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韦大都是名副其实的。
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韦大说的。
韦大还说,她出生的景象和所有的大人物一样,是伴随着奇异的天文气象的,据说,那天,随着一道闪电响起,韦大就出生了,后来下了很长时间的雨,韦大的爸爸很天才地给她的宝贝女儿起名叫韦大。
韦大说,本来她爸爸是打算叫她韦大雨的,可报户口的时候,韦大的妈妈偷偷擦掉了后面的雨,改成了花,可登记的人没有看清楚最后那个到底是什么字,就登记成了韦大。
韦大说,几乎每个人听到韦大这个名字都对这个名字的赋予者肃然起敬,除了我。
当我看到韦大的这个名字时,我惯性思维认为是个男人,结果一个瘦瘦小小的比猫大点的影子在我面前一晃,她说,“你好,我是韦大。”
陈汉拽拽我的衣角,在我耳旁小声说:“嘿,这妞有点意思啊。”
有意思吗?
也许,是的。
真正让我们都瞠目结舌的是,韦大打拳的样子,谁也没有想到那样发育不良的儿童身材居然可以摆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
面试快结束时,陈汉最后咽了口吐沫,问:“韦大,你学了几年散打啊?”
“二十年。”
“二十年?你才多大啊?”
“我二十八了,是鸡。”
一句话一出,所有人都笑了,陈汉指着我说:“他也是鸡,公鸡。”
韦大说,她当时很想看我打鸣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却板着脸,说:“你出去,叫下一个人。”
爱情也可以这样吗?坐在高处,看着一个个面试者,他们使尽浑身解数,极力取悦考官,而上面的人,还是无动于衷,板着脸,说:“你出去,叫下一个人。”
韦大说当时她很沮丧,因为她担心我会不要她。
就像现在,我远远地离开她,躲在人群后,装作看不到她。
而韦大坚信她的爱情也该是伟大的。比如,她和我,因为,我和她一样,不是一般人。
研究生毕业,我放弃了我学的古典文学专业,在一个我陌生的城市,开了一家小小的健身房。
陈汉是我的高中同学,当时就是他忽悠我去练搏击的。我研究生毕业后,在导师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拿到一家大学的讲师职位。可他贼兮兮地跟我说,“丁晨,当什么大学老师啊,跟我一起开健身房吧。我管器械,你管操房。”
看我犹豫,陈汉又说:“丁晨,跟我去安宁吧,小艾也在那里。”
一顿饭的工夫,我做了个决定,毁约,去开健身房。
个中缘由我说不上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我喜欢打拳,还是因为我还喜欢小艾。
我去安宁后,一直也没有找到小艾,我甚至一度怀疑是陈汉骗我的,但是陈汉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小艾就在这个城市,如果他骗我,就一辈子娶不上媳妇。
我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韦大说,我沉默的样子就像个诗人,很消沉,也很迷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连韦大这样的女人都欣赏我,小艾却还是不能原谅我。可能,有的错误真的是无法弥补的。哪怕你用一生的时光去赎罪,也是不能赦免的。可是,在我的生命中,任谁也取代不了小艾。
当然,也包括韦大。
韦大说她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很少管她,而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她弟弟身上。小时候的韦大就很自卑,同村的孩子们都欺负她,终于有一天,备受压抑的韦大受不了了,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和力气,在这场韦大终身难忘的战役中,韦大共把三个男孩打成了骨折,还挠了四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头发被韦大揪下一大缕。之后,韦大被他爸爸禁闭了一个月,放出来的时候,韦大直接被送进了当地一个很严厉的武校。
韦大是那所武校的第一个女学生,所以老师很久都没有适应韦大是个女孩子这个事实,一直把韦大当男孩子养。韦大说,她从小到大,没有扎过辫子,没有穿过裙子,更没有化过妆。
韦大长大了以后,就直接留在武校当教员,还是跟一帮小子在一起。到韦大二十四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和老师才终于意识到韦大也是个女孩子,于是就拼命给韦大找婆家,可韦大说,她不愿意找父母给介绍的那些人,她喜欢我。
韦大说,她是逃婚出来的。
我说,我也是逃婚出来的。
我和小艾是高中同桌,那个时候流行一首歌,叫《同桌的你》,小艾就是我同桌的你,漂亮,温柔。眼睛大大的,透着水晶一样的光亮,脸蛋红红的,一笑的时候,高高隆起的两腮更红了,像成熟的苹果,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高中的时候,男生女生都有自己喜欢的人,而我喜欢的,是小艾,小艾喜欢的,也是我。那个时候,我们都相信童话,也相信,我们以后一定会结婚,甚至会生个可爱的孩子。
可是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小艾却落榜了。
于是,我走进了大学校门,小艾走进了高考补习班。
我们约定,在大学相约,等我们毕业了,就结婚。十八九岁的我们,都对爱情坚信不移,我们都发誓要忠于爱情,否则,不得好死。
可第二年,我进入了大二,小艾却还是没有考上大学。
分数下来那天,小艾拉着我的手,大大的眼睛湿湿的,她说,“丁晨,我们分手吧。”
我说,“等我毕业了,我们就结婚。我……爱你,永远爱你,非你不娶。”
开学的时候,小艾和我一起启程,她要去我读书的城市打工。可是,真到了我毕业的时候,我犹豫了。
我当时已经收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可我一直没有告诉小艾,一个念头常常困扰我,小艾,配不上我。
而小艾,每天欢天喜地地看着我,她在等我求婚,我受不了她期盼的眼神,最终我还是很勉强地说了。
然后,我们一起回了家,可是,刚到家没有几天,我就去了读研的学校,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包括小艾。
从此我就和小艾失去了联系,我后来也去找过她,可是,她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杳无音信。直到陈汉告诉我,她在安宁。
可是我到了安宁,却还是找不到她。
我问陈汉,可他总是闪烁其辞,一遍遍如果小艾不在安宁,他就娶不上媳妇的诅咒。我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没事在安宁的大街小巷里转悠,希望有天,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长发飘飘,裙角飞扬。
可是,我一直没有见到她,我见到了韦大,却还是没有见到她。
韦大曾经有意无意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我说有。
她就没有再说话了。
韦大话不多,总是穿着一身黑在操房里打拳,细细的膀子上全是肌肉。陈汉问她,“你这么强悍,估计都没有男人敢要你了。”
韦大笑笑,“那有什么,我就要丁晨一个就够了。”
陈汉把声音压低:“丁晨有女朋友你不知道吗?”
“知道,可我就是喜欢他。”
“喜欢他什么啊?”
韦大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到底喜欢我什么,她后来说,“她喜欢上的是我的人,不是什么。”
陈汉笑了,笑得很放松,他很认真地对韦大说:“那你就把丁晨收了吧。”
“怎么收啊?”
“呵呵,”陈汉贼兮兮地说:“女人味。”
韦大点点头,这个男孩男人堆里长大的女人,真的到处请教女人味是个什么味道。有人告诉她,女人味,是女人身上的仙气,能吹乱男人的心。
韦大开始打理头发,买衣服,买化妆品,她想个花蝴蝶一样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问她:“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到处跟别人说喜欢我?”
“我怕我不说,你不知道。我怕我不打扮,你不喜欢我。”
“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知道,没事,你可以不喜欢我,可是喜欢不喜欢你,是我的事。”
“我怕伤害你,我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
“你不会伤着我的,我是谁,我是韦大啊,我是名副其实的。”
我们都不再说话,韦大还是抹着猩红的腮红和口红,还有闪烁的眼影,穿着她并不习惯的高跟鞋,摇着裙摆在我面前摇曳生姿。
“收了她吧?”陈汉看着她,问我。
“开玩笑。”
我当时认为这从头至尾就是个玩笑,我堂堂研究生,找个高中毕业的小艾是开玩笑;我堂堂健身房的老板,找个没有女人味的韦大也是开玩笑。
可是,我却不知道什么不是开玩笑。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在爱情的路上,我失了明。
我还是寻找,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个叫小艾的长发飘飘,裙角飞扬的女孩子。
韦大还是那样,只是越来越精通于装扮自己,她到处和人说喜欢我,却不问我喜不喜欢她。我从不阻止她到处宣扬对我的爱意,特别是她在对那些示爱的男孩面前说喜欢我的时候,我的心里隐隐泛着一股久违的自信。
爱人是要自信的,韦大的自信是那次她和十几个小孩子的战役中获得的战利品。而我,在那场六年的婚约中,输了我的新娘还有我的爱情。我是个失败者,我失去了爱人,也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直到陈汉带回了小艾。
那是我七年后重新见到小艾,她憔悴了很多,整个人像是片风干的树皮,粗糙,干巴。陈汉说,这是小艾从神经病院第六次跑出来了,没有办法,她不愿意呆在那里。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她带回来,和我见面。
陈汉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一点怪我的意思,可我知道,小艾变成这样,都是我造成的。她傻傻地看着我,嘴里念着丁晨的名字,却不知道真正的丁晨已经站在她的面前。
我没有怪陈汉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小艾的下落。我只是直直地站起来,在阳台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时间过去了七年,我还爱着小艾,可我爱的,不是现在的小艾。
我没有问陈汉,小艾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愿意再多看那个小艾一眼,她不是我心中的小艾,那个长发飘飘,裙角飞扬的女孩子。
如果让现在的我去接受那样的小艾,不是开玩笑吗?
我宁愿一辈子活在我对爱情的祭奠里,也不会在这样的小艾身上荼毒我的感情。
“我一直都担心你接受不了小艾现在找个样子,可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想,你对小艾是真的,要不,你收了小艾吧。”
我摇摇头,我说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我想走。
“你不会后悔吗?你等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等到小艾吗?”
我不说话了,我等的是小艾,可不是现在这样的小艾,小艾也一直喊我的名字,可她喊的也不是我,我终于明白了,我们爱的,都是假想的人物。
“如果你不娶她,我娶!”陈汉轻轻地捧着小艾,像对待易碎物品一样,我看到小艾的脸上流着陈汉的眼泪。
我还是转身离开了。
我想我离开的没有一丝留恋和牵挂,我解脱了。
第二天,我回健身房和陈汉结账。陈汉拿出了所有的钱,一把扔在我的面前,愤然地离开了。
韦大走过来,她问我:“你不是喜欢她吗?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吗?你不是一直怕伤害她吗?”
我转开话题,我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韦大笑笑,“丁晨,我等了你四年,今天才看清你的真面目。你就是个投机倒把的爱情伪君子。”
我拎着我的行李,离开了我生活了七年的安宁。坐在车上,我才第一次认真看这个小城,真的是个安宁的地方,云轻轻的,风悠悠的。可是我呢?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一天不是浮躁的。
我总说开玩笑,现在看来命运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小艾疯了,韦大走了,她们都是爱我的女人,她们爱得执着深沉安宁。可我,始终没有她们爱得……伟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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