眼,其中一个问幺舅说:“这是哪个?”幺舅高声大气地说:“是哪个你都认不得了?这个就是杨大德喽吗!以前你们到处找都找不到那个杨大德呢,这回来家啦,国家还安排了工作呢。”那两人的表情好像突然僵住了,语气有些生硬地说:“哦,那好喽,那好喽!”边说边埋头走过。大舅问幺舅,哪两个人是谁?幺舅说:“以前到处抓你的两个积极分子,现在还不是年年吃国家救济的!”大舅说:“老俊,我讲你呀,给你说过好多次,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这不是哪个人的错,是社会造成的,主要的是怪我自己!”
听了大舅的话,我疑惑地望着大舅说:“咋会怪你自己呢?”大舅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真是说来话长!在普定中学读到初二,安顺职校来招生,看我写的字周正,就问我愿不愿意去读职校,说是读出来可以推荐工作。为了早点有个工作,我就报了名。读了一年多的职校,就有老师悄悄动员我们去参加抗日宣传队。但家头的老人不准,说就是毕业了也不准!要求他把书读出来,找个工作,成个家,有机会谋个一官半职,一则免受人家欺负,二则光宗耀祖。”大舅说他偷偷参加两年的抗日宣传队,每个月发点三块钱(大洋)的生活费,便有人带着他们到各地去搞宣传。他说他曾借此机会,访到兴义一个名叫风波湾的村,找到何应钦家。因为他和抗日将领刘汉桢是老乡,并有一段同窗交情。刘汉桢虽为上将将军,但还是何的手下。刘汉桢之所以能在军中一步一步走上将军位置,与何应钦贵州老乡观念和对刘汉桢军事才能的赏识有极大关系。那时,大舅想通过这种关系,寻求仕途发展的契机。何老太爷到是接见大舅,但也很客气地打发了他。
他有些郁闷地回到抗日宣传队,到安顺、贵阳各乡农村,继续参加抗日宣传活动。可是后来也不知为啥,宣传队解散了,每人发了六块钱(大洋)的路费回家。
回到家,他还教小他十岁的大中二舅唱一首名叫《金枫子》的歌:“金枫子,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才像话......”还教了一首《螃蟹歌》:“螃蟹、螃蟹,八呀八只脚,驴从西边过,夹着驴的脚......”是呀,解放后,大舅的家庭虽然被评为富农,但在他读书时,日子很不好过。说是父辈平时省吃俭用的,交的苛捐杂税又多,薅刨耕种,大帮小补的,家里能做的人都要亲手亲脚去做。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家。老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早睡早起,陈谷烂米;迟睡迟起,两块布襟(破布条)吊起。为了家族利益,父辈四弟兄约定,无论哪家儿子读得去书,书学费都平摊。目的是读出书来,有了功名,好利用职权,维护家族利益。
大舅说,他祖父还在的时候,要不是阴差阳错,挖了罐银子,也是穷得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家,更不要说为四个儿子成家。由于长期被有权有势的人斯负,父辈总希望家族中,能有个读出书来,有点功名,有点出路的,撑撑门面,免受人斯负。说到此,大中二舅说,临近解放时,他在普定读书,初一下半年的学费,法币20万元(实际应为20元)都凑不起,但他又想读书。于是就壮着胆子给时任普定中学的董事长伍效高写了封求助信。伍效高老先生居然从外面给他寄来20万元的学费。否则就得辍学回家。
大舅说抗日宣传队解散后,他回到家,父母就张罗给他提亲,并很快成了家。后来,县国民政府招公务员,他就去考,考取后,大舅说我公公为他能谋一官半职,变卖了不少田地送人,加上他的叔岳父徐东友是坪东乡乡长,从中助了一把力,他才得任坪东乡(现在的补郎)的副乡长。后来徐东友因年龄和身体问题辞职后,他才扶正,当了乡长。他说那时每月工资是法币15元,每个月到县里请有关官员吃顿饭,一个月的工资基本用完。我说那你当这个副乡长、乡长还有哪样意思?大舅说,这就要靠办案、办“管业证”吃点钱。不是说八字衙门大大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吗?办案就是个巧妙应酬问题,哪家送的钱多哪家就赢。办管业证呢,三三五五你下去一趟,去问各保保长,搜集土地买卖情况,哪家卖了多少田地,就说出个数,收取钱报县政府民政科办管业证。本来五块钱就能办的,你收个三几十块钱,剩下的除了上下跑动的费用,包括打点费,就是你的。大舅说他没有任职的时候,族中杨柱成家当保长时抓兵,抓他的四叔。当时不愿去就得拿钱,他们要五十块小洋,家中因为他的祖母去世,安葬时还当了好几亩大田,才把他的祖母免强安葬入土。大舅的祖父因为无钱,加上饱受后母之苦,决计不再续娶。但杨柱成将他的四叔五花大绑地扎起来说,再不拿,他又不愿去,我们就把他送到“黑羊大箐”去!“黑羊大箐”是一个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是土匪劫道抢人、绑架杀人的地方。提到“黑羊大箐”,一家人都不寒而悚。无奈之下,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只得又将糊口之地典当出去,换钱赎人。谁知第二年,这伙人又来逼苛捐杂税!好在挖“大坟坡”的旧屋基石来砌房子,挖出了一罐银子,除了把典当出去的田地赎回来外,还剩下些银两。一个满脸横肉的保丁杨大权来要,公公把钱拿给他后骂道:“哎呀,狗日的,当贫民百姓还是不好,哪个都想欺负!”杨大权一听,说是为啥要操他(开黄骂人之意),是不是想打架得很?他的父叔正处壮年,一声大吼,三二五除二地就把杨大权放翻在地,打得鼻子口来血的。杨大权告状时,他当了副乡长,王义当秘书。因王义与猛戛的大土匪方世文的二外婆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杨大权家打听到这一情况,便出些钱,耸涌方世文带一大伙土匪连夜围攻乡政府。大舅说,围攻那晚,他看势头不对,就带着手枪,急忙往后山上跑。王义仗着他有一长一短两支枪,且枪法熟稔,没有及时离开,被乱刀砍死。
由于王义与大舅关系不错,当乡长后,就以杨大权忤逆不孝,是土匪为由,抓去判了几年的刑。因为杨大权的父亲病逝,他的母亲想改嫁,他乱骂他母亲,甚至威胁、打过他母亲,这连他母亲也不讳言这点。大舅当乡长后,又以杨柱成家与土匪勾结为由,带乡丁抄了杨柱成的家。谁知杨柱成与当时任县保警队的副队长、队长有亲戚关系,这两人又与县长华伟堂的关系很好,因此,杨柱成家请人做状纸反告大舅勾结土匪,鱼肉百姓,乱抄民宅,中饱私囊。大舅因此获罪,被判三年。先送到兴仁监狱,后又转到兴义监狱。大舅说,那时的国民党监狱,服刑不但不管吃,进去以后,监狱长还要想方设法的敲你三、四十个小洋,监号霸主也非要三块大洋不可。要不的话,没有好果子你吃!否则,一顿闷打,还要叫你长期睡在粪桶边。交了钱,以后除了交煤火费外,其他不用交就可以让你用水。吃的只能由你想办法。要不是既是同学、又是老表的方建飞,与当时的兴义专员公署警察局任局长的朱灿是同学,通过朱灿的关系在那儿的找了一份工作--任兴义专员公署三青团团委书记,方建飞表舅借此工作之便,负责为大舅送“牢饭”。大舅说,要不是方建飞表舅,可能他在那三年里,早就变成孤坟野鬼了。大舅还说,方建飞在他刑满释放后,辞职回到坪东乡国民小学继续任校长。可惜方建飞解放初为临时任普定、织金两县的国民政府县长的李成学当秘书,后来在猫洞那边的潘家龙场被打头(枪葬)了。据说,方建飞被抓后,拿到猴场、补郎开批斗会。台上问:“方建飞杀得杀不得?”台下都说“杀不得”。因为在老百姓心目中,他仅是坪东国民小学校长,教书育人,很是令人尊重,没有做过啥坏事。其实,他为伪县长李成学当秘书,好多与共[chan*]党作对的事都是他出谋策化的。包括处置怀疑对象、在补郎围攻解放军的战火等。大舅说,文人不坏则已,坏起来是有点迷惑人的。因为文人要做坏事的话,动心用智,阴蔽性强,不像杀人放火、强j*抢劫那样逗人恨,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但共[chan*]党还是揭了他的根底,没有放过他。
大舅说他在国民党监狱时,好在他会写点东西,编点歌谣教监室里的人唱唱,给他们讲故事等,这样一来,他还得在那不到两尺的小方窗下睡觉,多点新鲜空气。有人不服气,为何要让大舅独享那一点新鲜空气?挨窗的地方应该轮换着睡。可监室霸主说,哪个有本事像他一样写首歌来教大家唱唱,就让他来轮换着睡?就这样,在霸主的敬重下,大舅与那位霸主长其睡在小窗边。
在国民党的狱中,夜深人静时,他想到,在抗战时期,他们下乡搞抗日宣传时,县长在送行仪式上讲了话,最后附带着说:“你们年轻有为,是国家未来的栋梁!你们下去以后,我交待你们一个任务:顺便帮我调查一下各位乡长有没有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行为,最好写成调查报告送给我,我会好好奖励你们的。”大舅说他后来当了乡长,经历了一些事之后才知道,其实,县长实际上是利用刚出校门的学生的无知,抓住那些乡长的把柄,敲一下竹杠,以便搜刮钱财。想着为国民政府效劳的种种往事,他无心东山再起了。他刑满回家后,正在彷徨之际,他有一位同学专程到家来和他秘商一件大事。这是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他们扯了一个“幌”就走了。据说他这一去,参加了黔西南游击纵队(实际应为云南省罗盘区指挥所),并分到罗(罗甸)盘(盘县)区指挥所当秘书。我问所长是谁?大舅笑着更正道:“那是一个大队,百十号人的指挥机关,总指挥称队长,还有做思想工作的政委。队长叫朱家壁,政委两年之内换了几任,他离开时的最后一位政委姓倪,名字记不起来了。”我又问:“你们那时的办公室在哪点?”大舅说:“居无定所,荒山野岭、深山老林,四处流动”。据大舅说,那时他们指挥所专门派人化装到乡村,打探地方国民政府的情况,以及称霸乡里的地方豪强、土匪的情况。探听详细后,便开会部署打击这些老百姓痛恨的恶人。可打得的东西,很多时候,悄悄分给老百姓,老百姓都不敢要。就只好全部交公。我又问:“如何交公?”大舅说,就是把每个人拿到的东西,集中在一起清点好后,造册登记,报告上级组织处置。该留用的留用,留用的主要是补充枪枝弹药,以及保证基本吃喝用度外,该上交的都上交!
六
我问大舅和他们政委、队长的关系如何?他说,就是为了拉好与政委的关系,政委问他结婚了没有,他撒谎说没有。政委就把他妹子倪祖琴介绍给大舅。政委虽然参加了共[chan*]党,但他的家庭仍然是富人、是资本家。政委的老家在安顺。政委是家庭的判离者,但政委的父母不知他真实面目,政委是以做生意的名誉在外从事地下活动的。一旦活动经费紧张得没有办法,政委就以生意亏本的名誉到家中要钱。后来接受组织意图,拉队伍,打游击。当时很多人不明白,大都把游击队视为土匪。因为当时所处的环境,游击队也不去辩白是非,该做哪样,就做哪样。大舅说,由于他的一个同学是地下党,晓得他刚从国民党的兴义专员公署警察局的监狱里出来,也晓得他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斗进去的,所以来动员他参加游击队,并向他讲了共[chan*]党的主张和政策。他心一横就参加了游击队。那晓得游击队的指挥机关会那样苦!不但居无定所,还经常吃不饱、穿不暖。一到冬天,日子就更难过。有时候要想烧个火取暖,都担心暴露目标,被国民党的官府、走狗发现。但看到官兵在那样苦的环境里,那样团结,那样不怕死,那样服从指挥,大舅想,这样的武装都如此,那正规部队还了得?加上他们在内部的宣传,他相信共[chan*]党要不了几年,就会打下江山。那么,能和共[chan*]党的领导拉上关系,将来或多或少应有点好处。这样想来,大舅就在政委面前撒了晃。并开始想将来如何休妻之事。也是年轻的原因喽,要是大舅当时老打老实地讲我是有妻室的,也不会有今天的结果。当然,倪政委的妹子倪祖琴真的长得很漂亮,大舅说他见到倪祖琴时也不由得心动。而且倪祖琴还上过私塾,读过不少书,能识文断字。这是大舅最中意的倪祖琴的地方。倪祖琴的父母也开朗,允许倪祖琴和大舅单独外出散步。正因为这样,一天晚上,大舅和倪祖琴散步到安顺的老大十字,运气不好,撞着大舅原配妻子徐三妹,大舅母徐三妹就拼死拼活地把大舅泼回去。当倪祖琴明白真相后,还打了大舅一耳光,气得哭着往家里跑。大舅说,就这样,他不敢再回到游击队去。又回到了龙昌村岩脚寨的老家。几个月后,普定解放。他还参加迎接解放军的梁指导员带领进城的队伍。原普定游击队的队长杨兴斋,任了新政府的文教科长。新政初建,鉴于他有文化,杨兴斋想给他介绍份工作。但有人提出他在国民政府时期任过职,这事便黄了。1949年12月,新政府招考教员,大舅说他去报考了,结果没考上。据说有一个题目是:曾国蕃是什么样的人?他答是政治家。结果大错特错,说他的思想上有问题。就这样,他又垂头丧气地回到老家。
一天夜晚,寨上有人带信给他,说补郎xx家请他明天去帮写份契约。他想,在家闷起也烦,有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谁知这一去,就注定了他下半生飘泊流离的岁月与牢狱之灾。
大舅到了补郎xx家,李明山的侄子李雄武、儿子李成文(普定伪县长李成学之兄)早就为他准备好了纸笔墨砚。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份国民党的入党申请书样本,要他一字不差地抄好并签上他的名字!否则,李名山家要派汤二(当时补郎出了名的土匪无奈)到龙昌村岩脚寨洗劫、烧杀!面对几只黑洞洞的枪口,他想到,父母生养他一场,若让他们遭罪,自己死不暝目。更何况自己已无法脱身。就这样,他被迫进了大土匪李明山的贼船。李家兄弟见大舅按他们的吩咐抄完并签了字画了押,便立即叫人送上杯热茶说,从此以后,都是自家弟兄了。接着,李家兄弟给大舅宣讲蒋总统要如何建立大西南反共基地,美国又是如何地支持,只要大家精诚团结,坚持一段时间,第三次世界大战就会暴发,共[chan*]党江山还没坐稳,就会完蛋。并说蒋总统经常派飞机轰炸沿海一带,搞得共[chan*]党惊惶失错等之类的话。这之后不几天,汤二果然组织一帮土匪四处洗劫村寨 ,当汤二的匪队来到农昌岩脚时,有人提醒:这是杨大队长(大舅)家所在的村。汤二就挥手放过了。
七
原来,国民党地方部队司令李明山家的一个儿子李成举被任命为普定、织金两县的“国民政府”县长,正密谋对初生的新政权反攻倒算。并派李成文 、李雄武在坪东乡筹划暴动,准备围攻刚诞生的四区(补郎区)政府。暗地里聚集了几千号人马。李家白条任命 “团长”“营长”“大队长”、“中队长”之类。并分派任务,凡被任命的人都要招足规定的最低兵额,否则就要采取严厉的手段加以惩罚!李家拿了些钱来分给各“团”、“营”、“大队”,说不够的,各人想办法。其实就是授意各“匪队”抢劫民财。有一次,一位李姓心服与大舅趁着夜色掩护,到格当村去动员人参加他们的土匪队伍。不知是谁探听到他们的行踪,他们在一户有三间瓦房的人家楼下共寝,半夜三更,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一片狗吠声,他们警觉地翻身跃起。仔细一听,外面对他俩指名道姓的一片喊杀声。大舅一把扯起那人说,势头不对,赶快逃!那人说,要走你走,我有两只快机(手枪),他们进来一个我打死一个!大舅说,他没有时间和那位姓李的啰索,提着随身携带的手枪,在喊杀声的掩盖下,从堂屋楼上揭开瓦片,上了房。他刚上房,那家大门就被外面的人冲开,火把电筒地闪了进屋,一见到他那位姓李的同伙,就闪电一样地扑过去。他的同伙刚扬起枪来,正准备扣动板机之时,只见一人飞起一头撞了过去,子弹朝楼上射出,大舅说他差点惊叫出声来!接着一阵乱刀,砍得他那位姓李的同伙血溅得砍杀的人个个像血人一样。之后,发现只有被杀的那位姓李的人,那伙解放军和游击队就满房间找大舅,他们没有想到大舅会翻房而逃。结果就抓住主人要人。主人说,是有两个人来,晚上听到有个出去解溲,后来没听到动静,回不回来不晓得。这些人于是放弃搜查,把死人抬走。并警告主人说:“不要听这两个土匪头胡言乱语,现在是共[chan*]党的天下,所有国民党的残余部队与土匪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好两天!要是听他们的,到时候你们后悔不转!”
大舅说,经过这一阵丈,对于共[chan*]党,他是有些虚火的。可那天他等追杀他们的人走远后,他才跳下来。一跳下来,就追上来一帮恶狗,这伙不要命的狗将他紧紧围住,情急之下,他猛然弯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到一只狗的后脚,然后用这只狗当武器,车转着身子,把手上这只狗的身子轮圆甩开,狗头猛然一扫,群狗横遭一击,纷纷退逃,他才得以脱身。可他跑了不到半里路,又被李家的人盯上,并按那些人的要求集中到指定地点。策化一次袭击新生政权的区政府的“军事行动”。
1950年3月(指农历。实际时间为公历1950年4月26日),他作为“大队长”兼李家兄弟的秘书,参加了以李氏兄弟为首的对解放军的密谋围攻。解放军被切割、分散包围,在补郎到岩头上这段地方,打了起来。从中午一直打到黄昏,估计解放军被打死打伤了好几十个。虽然匪帮人多势众,但解放军毫不惧怕,拼命抗击。解放军虽然人不多,但始终是正规部队,打过大仗,经验丰富。而且也有准备。李家匪军在最激烈的时候,被逼冲向火线,死得像倒草把一样死了很多人。
李家兄弟打红了眼,硬是想和解放军拼个鱼死网破。要不木浪河边报信的结巴将解放军来了三船人说成“三团人”,吓住了李家兄弟。加上有一伙游击队操了李家匪军后路,在补郎的解放军可能会一个不剩。枪战结束,传言说大舅已被解放军打死。大姨妈抱着一捆亮稿,打起伙把,怀身大肚的跑到死人堆里去挨一点二地翻看,翻来翻去,没有看到大舅,才折转身回家。这时候,阴森恐怖的豺狼嗥叫声,已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大姨妈壮着胆子,一气跑回了家。跑得一身汗流浃背,衣服如水中捞起似的。据大姨妈回忆说,有好几个解放军都还没有断气,那腿脚还会动,一伸一缩的。但那血流得遍地都是,脸上扭曲得一沓糊涂。这时,游击队还怕土匪没有拆退,不敢上前,担心白白送死。有个解放军看势头不对,就喊起几个人,拼死跑进谷挂村方德权家,其中一个还慌忙躲进水缸里。有两个躲进屯箩里。土匪把他家房子围了,要搜查。方德权招集家丁,拉出枪来说:“老子不管你们咋打,只要进了我家的人,就不准伤他的命!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图。我要讲的是这个理!”方家虽是大户,但无子嗣,方德权是从窝子黄家过继为子的。方德权在金钟山下的安顺中学读过书,曾被一位身为地下党员的老师看中,物色他为学校搞了几个月总务。他写契约卖田卖地,为地下党筹集经费。同时扶危救困。虽然后来遭家庭反对,并公开停止他的处置权。但为此,在村里还是很得人心的。因此,听到他家有事,有枪的人家都提起枪来,围在土匪之后。土匪看势不对,卖了个人情,就往织金方向而去。
那以后,公公悄悄找了位算命先生为大舅排八字,算了一命,得了一句话:“好人多磨难,磨难做好人”。公公一听,迷信的他暗自高兴,因为这话说明大舅无性命之忧。其实,认真想来,这只不过是有点哲理性的很普通的一句话而已,放在很多人的身上都适合得很。
据说,那天,大舅所在的匪队,打死打伤了十三、四个解放军,抓走了五个。这五个解放军交给李家兄弟审问,那五个人说他们原是国民党的部队,是在淮海战役中被俘后改编的。李家兄弟忽然收起了凶神恶煞的架势说,哦!原来是自己人。于是叫身边的卫兵给那几个人松绑,把他们放了。但枪还是没有还给他们。并且,李家兄弟就带着那五个人连夜潜往织金。因为这次反革命暴动,共[chan*]党的部队加紧了清剿行动。李氏兄弟也想趁这次乌合之众的人海战术撑起所谓“人气”,大举反攻。而他们收买的木浪河边的说话结巴的人,在普定县城的解放军驰援补郎,那人来给李氏兄弟通风报信时,说是解放军来了三团人。吓得李氏兄弟带起一帮人马跑得屁滚尿流!后来才打听到,实际讲的是三船人,大概一个排的兵力吧。虽然已多少有点意识到国民党的大势已去,但要是哪天晓得真相,不被吓倒的话 ,土匪人多势众,说不定解放军的损失更大。后来还是有人说,解放军不只从一个渡口向补郎方向快速派兵增援!来势之汹涌,让人惊叹。李姓匪徒又庆幸自己跑得快。经过这吓,大舅说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危险,被吓散了的他,化装成苗族小伙,深更半夜潜逃。但渡口全都被解放军封了,要过河很难。他那晚从家中逃出后,绕道大陇、本杰,过铁索桥,逃往安顺他的同学刘庭栋家避难。
大舅说,那时,共[chan*]党的政策是首恶必究,胁从不问。他当过“土匪”大队长,自然是首恶。如果当时抓到,肯定一炮(当时枪葬犯人是打头)乌呼!那时才二十七、八岁,真的不想死。他后来又转到安顺城东七、八里远的火烧寨村一同学家躲避。有一天,民兵来那同学家搜查,其父就理直气壮的给民兵讲,大舅是他家亲戚,郎岱(现在的六枝、盘县)沙子坝的。因为大舅看到过郎岱沙子坝村农会的公章,他仿照样子雕了一个这样的章,并仿那个村农会主[xi]的笔迹写了个身份证明准备好的。而且,事先得到刘庭栋父亲关照,赐予他与刘庭栋一字之差的名号—刘庭梁。并且照会过在郎贷沙子坝的本家族长。因此,他这东西就是护身符,共[chan*]党认。大舅同学的父亲这么一说,来的人毫无疑问地走了。第二次是解放军来搜查,前后门都已堵上。女主人出了个主意:叫他穿上件疙瘩衣服,腰系棕绳,背上镰刀,拉上马去割草。他内心虽然紧张,表面装着若无其事,终又逃过一劫。他后来想,要是民兵与解放军一起来,一旦发现破绽,就出事了!事后大舅这个同学去找他,看到他割的草四处散放,就说:“你呀,要是有人看到你这种割法,不但你被抓,还要影响我家!”这是因为他从小没干过农活。自从发生了两次事件,他觉得这里不安全。为了更好地隐蔽起来,又转到同学刘庭栋之父刘阿訇(清真寺主持称谓)所在的清真寺躲藏了一个多月。那时,刘庭栋的妹刘满娘是儿童团团长,常为他暗地里送信打掩护。后来,刘阿訇及其家人发现,清真寺已被民兵、解放军盯梢,因此在一个深夜,为他准备了十几斤茶叶,并给了他几个大洋,还写了个条子,叫他连夜赶往郎岱找一个叫刘庭舵的人。为了防万一,他趁刘阿訇家半夜三更为他抄黄豆以备路途食用之际,心一横,咬着牙,用滚烫的黄豆往脸上烙,以便让自己面目全非,蒙混盘查。由于他会几个少数民族的语言,常夹在一些少数民族之中,顺利地过关过卡。到那边做了几年的小生意,都没被人察觉。后来又教了一年的书。1955年6月,有人拿着他与一个同学照的相去追捕他,先找到刘庭舵(那时任村领导),刘知道没法保他,就设法派人去告诉他时,他很悲观。被抓时的半月之前,他请人卜了一卦,得一诗,乃《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病丧五丈原时的那首七绝。他预感到他可能被抓。更何况那时,他臀后患浓疮,走路都很困难。于是,他想,既然被抓了,为了不让父母为他提心吊胆地受罪,慌忙中急写了封特别含蓄的信,委托刘庭舵帮忙寄出。而且还想,有其被抓后挨一炮,不如自己了结。这样,他就将预先准备好的一包六六粉用水拌来咽掉。抓到他时,刘庭栋给去抓他的人说情,煮了锅稀饭,让大舅也和那些人一起吃,并悄声给大舅说:“尽量吃饱,你这一去,我们要见面就难了!可惜你走后这些娃娃还不晓得怎样交待?”大舅不管三七二十一,心里说是死了也当个饱死鬼!在接着找了个地点审问他时,他的肚子里火辢辢地痛了起来,他以为他就要去了,谁知晚上又不痛了。后把他送到普定看守所,他的一个同学赵微洲考取共[chan*]党的职员,当看守。当他被送进去时,两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后来,这个同学叫他给在押人员读《劳改报》。不久,《劳改报》改为《解放报》,又叫他读《解放报》,读了几天,就不准他再读了。于是他想,看来他的时间不多了。又过了半个多月,那人才悄悄给他讲,他原先是以死刑上报的,现在上面判的是无期。那人为他能保住这条命而高兴。原来,1955年6月,死刑核准权收归最高法院,他才逃得一命。要是早抓他一个月,他可能也没命了。他这一入狱就是25年,1980年平反出狱,并安排就业。大舅说,这二十五年虽然难熬,但比在兴义监狱时好过多了,最起码能吃饱穿暖,有个三病两痛还有医生给你看病,给你药吃。因此,他说还是共[chan*]党好。
八
大中二舅说,大舅这一生,能活到八十五、六 岁,也算有福气的了。他这一生也算对得起大舅的。他说当年大舅的去向,在老家,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他,一个是公公。
一天,二舅在现在的补郎煤管站那点捡了半片红纸,上面有一句话:凡是在普定建国中学读书停课的学生,于1950年x月x日到校复课。他背着十来斤洋芋,揣着两块钱,到普定后街找到一位同学。 同学父亲、县城有点名望的袁生仕问他,还来干啥?分说准备读书。袁说,找个人,介绍个工作算了,还读啥书?并建议分找在一中当过校长的杨锡光。当时杨锡光已年过花甲,双目失明。因此,杨锡光又建议他找当时任新政府文教科长的杨兴斋。他去找杨兴斋,谁知转个拐就在老城小十字街遇到身背步枪的杨兴斋,连忙笑着迎上去,将他的请求告诉了杨兴斋。杨说他马上就要被派往北京学习三个月,要二舅赶紧写个自传交给他,他好找人。杨兴斋虽然是苗族,但与补郎龙昌岩脚也不过十余里之遥,多少有点老乡观念。二舅在同学家借纸笔马上写缎子杨兴斋后,杨开了一张介绍信,将他和叶先华的名字开在一起,介绍到工商税务科。并在上面注明,他俩是杨兴斋的学生。去报了名之后,还统一出了个题考试。题目叫做《我的将来》。就这样,二舅去报道后,发了床被子,和一个叫王永忠的打伙睡。因为王兄与大舅是同学,他俩便觉亲近了许多。还发了个普定县人民政府的胸章。他的工作就是往肉市上的猪肉打那马掌大的钢印。几天以后,便派到安顺学习半个月。那时,发了两块钱的补助。可遇我二姨妈的儿子病重无钱医治,便掏给了二姨妈。一则是亲人,表示一份关切。一则也怕二姨爹有想法,说出大舅的去向。谁知回来后,有一天,他到小十字街上面的天主教堂那儿看通报,被老家来的农会的积极分子杨金奎看到,并打听到他在工商税务科工作。就告他三条罪状:一是他跟土匪头子李成举(应为李成学)当过秘书;二是与反革命身份的大舅是亲弟兄;三是他有两只手枪。因为五起富、杨金奎以解放前,大舅父辈几弟兄,仗着大舅的势力,霸占他家的祖坟地开荒种田为由,想把本属于公公这边的一片肥田抢占过去。王起富、杨金奎家怕二舅今后有势对他家不利。所以如此告之。二舅因此被停了工作,并要求写交待材科。但停职半个月,他什么也没有写,而且主动争着做工作。他到白岩,当时的五区区长刘海原知道他的事后,对张新民说,他这样子还是个娃娃,那副瘦瘦的样子,会有哪样冲劲?张新明说他也知道没啥大问题,但也不得不过问一下。最后二舅被正式喊去讯问时,他说,告他的第一条、第三条纯属子虚乌有。他那时刚痛了一场伤寒,人瘦小得风都吹得倒。科长张新明说他也不像能拿两只枪的人。第二条多少巴点边。但他与大舅只是堂弟兄。大舅的去向,他说可能在兴义。因为大舅在兴义坐过牢,据说,出狱后还在那边工作过,讨得个小老婆,大舅有可能会逃往那边。
二舅说,那个时候,人人都想自保。父亲检举儿子,兄弟互相揭发,夫妻反目等,比比皆是。当时他的上司张新民,二十八、九岁,一个人既是县委常委,又任民政科长,工商税务局长、银行行长、贸易公司经理。化处税务工商所所长杨光景被人逼迫,自己抓屎擦自己的脸,说自己贪污了商人杨白高所交的税款16万元(相当于后来的16元)。实际上是别人想借机整张新民下台,好谋位子。二舅说他不知其意,仗义执言,说这笔税款是他开的票,杨光景是毫无依据乱讲的。这样,无意中保住了张新民。因而倍受张新民赏识。在大中二舅为大德大舅说谎时,张新民帮着说二舅讲话从来就是一是一,二是二的,是完全可以相信的。这样一来,当政者对大舅的问题,在二舅的身上也不好深究。为了保住大舅的命,二舅和公公虽然了解大舅可能藏匿的地方,但始终守口如瓶,从没透露一点对抓捕大舅有价值的信息。
大舅被抓判刑后,前三年在宁谷三监狱,做油纸伞。二舅说他那时分一个月15万元工资,花了一半多给大舅买了床油毛毯。后来大舅转到凯里监狱后来信讲,大舅的健康,多亏了二舅那床油毛毯。因为大舅除了晚上睡觉时用,一旦夜间下起大雨,砖厂要召集抢盖砖坯的话,他披上油毛毯,可保不被湿透。
九
大舅到了我家,我父亲和他谈得很投入。知大舅很有才学,就给他谈到我祖母二十八岁孀居,如何历尽艰辛,一心一意抚育父叔成家立业之事迹。请他为祖母题诗一首。他爽快在答应后,父亲叫我找来纸笔,他挥毫题道:“廿八居孀,冰清玉洁,教子育孙,兴家立业”这样对祖母一生高度概括的十六字。接着,父亲说:“我爱讲直话,你不要见怪!”大舅说自家人就应该讲直话。于是,父亲对大舅说:“你现在六十多岁,多少有点工资 ,应找个条件稍微差点、有生育能力的,成个家,将来有个一男半女在身边,心里安然些。人家说:‘不怕天干,只要地润;不怕夫老,只要妻嫩’。只要你有这种打算,要找,应该不得问题!更何况,听说你还会讲几个少数民族的话,应该更好找!”后来,大舅回去后,果然在雷山县的大山深处找到了我现在的大舅妈。大舅妈和他在一起生活时,年仅十八岁。她不会讲汉话,没有进过学堂,还患有比较严重的小儿麻痹症,不会做茶饭,且无所谓外貌。大舅像对待孙女一样,细心侍候。每天下班回来给她做吃做喝,晚上还教她说汉话。又慢慢地教她学做家务,学称东西认称星,学小九九。年长日久,我的大舅妈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还会天南地北地去做民族饰品生意。他们生育了一个姑娘和一个儿子。并利用旧房换新房地置了套高居七层楼的九十平方的商品房。他说,有了一双儿女陪伴,读书时尽自己的能力,辅导一下他们,照管一下他们的生活,虽然经济上紧张一点,但心情还是愉快的、充实的。
大舅、大舅妈直到2005年才办结婚证。大舅对大舅妈说,我这个年龄,把这点手续办了,免得我死后你们连遗属生活费都得不到。
我对大舅最后的、也是最深的印象是2006年10月,大中二舅迁新居时,他独自一人前来。我们都惊叹84岁高龄的他,这么大的年纪,这么远的路程,还带些东西,又要上车、下车、转车的,居然能平安地来到,精神真的可嘉!10月21日这天,天高气爽。我邀他和他的几个好弟兄到清山水库走走。刚到西门,他抬头想看东华山,好像方向模糊似的抬头四望,认真搜寻着。当确认高楼大厦的遮挡,不可能看到时,他才静下来,低头看着路,在平坦的大道上准备迈步时,脚腿颤动了一上,像走路时遇上要下的台阶,他却以为还是平地一样,有一种踏空感似的颤动了一下,这时,他生硬地伸开两手以平衡身体。见到这样的情况,我暗想,84高岁高龄的他,恐怕将要油尽灯枯了。虽然他的性格很倔强,一直坚持不用拐杖。就连去攀登东华山,从山脚一直到山顶,他都不要我扶一下。然而,这一情景,却深深印在我心里。七十五岁的大中二舅、二舅妈也好像预感到什么,还为大舅准备了一整套装老的衣装。大舅说他很高兴二舅们这样想得到,花了多少钱,以后还是要带钱来还,这不应该是二舅们的事。二舅说:“我的名字还是你取的。很多人都以为我的名字是加心字的中,我说是我大哥给取的,是中国的中,大中华的中。你还给另外一个堂兄弟取名叫杨大华。我从读书你就很关心我,不懂的地方,细心地给我讲。凭这份情义,我帮你制套老装,还要你哪样钱?”大德大舅说,加上幺舅的姓名他取叫杨大治,当初取这名的用意是希望能有一个大德大治的统一强大的中华!我说:“大舅,那你当年的愿望现在已实现了!”大舅叹了口气说:“可惜年轻时没有把握好自己,走错了路!不过,看到现在国家强大了,我真的欣慰!国民党不能做到的事,共[chan*]党做到了,我确实感到欣慰。”
大舅说他这一生最大的失误就是方向正确的时候,内心深处有怕吃苦的畏难思想,放不开自己,意志不坚定。但二舅说,他十岁发蒙读书,十六岁到普定中学上初中时。他学做了两个锅扫,全带到普定。大舅听说后批评他说,为啥不留个给父母在家用?说起来是件小事,但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为人。从小私心就这么重,长大了还能做哪样大事?由此可见,大舅是一个想做大事的人。可在人生路上没有把握好自己的方向,这让他感慨万端。
十
2007年3月11日,大舅去世的噩耗传来,我们一大帮人前往吊唁。我们看到他为他的儿女买的那些书,以及那些一笔一划的辅导草稿。还有家庭开支的详细账目,人情往来的记录。借给女儿做服装生意的账。子女成长过和中的一些重要记录。人生的责任就这样点点滴滴地在他的身上体现出来。大舅临逝前非常迷信。在一本子上,记下所有死去的人的生辰八字,并为每个亡灵念经这样那样的经,经文一笔一划地抄在本本上,并注明每个都念了六十四遍。据说他希望这些亡灵今后能接纳他,使他到了阴间不至于孤身寂寞。他走之前,给其妻说,如果我死了不火化,国家该给的妻儿的钱得不到。所以你们一定要拿去火化。幺叔(幺舅)家小二发到是讲过,如果我死了,拿回老家安葬,也好让小平华、杨雷每年回去趟把,姊妹弟兄之间有机会在一起。他说这话很懂事,是好心,但不要因为我而影响你们以后的生活。他走的时候,上六年级的儿子未回来,近二十岁的在外做生意的姑娘也不在身边。妻子还远在广东。他一早起来就大开其门,然后,不知何时,静静地躺在他的床上,悄然地走完了他八十六岁的人生。他儿子的同学听说他去世后,知道他的家庭情况,把平时节省的零花钱捐了出来,共181.30元,由他儿子的老师和几个同学送来。我为此真情感动得有些抑制不住自己。
我们是从普定请了先生同往的。在家两天时间,遵其遗嘱,简单地举行仪式,便送火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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