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走得悄无声息，来者依然不急不缓。

深处的梵音与窗棂前日夜流动的风，时不时过滤着渐行渐远的背影，还有纷沓的、渐至消沉的跫音。如浓荫筛日，落下了几片摇曳的光影，至于有些个午后或寂夜里竟也生出一池荷香，幽幽淡淡。

红的莲，白的莲，瓣沿晶露滴溜。

一　绿荫下的尼姑

她，只需一个清字着墨。对，如污泥浊水里的青莲，安安静静幽香一处。

嘉山，多好听的名字，孟姜女的故乡，位于常德市津市境内。我至今深深的怀念着，却无干孟姜女，只是因为山上一蓬绿荫下，一个清瘦的影。

二年前，轻轻携我去了一趟，二个喜弄诗赋的女子走在孟姜女的故居，想象着那哭倒长城的深情厚爱，将要在笔尖下生出怎样的花，滴出怎样的泪。

山脚下，听从村人介绍，一辆摩托载着我们雀跃的上了去。我欢喜那一条土石凹凸的山路，颠簸中，虽随时有被甩下的危险，但那原生态的土路，感觉更接近孟姜女的朝代。我的旅行，常是靠着想象佐料。

去过的名山大川也不少了，这嘉山实不能叫作山，一座高岗而已。因为是家乡的一处含着典故的风景，我还是持续着初上山时的好奇与热情。

上面很简单，仅几座寺庙而已，有几座是新建的，还有两座破破烂烂，看得出年代久远了。来此礼佛，当时还真没这个心理准备，到处探望了下，除了一座小而旧的姜女庙，再也找不到半点关于孟姜女与范喜郎的古迹，哪怕是靠臆想就近新建的也没有。

而佛，还是虔心要拜的。第一座临前，大雄宝殿，刚要迈进门，被一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男性拦住，我鄂然望去，对面丢过来一句话：“请先捐点功德钱。”

问为什么？答曰：这是规距。

我的脸霎时涨得通红，一种受辱的感觉漫延着，更多的，我替上面的佛而难受，难堪。竟有如此败类守在殿前，毁着佛的形象。其实走到哪里礼佛时，功德箱里，我总是要丢的，如果成了一种逼迫，就成了屈辱。

看他不收到钱决不让我们进门的样子，对他道：“看来今天，我不给你交钱，这佛我是不能拜了。”

他见我怒上了发顶，有点气虚起来。

“功德随喜，这点知识都没有，你也配跑来做护法僧？有脸着这身行头？难不成那些拿不出一分钱的穷苦人想要拜佛都不能的了？”依我年少时的性格，早一巴掌搧过去了。信佛，虽说极力忍着，但一憋屈，泪就有点不争气。

我当时就想给市佛教协会的一个朋友去电，痛斥他们的管理如此失败，丢人现眼，只这一下，就把所有境致破坏殆尽。

那个不僧不道的人最后知道碰上了个带刺的主，退一边去了。进殿后，我已记不清躬身下拜时的心情，记不清也好，但，我肯定是丢了功德钱的，当然，决不会让那个人瞧见。

这之后，心情郁闷到极点，还有僧人立在院外，吞烟吐雾。更恶心处，庄严的佛堂里公然行起道教那套鬼把戏，游说人交钱，替人作法消灾，划划点点，神神叨叨，先前所有的好奇与热情早遁地消逝了。

万念俱灰的拖着步子，往各殿各宇转了下，甚至有几处我都没心思拜了，看到那些在一边敲磬钵的僧人，陡起厌恶心，总觉得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跪拜者的钱袋。

在一个回廊处，有一阵风吹过，一种清凉感让我驻步小憩，也好吐一口郁气。这时，我听出风里还有一种声音，那种清凉与这声音有关。

转过目探寻，左侧有一排极简陋的土房，一小间一小间的并连着。前面有一块空地，有几根树撑起一片清荫，是苦楝吗？还是香樟？总之，感觉这一处荫如沙漠里的一汪凉泉。有一把木椅，一张桌在其中，那一种声音就是这椅上的人发出的，是一位尼姑，三十多岁的光景。

她伏桌捧一本经书，逐字逐行的唱颂着。一袭灰色的长袍，帽沿下的一张脸，苍白清瘦。树荫漏下的几片阳光偶尔游移在她的脸上，现出一种圣洁的光晕。她的声音真好听，不能用百灵来形容，那是一种脆生生的疼，一种静幽幽的怜。对，想起来了，那是一池菡萏于深夜里的绽裂声，或，夜风来袭，芰荷舞动时，珠露滚落水塘的声音。

我听得呆住了，更讶异她的浑然忘我，因为，我已立在她面前许久了。再走近她时，她终于望向我。那目光，如许清澈，纯如赤子，真的想轻轻捧起，轻轻捧起呵。可是，安置于何处呢？都怕浊了这无尘的目，不如隔着风，对视，溶进我的眸底，净我魂灵。

与她应是有缘的，因为，那一种亲切如久违的姐妹，她拉过一把竹椅，让我坐下。我们是聊了许多吧，我还记得她说起她出家时，脸上有一抹不易察觉的难舍，她是经了家人同意后，才决然走进了佛门，说在这里，她的心是那样的净明，心情也好了许多。潜心念经礼佛，早课晚课，只想减轻缠身的罪孽，只想修身正性。

我拿过她的经书，读了几行，她羞怯的说她只读过二年书，好多字是不识的，我大惊，问她为何对着书，唱颂如此流利，她说她是从师傅那一字一字硬记的。那么厚的经书啊，要用多少日夜才硬记得完？她说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勤奋努力，一有空就抄写、背、记，不懂就问。

她见我拿起经书就能念，说：“有文化真好啊。”看得出，她眼里净是实诚的羡慕，因而更是疼怜起她来。想起先前殿内殿外那些恶心的场景，更是为她起了忧心。她听后，劝我不要生气，说很多都是旅游管理部门安插的人，不是真心向佛者，多是假僧人。她说，这样的处所，若都不能让他们静心向善，替佛度人，其罪孽将会载于身，值得悲悯，但愿他们能尽早醒来。她的眼里浮起善良的忧心。

她以一个佛门弟子默守着自己的清规，示之诚，之质朴，之纯洁，或者，会醒悟那些迷沌之心性。

我为刚才的愤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一语一颦，似带了淡淡的荷香，此时风来若波，把这股馨香直荡入人心深处。那一刻竟满怀了包容，悲悯情。

我劝她换个地方，说我所处的城市有一座观音阁，离我家不到五百米，规模气派多了，条件也很舒适。她说，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只要佛在心，就不会受任何人干扰，正自己的心，清自己的性，行自己的善。不过，她望着我很亲的笑了一下，说她会来观音阁朝拜学习，到时，她说她想见我。我连忙答应着，说一定会请她来家里做客。她要了我的电话，也把自己的电话让我记上，整个话语都是腼腆的，至诚的，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上我了，那刻我涌动着一种感激的幸福与温暖。

终究是要告辞了，合十的她，一直笑着望我们走远，转角处，我回头招手，看她立在那里，　楚楚单薄的影子投在地面，在枝影摇动的间隙里，或现或隐，莫名的一阵疼痛涌过，用先前那些恶心的场景作陪衬，她，真如一株幽静的青莲，亭亭卓立在一汪污泥浊水间，暗香孤独一处。

下山途中，轻轻到处找她洁白的桅子花，还有关于此花与她所有浪漫的往昔，而我，竟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眼里心里只有那株静立的青莲，走几步，疼一阵，怜一阵，暖一阵。

这往后，一直没接到她来的电话，我亦没去打扰她，可能，有些人或事，存了心底，要好过拉出来捣腾吧。我是尊重且理解她的，清幽的人儿！

几年来，常在各处寺院里走动，树影斑驳处，总要凝神忆起她。在深圳弘法寺，本焕长老门下皈依时，我曾想起嘉山，想起那个质朴超然的影，认真的忆起她的容，她的诵经声……

今夜，我在这里写着她，却不知她在何方，但肯定的是，此时莲座前，一角青灯古卷，定有她如泣的心音，我只想，佛龛上的灯捻经了她的葱指拨弄后，那束微弱的光焰，会在她苍白的容上添些温润，会，一定会的!

注：写于古历2009年6月19日，观音菩萨生日的夜里。仅此献给我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