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房间里有一张她十八岁时的照片,放在一个棕红色的木框里,旁边还有其它的一些老照片。每次在它前面走过时,仍会停下看着她。
麻花辫子的母亲,眉眼安静地看着前面,流苏的三角围巾在领上打了个松松的结,散开在粉蓝白碎花的棉袄上。那件棉袄许多年后我仍然在母亲的箱子里看到过,拿来放在手上,有淡淡的樟木清香,在空气里悄悄的漫开。干净,温暖,怀旧。那是如此清澈与柔美的从容。
母亲于我记忆最深的就是这样的时候,如黄昏时头上淡青色的天空,有如羽的浮云落过,欲留却无好计,而入心时却是最深的温情。
小时,最喜欢的是夏天的晚上,洗了澡后,在浇过水的阳台上放上一张大凉席。然后枕在母亲的臂上仰躺着,叶色葱茏的兰花在盆里发出甜美的清香。
能看到满天的星光,还有清寂的月色,那月有时如眉,有时如钩,有时如盘。而母亲会为我们兄姐妹三人讲一些老故事,于是牛郎织女的忧伤会在如水的月色里爬上来,而在睡梦里依然是翩然轻舞的成蝶梁祝。我想那时我的作文在班里总被做范文来读,与这样夜色如水的阳台上听母亲低低的说故事有极大关系。
这样听故事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把母亲的手拉过来放在脸上,然后深深的嗅它。那上面有干净肥皂水的清香,母亲的十指纤长而温暖,只是生活的苦难使它在岁月的更迭里变得开始粗糙,在我拉着它在脸上轻轻擦过时有些麻痒。但是让我如此的依赖。
母亲与所有的农家妇女一样,养好几头的大母猪,还有成群的鸡鸭,但她却可以悄悄地就把生活按排的有条不紊,她总是保持与众不同的清洁,而且也从不像邻家的母亲那样,总是烦躁的把儿女骂的鸡犬不宁。现在想来,母亲那时每天该会比别人多做多少的事情呢,而那时我们却那样安宁的享受着母亲的劳作。
现在想起时,会让心柔软的疼痛。
母亲还会给我们做合脚而纤巧的布鞋,那时每穿着母亲新做的布鞋到小伙伴家去,常常会被她们的母亲脱下来细看,这时候总会让我的心里鼓满快乐。
其实母亲最爱做的一件事是刺绣。
家里有一张外婆给母亲的雕花柜桌,那时拉开桌子中间的抽屉时,会看到一本夹满各颜丝线的红皮书本,偶尔书页间还会掉下一两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现在已记不起上面是谁,但是那些丝线依然清晰的在记忆里柔滑幽香。
在一些闲处的日子里,比如落雨的时候。母亲会洗净双手坐在窗前,从抽屉里拿出竹箍,绣花针,浅色的布片,还有那些缤纷的丝线。
在绷紧的浅色布片上,母亲先用铅笔画上一些她想象中的图案,或者按年画上临摹个大概的样式,看到最多的是鹃踏枝的样式,以梅花与桃花为主,兰叶为次,有时也有柳条,这样的图案母亲会把它做枕头面,有时也给小表弟做围兜。最多的时候只是一片片叠起来放在箱子里。有时会在我的衣领上绣上一朵黑色的梅花,许多年后,小伙伴中还有人记得那些墨梅,她说那曾让她漾慕了好久。
绣花针在紧绷的布上穿过时,会有一声轻微的碎响。在房间里寂寞的断续,有时我会端一条小木凳靠在母亲的脚边,仰头看母亲的手指在我眼前来去,然后那些布渐渐的红浓绿肥。中间母亲会停下来把落到额前发拂到耳后,抬头看一回窗外的天色,又重新开始,而檐雨却在不知间把白天滴尽。
小时候,最常做一件事情,就是与母亲一起在屋后的空地上种许多的花草,栀子,月季花,牵牛花,杜鹃花,胭脂红,还有那些紫色叶的鸡冠花。花开的时候,连房子里都浮满幽香,在中午父亲休息时,我会与母亲坐在后门边上,我依在母亲的背上看她织线衣,或者抬头看花在阳光下明亮悄然
那时已是80年左右了,离外婆家被划上“地主”的成份已有十多年了。抬头看着叠重如云的花朵时,母亲会说,如果在以前种这么多的花只怕又会被戴上一顶帽子了。淡然的语调轻轻就掩盖了那些做“地主仔”的困苦日月。
母亲并没有多少文化,但也许是天性的浪漫与聪慧气息,使得她与一般的农家女子不同。当那些港台剧风靡大陆时,母亲却偏爱外国的文艺片,记得有一部《美茜》的美国生活片有八十多集,她几乎一集不落。问她理由,她说喜欢那些话语,那些话句句都是话玉儿,而且明白清楚,简直就像听邻居讲话一样。而港台片里的说话则一会重一会轻,看的时候热热闹闹,等完了想想,一点意思都没有。
评得让人砸舌,于是惊得那时刚嫁入家门的嫂子一再问我,你母亲真的只读过一年书!
除了外国文艺片,最能让母亲接受的就是李缓缓演的电视剧了,她说李缓缓就算演了坏人,仍让人恨不起来,只觉得还是要给她找理由原谅。看来是没有理由的偏爱了。去年李缓缓得癌症去世时,我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唏嘘了好久,连叹好人不在世。
母亲是个怀旧的人,我与姐结婚了这么久,她仍然把我们的做姑娘时的房间原封的留着,她说,反正有空房间,留着有时进来时,看看你们用过的东西,会觉得你们依然是我的姑娘。说得人戚然。
这种愧疚每次压的心疼痛,却仍忘却多回去看看.明日是母亲节,就说快乐吧,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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