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吝啬的,给了你美丽的容貌,就不大可能再给你健康的身体。拿金子来说,她很漂亮,却是个残疾女孩,又来自山里,命运就多少有点坎坷了。
金子的脸很白净,这和一般山村女子不同。两年前,金子刚到城里打工的时候,胸脯平平的,瘦瘦的,身子骨还没完全打开,像初夏时节水田里的荷叶羞涩地打着卷。两年后,都市的软玉香风吹展了荷叶,金子出落得亭亭玉立,走起路来小胸脯一颤一颤的,引来客人赞叹的目光。可那目光也就在金子漂亮的脸蛋和微微隆起的胸脯上逡巡,一旦看到金子那只藏在袖子里的残手,就万分惋惜地飘移开去,漫不经心地说:“老板,来碗热面皮,再来一碗菜豆腐,不要米的。”过一会,金子就用健康的纤细的右手端了热面皮或菜豆腐,很小心地放到餐桌上,招呼客人慢用。她的左手一直藏在袖筒里,只是那碗十分烫而且碗里的内容晃荡得要溢出时,才不得已伸出来,用弓着的手背协助右手把碗重又端稳了。有人就看见她那只残疾的左手,抽过风的鸡爪子一样,五根瘦弱的指头抽搐在一块,向身体的外侧撇开去,仿佛朝空气中抓取什么。为了掩藏她这点小缺陷,金子即使在很热很热的,连空气仿佛都在燃烧的夏天也要穿长袖的衬衣,捂得衣服能拧出水来。不到十分必要,她轻易不会露出左手。
金子命不好,生下来左手就这样。因为这只手,妈妈又给她生了个弟弟,父母所有的宠爱都集中到那小家伙身上,金子像小数点后面的东西,经常被忽略不计。只有爷爷不嫌弃她,有了好吃的总会给她留点,上山打柴也不忘采下一朵野花戴在她头上。这条残疾的左手就像荷叶上的一个破洞,让金子万分苦恼,可又无可奈何。要不是这只左手,凭她漂亮的脸蛋和苗条的身材,完全可以胜任酒店迎宾、礼仪公关之类的好工作,再怎么也不会到面皮店里给人打下手,又脏又累挣钱又少。
不过,金子可不这样想,她对自己的这份工作还是满意的。金子的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山里,爸爸妈妈带上正上小学的弟弟,和村里的一伙人到很远的地方出去打工了,留下金子和爷爷守着三间瓦房几亩坡地苦度日月。两年前,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不顾爷爷的阻拦,金子硬犟着要来城里打工。那天早上,爷爷蹲在门坎上吃叶子烟,透过迷蒙的淡蓝色的烟雾,爷爷看了看她那只缩在袖子里的手,叹口气说:“哪个会要你做事哦!”金子伸出瘦伶伶的右手说:“我不是还有一只好手吗?我就不信养不活我自己。在山里呆一辈子没有前途,我的好几个同学初中没上完就去广东上海打工了。我不想走那么远,就想去两百里外的市里碰碰运气,不行了就回来,想爷爷了也能回来看看。”爷爷这才同意了,走的时候给了金子一百块钱,金子留了五十给爷爷。爷爷站在高高的崖畔上对她说:“金子啊,老话说‘穷进城,富还乡’。挣了钱一定要回来哦。”金子朝爷爷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
城里楼房多,又高又挤的,比山里的橡子树还多,看得人眼花缭乱的。服装店、火锅店、杂货店、小超市开得到处都是。金子一路殷勤地打问过去,好多店主盯着她那只勾着的左手直摇头,金子恨不得把那它剁掉!金子不泄气,仍旧找。白天大街背巷到处找机会,晚上去火车站候车室里丢盹,饿了就啃馒头喝凉水,接连好几天找不到活干,五十块钱也用光了,差一点加入了乞讨的行列。就在她快要饿晕的时候,花狗收留了她。也是运气好,那天早上,花狗面皮店刚开张,又蒸又切又调的,一边是热气腾腾,一边是几十张嘴催着叫快点上,筷子敲得“咣咣咣”响。两口子忙得不可开交,急忙间找不到个帮忙的。恰好金子打问过来,老板花狗看了看,也顾不上讲究什么,就答应留下试试。花狗甚至还从眼睛里伸出一只手,朝金子白净的脸上轻轻拧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那麻脸的老婆开始还抱怨不吉利,没想到金子一只手比正常人两只手还麻利,人也灵醒,又肯招呼人。那天的生意特别火爆,花狗一高兴,当天就把她留下了。这两年,面皮的价钱一涨再涨,由两年前的一块钱一碗,涨到现在在两块五,看这样子还有可能往三块钱涨。食客们一边抱怨价钱太贵,一边天天照样来吃。只因这方圆几条街,数花狗的面皮味道最好。老板花狗赚了钱,金子的工钱也由两百块涨到五百块。
最让金子感到满意的,还是老板花狗给她找了个窝,不用去睡火车站了。
那是花狗在城里的一个亲戚的宿舍。身处闹市区的食品厂垮了,前后门打通做了步行街,修了高楼,住进了许多商铺,往日冷清的工厂忽然间繁荣起来。可谁也不知道这样繁华热闹的地段,几排新修的高楼后面竟然还残留着一个破落的小院子,只因为院子里住着一个很难缠的老职工,还有一棵古老的香樟树。
那天下午收摊后,花狗摸出手机打过几个电话后,就喜笑颜开地把金子领到了那个院子里。七拐八绕地走进去,远远地,金子看见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比她家房前那棵柿子树还古老,还高大。香樟树巨大的树冠像把绿伞一样撑开,罩着下面几间平房围成的小院子。香樟树的一根笔直的树干枯死了,颜色苍黑和活着发青的树干大不一样,被其他新发的树干包围住,像是从树身里长出的另一棵树。那枯枝上拴了一根铁丝,铁丝的另一头固定在院墙上。铁丝上挂着几片破抹布,滴滴哒哒往下跌水。院子很安静,午后的阳光照在树上,每一片叶子都反射出耀眼的亮光,微风吹过还发出“哗啦啦”的欢笑,像在鼓掌欢迎金子呢。金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棵香樟树,她喊了一声:“好大的树!”就放下行李,跑过去抱树,抱不住。花狗试了试也没抱住。说话声引出了一个戴眼镜的驼背老人。老人问他们是干什么的,花狗就说他亲戚的名字,掏出钥匙去捅那把锈迹斑斑的门锁。老人咳了口痰,虾米一样弓着腰慢慢走开了。
宿舍只有小半间,地面是砖块铺的,呲牙裂缝的,比院子还低,因此很潮。有只单人床,一截旧沙发,一把椅子,一张桌子,还有一个坏了的电扇。久不住人了,到处都是灰尘和老鼠屎。金子很感激地对花狗说了句“叔叔,你真好”,就开始铺床。被褥是原来的主人留下的,只是很旧很潮,散发出一股浓郁刺鼻的霉味。花狗把它们抱到门外去晒,顺手就搭在了老人门前的铁丝绳上。一会,老人转出来看见了,就生气地说:“谁让你们在这晒被子的,那是我绷的铁丝,等会我还要晒东西,你们快给我腾了!”金子说:“爷爷,这被褥很潮,不晒没法睡。求求你让我晒一下好吗?”老人狐疑地看着金子的左手问:“你是干啥的?”
“她叫金子,是我请来的帮工。”花狗帮金子回答。
“造孽哦!”老人再一次走开,算是默认了他们的举动。
金子打扫房间,花狗拿起老人的扫把扫院子。扫了一大堆树叶堆在院墙边上,老人看见后不高兴了:“谁让你扫院子了,扫了你又不倒垃圾,讨厌得很!”
“叔叔,你别这样嘛,金子不是才搬过来,我还没给她买垃圾撮嘛。以后你们就是邻居了,院子里多个人,你这么大年纪了,有个照应也好。”
“谁稀罕你们住过来啊,我人老了,喜欢清静,不想叫别人来打扰。现在的年轻人不学好,爱热闹,经常领些不三不四的人过来吵,我烦的是这个。”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看金子她是那样的人吗?”
“我怎么了,你说!”老人真是出了名的“难缠精”,说着说着就和花狗吵起来了。
“爷爷,叔叔,你们别吵了,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们了。你们都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金子出来劝架,一个劲地给老人赔不是。正在这时,老职工的老伴回来了,一样的弓腰驼背,头发花白,耳朵好像还有点背。好不容易问清情况后,老太婆没说什么,从厨房里拿了垃圾撮自己把垃圾倒了。
金子就这样在院子里住下了,一住就是两年多。金子和老爷爷一家成了好朋友,好邻居,老爷爷对她比对自己的亲孙女还亲,那是因为金子捡回过他老伴一条命。
面皮店的生意一到下午两点多就结束了。天不亮就起床,忙了大半天的金子,这时候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小窝,倒在床上看书或者想自己的小心事,开始做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梦。她想像别的年轻人那样也买个手机,脖子上挂个mp3,她也想把头发染黄。总之,正常女孩拥有的一切,她都想要,也包括一个爱她的男朋友,尽管那个男朋友不知道在哪里躲着的,面貌也很模糊。流行风也太快了,就像打着呼哨从她家门口跑过的小男孩,mp3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听说又出了mp4,她永远也赶不上。而这一切都要靠她那只美丽娇巧的右手来创造,真是难为它了。这时候,她会用自己的左手背去轻轻摩挲那只在水里浸泡了一天的微微肿胀的右手,无限怜惜地对它说:“你辛苦了!”还嫌不够,又把它放到嘴上亲吻。外面严寒酷暑,小屋里却冬暖夏凉,那是她一天里最惬意的一段时光。她长长地出口气,仿佛在这之前的辛苦劳作都是为了迎接这一时刻的到来而必须经过的一段路,就像黎明前的黑暗,春天以前的寒风,因此她心甘情愿地付出。
冬天的午后,寒风卷起枯叶紧贴着地面低飞,雨前的空气里散布着不祥的分子,沉闷得让人头疼。金子一进院子就大声招呼:“婆婆,我回来了,爷爷呢?”
老太婆端着一只印有花喜鹊的旧搪瓷盆子站在厨房门口,支着耳朵听了半天,然后慢吞吞地抬手指了指外面说:“又去看人家下棋。”就进厨房忙下午饭去了。
离家好几个月,不知道爷爷一个人过得怎么样。金子那天想爷爷了,就铺开纸给爷爷写信,她甚至还想给远在上海一家鞋厂打工的妈妈也写一封信。可刚提起笔,就听见外面“咣当”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了。金子心说“不好”,就急忙往外跑。推开爷爷家的厨房,发现盆子摔在一边,几个削了皮的洋芋溜到地上。婆婆倒在一滩水里一动也不动,恐怖地翻着白眼。见了金子干瘪的嘴巴一张一翕的,像费力地要说什么话,却无论怎么努力也说不出。
“婆婆,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金子一只手抓住婆婆的胳膊使劲拽,可是婆婆浑身稀软,根本拽不起来。金子又急又恨,要是左手再使上哪怕一点点劲,她一定会把婆婆弄到大屋里去的。金子吓坏了,眼泪都流出来了。她伸手摸了摸婆婆的鼻子,好像还有点热气,就很艰难地扶婆婆坐起来,靠在旁边的凳子上。
金子飞也似地跑到街上,很顺利地找到了爷爷。爷爷当时正看人下棋呢,一圈子的老人很热闹地争吵着。爷爷见金子哭,什么都明白了,拔起步子一拱一拱往回跑。边跑边问:“老太婆怎么了?”金子在后面追上他,紧拽住他说:“爷爷啊,小心摔着。”回到院子的时候,爷爷累得直喘气,身子不停地哆嗦,摇筛子一样。爷爷知道老伴的病,钻进厨房看了一眼,就返身到大屋里去拿药。婆婆犯了心绞痛,两颗速效救心丸喝下去,渐渐苏醒了。爷爷拉住老伴的手,朝金子跪下说:“我的妈呀,金子,今天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老伴她,她就……呜呜呜。”爷爷老泪纵横,瘫坐在地上。金子哪受得起这个啊,她拉起爷爷,和他一起七手八脚把婆婆弄到大屋里去了。
住进来快半年了,那还是金子第一次踏进爷爷的家门。屋里陈设很简陋,到处塞满装着很多旧东西的纸箱子。一台过时的彩电和收音机,还有一部电话算是稍微现代点的东西了。爷爷颤抖着双手给金子沏茶,金子说不用了。看婆婆没事了,就去厨房接着婆婆做饭。
婆婆第二天就下床了,千恩万谢的,直夸金子好。此后爷爷婆婆经常招呼金子吃饭,金子说在店里吃过了。有时候爷爷家做了好吃的,干脆给她端过来。一来二去的,关系就很熟很亲了。金子就说她老家也有个爷爷,和这个爷爷一样善良,一样对金子好。
金子知道了爷爷家的一些事。老两口只有一个女儿,还是领养的,在外地工作,和他们不太亲,隔老长的时间才打一个电话问问,知道老两口还活着,就挂了电话。老人在单位集资了一套房,是四楼,老了爬不动就租了出去,又返回来住平房。平房里进出比较散涣自由,就是上厕所和用水不太方便,要到隔壁的办公楼去解决。金子住进来后,提水扫院子倒垃圾等杂事她全包了。作为回报,老两口遇到下雨时会帮金子收衣服。晚上回来时,香樟树下的一盏灯总给金子留着,尽管光线微弱,昏昏黄黄的,但金子每次看见它,心里就暖暖的。就像看见老家那棵柿子树,看见了老家的爷爷,有了回到家里的感觉。
金子晚上原是不出去的,最近听人说会电脑技术的人好找工作,就报了个电脑培训班,专门学图像处理,有意思得很,天天晚上去。金子最理想的工作是坐办公室,坐在可以旋转360度的软椅子上操作电脑。总不能蒸一辈子面皮吧,那只好手成天泡在水里,发白发软的,像掉进水里的馒头。为了这个理想,她起早贪黑地奔忙,除了上培训班,她还买了一大堆电脑方面的书在啃。她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连高中都没考上,文化太浅了,那些艰深的文字理解起来很费劲,最主要是自己没有电脑,不能实际操作。为了多学点东西,收摊后她去网吧继续学。一只手敲键盘是有些不方便,有人就劝她别学了,学出来也没人用她的。花狗的老婆也说金子:“一个女娃儿家的,做一点实在的事情算了。你那个样子,过几年找一个肯得起你的人,嫁了算了,还学什么电脑。”金子就不说话,埋了头洗碗,很忧愁的样子。花狗就骂他老婆:“不会说话把嘴闭上!”
说实在的,花狗对金子很不错,一开始确实是把她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的。可后来这种疼爱就变得暧昧起来。金子染了黄头发,穿了牛仔裤,成天在他面前晃。和花狗那麻脸老婆一比,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了。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看着一个花季少女一天天漂亮起来,不免一些非分之想。让花狗动心的不仅是金子日见长得伸展开来的身体,更重要的是金子勤劳善良的性格。金子用不停顿的忙碌来弥补自己缺了一只手的损失,她主动找活干,端碗、扫地、擦桌子、烧火、蒸面皮,很长眼色。客人们都夸这女子能干,讨人喜欢。花狗为自己当初留下她的英明决定而自豪,以为捡到了天大的便宜。
花狗觉得给金子的五百元有点少,想给她涨点钱,老婆又不同意,就想着背后地里给点补偿。没事的下午,花狗会转到院子里看金子,随便买点水果零食之类的东西。很关切地问金子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吃得消。金子很感动,心里暖暖的。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异性这样看得起她。上学的时候,因为这点残疾,同学都瞧不起她,背地里骂她“鸡爪爪”。感动的同时,金子也有一丝恐惧。她招呼花狗坐沙发上,给他烧开水喝。花狗就说不喝不喝,拿眼睛定定地看金子的脸,看得金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比如黄段子,羞得金子脸鲜红。花狗每次来都是这样,一次比一次放肆,坐到很晚才走。走的时候很关心地拍拍金子的背,摸摸金子的头,还拉她的手,还丢下几个零花钱,金子不要,他说那是给她的生活补助。花狗来一次,金子就紧张一次。
有一次,花狗就那样盯着金子看,还说:“金子,你真漂亮,你的心眼真好!”花狗的喉结上下滑动,使劲咽着欲望的唾沫。初夏的夜晚,门缝里挤进来柔软的风,风中飘来丁香花的香,花狗的心也柔软得成了一滩水。看惯了麻脸婆,再对比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青春少女,男人的贪欲像乌梢蛇一样溜了出来,花狗僵硬起来。他站起身走过去,和金子一起坐在床沿。他拉住金子那只残疾的左手,无限怜惜地说:“唉,可惜了这只手,它要是好好的,我怎么舍得让你去蒸面皮呢?”金子慌乱地从花狗粗大的掌握中往出来抽自己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了。花狗伸出胳膊揽住了金子的肩,一张胡子拉碴的嘴凑了上去:“金子,学乖,学乖哦!”金子急得哭了:“叔叔,你别这样,你是我叔叔啊!”花狗不管不顾地把一只手伸向了金子的胸脯,一边喃喃地说:“金子,你也不小了,男女之间的事你也应该懂些了。你没看出来吗,我早就喜欢上你了,你要跟了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哦,啊,我受不了啦!”说着就像一堵墙一样倒向金子。金子被压在身下,一边用那只好手奋力地推拒花狗,一边大声喊:“别这样啊,花狗叔叔,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花狗说:“你别喊,这里没人听见,两个老家伙转街去了。”说着就掏出那玩意,腾出另一只手撕扯金子的衣服。
“干什么,干什么!”就在快要顶进金子身体的一刹那,两位老人站在了门口。爷爷抄起扫把往里冲,愤怒地骂道:“花狗,你个狗日的,畜生啊,打死你!”花狗提起裤子夺门而逃,慌忙间撞到香樟树上跌了一跤,爬起来又跑,边跑边说:“哼,老家伙,你坏了我的好事。咱们走着瞧!”
爷爷给金子解了围,无意中回报了金子的救命之德。金子又惊又忿又是感激,哭得泪人一样:“爷爷,多谢你了。你要是迟回来一秒钟,我就,我就……”婆婆心疼地拉住金子的手说:“现在的社会好乱哦,男人咋都这么坏啊!你,你该没事吧?”
面皮店不能去了,两个多月的工钱也不好意思去要。金子担心花狗撵她走,爷爷给她出主意:“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把你撵走。前几年有人想拆了这个院子修商品房,我就闹得他们不得安宁。开发商先是给我掐了电,最后又乖乖给我接上。嘿嘿,别说我了,你问这棵香樟树答应不答应——市里挂牌的受保护文物,谁敢碰!”说到得意处,老人双手抚摸着香樟树,脸上放射着兴奋的光。爷爷退休前是厂里搞政工宣传的,嘴巴厉害是出了名的。
金子就继续在院子里住下去。白天看书学习,晚上去培训电脑。老两口一直在院门外守侯,只到金子安全回来,他们才肯去睡。花狗却再也不敢来纠缠了。爷爷不断地给金子壮胆:“金子,别怕,那畜生还欠你两个多月的工钱呢。不管他还是他亲戚来要房子,你都别走,你可以告他个流氓罪。他有短处捏在你手上,怕什么。”婆婆也跟着说:“金子啊,你好好学电脑,学完了出去找工作。实在找不到,就给我们老两口当保姆,不会亏待你的。我们有的是钱,不信你来看。”说着就要去取存折,被金子拦住了。
那段时间,金子一直在爷爷家吃饭,不停地帮爷爷家干点家务。吃过饭后在香樟树下聊天,用一只手给爷爷婆婆捶背捏腿的,还给他们洗脚。爷爷夸她能干,她说:“你们就把我当你们的亲孙女吧,我愿意伺候你们一辈子。”爷爷笑着说“好好好”。偶尔的,香樟树上有冰凉的水滴掉下来,砸在金子光洁的脸上。一转眼,天热起来,电脑也培训完了。突然从一种紧张忙碌的生活中抽身出来,金子觉得很不习惯,有些无聊。金子找了好一阵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说要回老家看爷爷,说走就走了。
秋收过后,金子和他爸爸一起来到院子里,带了更多的行李,还给爷爷带了些山坡上长的老玉米。金子憔悴了许多,一见爷爷婆婆就哭。金子的爸爸要带她去更远的地方打工,来给爷爷辞行:“老人家,金子住这里让你们操了不少心。他爷爷刚刚去世,脑溢血。死的时候我和金子都不在家,村主任推开门才发现的。天气大,人都臭了,死得好可怜!金子天天哭,我怕她一人在家想不开,就带她出来。我把老家的房子也卖了,我和她妈商量了,打算再打几年工就回来,在郊区买个户口修点房。我这次要带金子一起走。”
“我还是不想跟你去,我就在这里找个事做。我走了,爷爷和婆婆谁来照顾?”
“金子,我和你婆婆欢迎你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过。我帮你打听了,像你这种情况可以去残联找点帮助,改天我带你去那里碰碰运气。”爷爷也不想让金子走。金子的爸爸不好勉强,就拜托两个老人照看金子,当天晚上坐火车又去了北京。走的时候塞给爷爷五百块钱,叫他帮着把那间小屋租下来。
爷爷带金子跑了几趟残联,残联介绍她去一家超市上班,当库管,长期合同工,挣的钱比以前多。金子买了手机,买了mp3,金子还在学电脑。天凉了,她很想给爷爷婆婆织件毛衣,可看看那只丑陋的左手,只好轻叹一声。
中秋之夜,月色如水,金子买了月饼孝敬老人,端了椅子在院子里坐,陪两个老人说话。朦胧的月光下,金子看着那只秀美灵巧的右手,背靠香樟树做着自己的梦,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说:“我一定会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工作。我妈也说了,再过两年,挣够了钱就带弟弟回来。在郊区买户口修房子,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圆了,再也不用到处奔波了。”
日子像织机上的布,一片片滑过去,又一片片接上。一晃又是一年,金子不知道最适合自己的工作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家究竟会安顿在哪里。每天晚上她要醒来好几次,听对面的动静。每天下班回来,远远地就看见那棵香樟树,看见那暖暖的为她亮着的一盏灯。
-全文完-
▷ 进入汉中树洞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